第16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754
  蕭逸正舀了豆腐鱔魚湯要往嘴裏送,聞言,自羹湯的熱氣氤氳裏抬頭,眼神清澈且無辜地看向楚璿:“朕哪裏過分了?你一病這麽多天,朕被你折騰的連個囫圇覺都沒睡過,天天跟個傻子似得坐床頭給你講故事,鬧得朕頭昏眼花,口幹舌燥,一點胃口都沒有。”說著,他把一整勺湯全倒嘴裏,鮮純濃白的魚湯汁順著嘴角溢出來少許,蕭逸順手拿擱在膳桌上的帕子擦了。

  楚璿:……

  她緊咬了咬下唇,恨聲道:“誰讓您給我講故事了?我還嫌床邊人太聒噪,吵得我睡也睡不好呢!”

  蕭逸一滯,當即把筷子放下:“你當時可不是這麽說的。你昏睡得迷迷糊糊,一直拉著朕的手,說‘真好聽’,‘我最喜歡小舅舅了’……要不是你給朕灌這麽多迷魂湯,朕能給你講這麽多天故事嗎?”

  楚璿險些一頭栽倒:“不可能!我不可能這麽說!”

  看著她堅深篤定又有些嫌棄的模樣,蕭逸隻覺一股氣火線般蹭的躥上來,人都說男人愛提褲子不認人,敢情這事兒不分男女啊。

  他執拗勁兒上來,也不用膳了,誓要給自己討個公道,指向高顯仁:“你問他。”

  高顯仁正顛顛地要回話,卻見楚璿冷酷地搖頭:“他是您的人,自然向著您說話。”

  蕭逸氣道:“行!那你問冉冉!”

  楚璿歪頭看向侍立在側的冉冉,見她緊抿唇角,表情微妙,十分含蓄地衝她輕輕點了點頭。

  楚璿:……

  完了,她沒臉見人了。

  在蕭逸那猶如差點被始亂終棄的貞潔烈女般剛毅炙熱的注視下,她沉沉地耷拉下腦袋,認命般地伸手抱住她的白粥,在羞愧和美食的雙重折磨下,不住地長籲短歎。

  蕭逸重新提起筷箸,給自己夾了塊鹿肉,斜睨了楚璿一眼,終於不耐煩那聒噪於耳邊嗡嗡不絕的歎息聲,朝高顯仁道:“你派個人去問問禦醫,那白粥裏能不能加點蝦米、渾豉之類的調味,除了白粥還能吃點什麽。”

  跌落在深重陰暗裏的楚璿陡見一絲光明與溫暖,抱著她的白粥,充滿感激、淚眼汪汪地抬頭看向蕭逸:“小舅舅……”

  蕭逸冷哼了一聲,把盛著鹽酎三汁的十遠羹的盅蓋揭開,霎時間濃鬱鮮香飄滿了整個殿宇,肚腹空空的楚璿聳了聳鼻子,看著蕭逸冷漠不善的麵色,再不敢去挑釁他,便就著這香味捧起瓷碗小口小口地啜飲她的白粥。

  蕭逸定然是故意在整她,這頓晚膳整吃了一個時辰,末了,他還不讓撤席,慢悠悠地飲了一盅冰梅漿,才讓撤下去。

  楚璿隻覺肚子裏那條饞蟲擰巴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再醒來時,床邊已不見了蕭逸的身影,畫月進來說,皇帝陛下早去上朝了。

  她便獨自用了早膳,飲過藥,開始整理她殿中新來的人。

  粗略認了名姓,又選了幾個看著順眼的在跟前,剩下的交給畫月她們去分派各自的職守。

  做完這些,剛要舒口氣,太後的祈康殿來人了。

  來的是太後身邊最受倚重的翠蘊姑姑,她挽紗正身而入,身後還跟了六名宮女。

  “太後聽聞娘娘病了,很是擔心,又聽說陛下擇選了一些宮人入長秋殿伺候娘娘,想著娘娘身體嬌嫩,伺候的人也得格外精細,故而太後特意選了身邊得力的六名女官贈與娘娘。太後已知會內直司,這六名女官的例銀還是從祈康殿裏支取,隻讓娘娘放心用著就是。”

  太後拿例銀說事,不過是為了堵楚璿的嘴。她是貴妃,每月份例不薄,多負擔幾個宮女的月例根本不在話下,況且蕭逸向來對她大方,金銀錁子、珍寶首飾不要錢似得往她殿裏堆,不知要頂多少個宮女的月例了。

  這一席話滴水不漏,讓楚璿根本無從拒絕。

  她隻有收下。

  方才驚鴻一瞥,楚璿已心中有數,等翠蘊走後,再回過神細細打量這些宮女,更加明白太後的用意了。

  本朝擇選宮女,必是要樣貌周正,儀態端莊的。所以宮女的模樣都是可入眼的,但也僅僅隻是入眼。這世上頂尖的美人本就難得,若當真有一副驚世容顏,那可走的路子就多,不大會進宮來當個受人差遣的宮女。

  可麵前這六名宮女,卻是各個雪膚花貌、容顏上乘,尋常宮裝在身,根本難掩姿色。

  冉冉湊到楚璿跟前,低聲道:“這哪是讓她們伺候娘娘,分明是讓她們來伺候陛下的……”

  楚璿剜了她一眼,吩咐了畫月和霜月將她們帶下去,安排了上好的寢房,做些輕快的活計。

  折騰了大半日,太陽已漸漸西斜,蕭逸大概快要來了。

  今日下了朝,梁王又私下裏找了蕭逸,當麵要求讓貴妃回王府探親。

  他如此急切地想要把楚璿拽到自己跟前,除了內宮的眼線被除,定然是有什麽事要讓楚璿去辦。

  蕭逸心中雪亮,隻是楚璿已經醒了,再也沒有推拒的借口,隻有含糊應下,勉強又往後推了幾天。

  盛著煩心事,蕭逸邁入長秋殿時也沒什麽精神,隻是在殿門口,一聲格外清亮翠生的嬌美嗓音幽幽轉轉落過來:“恭迎陛下。”

  蕭逸目光一凜,歪頭看看那斂袖鞠禮的窈窕身影,又看向高顯仁。gzdj

  高顯仁附在他耳邊低聲回:“是太後送來的。”

  蕭逸何等人精,看看這宮女的樣貌,立馬便明白了他母後的用意。冷顏沉默了片刻,倏然笑道:“你這把嗓子倒好,朕聽著入耳,高顯仁,賜她一根金釵。”

  宮女忙不迭謝恩,嬌聲道:“奴婢還會唱蘇曲,陛下若是喜歡,將來得空奴婢唱給您聽。”

  蕭逸唇角勾著一抹笑,眼底一片冷寒,可聲音卻是溫潤和煦的,愣是聽不出半點敷衍,負起袖子慢悠悠道:“好啊,等朕將來召你到跟前來唱。”

  說完,頭也不回地進殿了。

  留下那宮女笑靨花綻、滿麵春色,掩飾不住的得意。

  楚璿站在紗帳後一直盯著殿門看,繡帷懸起,隻垂了蟬翼輕紗,薄薄的一層,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看蕭逸跟那宮女說了好半天話,人家笑得嬌媚如花枝亂顫,還跪下謝了恩,也不知許人家什麽東西了。

  她還生著病呢,還沒全好啊,他怎麽能這樣……看人家長得漂亮就走不動路了。

  楚璿嘟起嘴,不自覺緊攥住蟬翼紗,用力絞扭。

  蕭逸在殿裏轉了一圈,終於尋見站在紗帳後咬牙切齒的楚璿,看了看那被她拽得皺巴巴的紗,茫然道:“這紗招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後其實是助攻啊……

  第20章 暗謀

  紗沒有招她,人招她了……

  楚璿狠瞪了蕭逸一眼,將紗帳甩開,柔軟纖薄的帳子綻開了數道波漪,圈圈柔瀲蕩遠,上麵的團繡紋飾縷著金線,在蕩漾裏爍光熠熠,一下一下晃著人的眼。

  蕭逸一陣發懵,緊跟在楚璿身後:“不是……誰又惹你了?你怎麽了?”

  楚璿彎身坐在繡榻上,低著頭悶了好半天,才道:“我不想喝白粥了,我想吃切鱠。”

  蕭逸道:“你不想喝白粥可以,但是切鱠不能吃。”他瞥了眼窗外,光禿禿的枝椏迎風亂顫,不時卷起些微砂礫撲打在茜紗上,“這天涼了,生食傷身,禦醫說了你膳食不調,脾胃不和,還不好好養著,這麽糟蹋自己身子將來有你受的。”

  楚璿眼睜睜看著,他跟個迂腐的老學究似得拿出了說道的氣勢,語重心長到讓人無從反駁。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吃切鱠,她最在乎的也不是自己每頓吃什麽——默默凝睇著蕭逸,手指不由得蜷了蜷,縮進袖子裏,楚璿又低下了頭。

  蕭逸坐到她身側,將她攏進懷裏,撫著她的臉頰,柔聲問:“璿兒,你到底怎麽了?”

  楚璿窩在他懷裏,喃喃道:“我是不是應該聽話……皇帝陛下永遠都是說一不二的。”就算你想納新妃,我也得聽著,還得高高興興賀喜,因為不妒是女子之德——去他的女子之德!

  蕭逸卻有些莫名,他凝著懷中看上去無精打采、頗為憂鬱嬌弱的小美人,笑開:“不會吧……朕就是不許你吃切鱠,你就這麽委屈啊?這天下美食這麽多,膳房定能做出又健康又美味的膳食,朕讓他們依照你的口味研製幾道新菜,隻要過了禦醫那一關,你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楚璿驀然抬起頭,臉頰微鼓:“我又不是飯桶!其實我沒那麽能吃的……我飯量很小。”

  蕭逸箍著她的腰,那腰細出了弱柳扶風的感覺,直讓人心尖發顫,他幽幽歎道:“你多吃些吧,多長點肉,不然朕晚上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折斷了。”

  小美人的臉倏然紅了,低頭呢喃:“那也沒見您對我多客氣啊……”

  蕭逸耳廓一顫,俊麵上浮掠起一抹曖昧的神情,抬起她的下頜,笑問:“你剛才說什麽?”

  她耳上戴著金嵌黑曜石耳墜,隨著動作晃晃蕩蕩,曜石黑得純正,越發襯出她肌膚瑩然如玉,粉麵嫵媚嫣然。

  楚璿羞赧地垂下眼睫,輕聲道:“我什麽也沒說,您肯定聽錯了……”話音未落,便被蕭逸箍進了懷裏,好一頓揉撫親吻,直到兩人氣息都有些紊亂,才勉強分開。

  蕭逸抱著她靜默了許久,定了定心神,才以一種和緩平穩的聲音道:“璿兒,梁王叔要見你。”

  尚陷在繚亂情迷裏的楚璿驟然驚醒,她放鬆柔軟的身體不自覺緊繃起來,漸漸的,臉上柔情全部散盡,神情清冷如雪:“好。”

  蕭逸尚等著她的下文,覺得她至少會說一下自己的擔憂、膽怯,但遲遲未等來,不由得低頭一笑:“就一個字,這就行了?”

  楚璿仰頭看他,淺色瞳孔清澈可見底,倒映出他玉冠束發的翩然身影:“說多了也沒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為了救父親,擅自動用了外公埋在後宮和朝堂用來對付常景的暗樁,導致他損兵折將,而他最為忌憚的常景卻全身而退。依照外公的秉性,這幾個暗樁本可安安穩穩蟄伏下去,等待一個絕妙的好時機,利用他們給予常景迎麵沉重一擊,捶得他再無翻身之地。

  可如今,不管是暗樁還是好時機,都被楚璿提前消耗幹淨了。

  而且,因為長秋殿藏毒一事,蕭逸勃然大怒,把長秋殿的宮人全部逐了出去,這其中就包括外公新安插進內宮的眼線——花蕊。

  就是說,連內宮眼線也是因楚璿而失。

  楚璿心裏清楚,外公遲早是要興師問罪的,這件事於別人而言是已經過去了,可是於她而言,還有一道大關隘要闖。

  蕭逸總有種感覺,他們獨處時,隻要不提梁王,不提前朝紛爭,楚璿就是一個嬌俏柔弱、對他頗為依賴的小姑娘,好像大半心思都在吃什麽和與他鬥氣上。可一旦卷進這些事裏,她就會立馬變臉,如同把自己裝進了一個冰冷的硬殼子裏,變得尖銳而疏離。

  她的瞳眸本身就顏色淺淡,一旦斂去了所有表情,就會顯得過分寡淡清冷,清冷到仿佛已經看破了太多人世間的險惡與涼薄,涼到了底,一片堅實冰封,隔絕塵世煙火,任多麽溫暖的光芒都不會再落進來。

  蕭逸默了默,終於忍不住,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冷靜道:“朕教你怎麽說。”

  ……

  貴妃省親本是大事,得由禮部擬出詳呈,內值司遣派女官和內侍跟隨,儀仗華蓋更是不可缺。

  可到了楚璿這裏,從來都是一切從簡。

  梁王不願時時以大陣仗提醒著朝臣,他的外孫女是貴妃,他不光把持著前朝軍政,還把持著皇帝的後宮。

  蕭逸更是不願聲張。本來楚璿的出身已經深受朝中清流老臣的忌憚,梁王暫時不可撼動,他不想楚璿去當這出頭的椽子,引得禦史朝臣說她勾連親王、狐媚惑主。

  而楚璿自己,她從來不覺得這是探親。

  馬車轆轆駛進了西塢坊,喧囂漸漸退卻,周遭變得格外寧謐。挑開車簾,已能看見那歇山式四重垂脊,繡甍雕瓦的梁王府。

  猶如孤峰矗於靜衢,門前須彌座上是漢白玉石雕獅子,扶座而臥,氣勢恢宏。仙鶴立於戧脊頂端,羽翼舒展昂首向天。

  大門洞開,闔府奴仆皆跪在門前叩拜,管家迎楚璿入內,一直把她帶到西苑梁王的書房裏。

  隔著一道屏風,可見裏麵人影憧憧,進去之後,楚璿不由得吃了一驚。

  不光她三位舅舅在,她父親和江淮也在。

  三舅舅曾跟楚璿說過,父親自從詔獄裏放出來後一直在王府休養,可是江淮……哦,對了,他和楚玥定了親,現在也算半個梁王府的人了。

  心裏正胡亂想著,見除了梁王的眾人都站起了身,朝著她躬身揖禮:“參見貴妃。”

  楚璿道免禮。

  梁王高居於主座,神情深晦難辨,輕輕掠了楚璿一眼,道:“你們都出去吧。”

  眾人皆起身告退,退到了門扇外,隻是三舅舅和父親經過楚璿時,看向她的目光裏充滿了擔憂。

  屋內一片寂靜。

  梁王朝楚璿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陽光自軒窗潑灑進來,落到梁王的臉上,照出了那斜入鬢的淩厲劍眉和寒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