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683
  蕭逸披著紫貂大氅,毛出得細膩油亮,柔潤垂在身後,零星散落了些雪粒子。這大氅厚重,甸甸落在人身上,顯得蕭逸比春天時沉穩了許多。

  他從袖裏掏出一個泰藍小圓砵,裏麵齊整擱著晶瑩剔透的桂花糖,剛要捏出一顆,頓了頓,又把手收回來,捏捏楚璿的下頜:“想沒想小舅舅?”

  楚璿緊盯著桂花糖,忙不迭地點頭:“想了。”

  蕭逸卻板起了臉,涼涼道:“那見了朕轉身就跑?”

  楚璿一下噎住了。

  蕭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朕瞧著你就是個小沒良心的。”話雖這樣說,還是捏了一顆桂花糖塞楚璿嘴裏。

  闊袖一抬,赤緣下露出一遝書頁,楚璿邊吮著嘴裏的硬糖,邊瞪大了眼睛:“那是什麽啊?”

  蕭逸低頭一看,打趣道:“你這丫頭眼還挺尖。”拿出來,是一冊流傳於京城街巷的話本。

  有些話本是在酒肆茶寮裏和著鼓點說的,那自是喝彩不斷,風光無限。還有一些是在街頭巷尾就著皮影戲來演說的,多是給孩子們聽的,熱熱鬧鬧地拉開皮鼓,把他們引過來,附帶著賣些糖人零物,賺些散碎銀子。

  蕭逸的話本還是徐慕生前給他買來的,都是些撒花燙金精裱,拿在手裏頗有分量,瞧著是價值不菲,但裏麵故事一看就知是寫給孩子聽的。

  偌大的宮闈,人人見了他都三呼萬歲,可唯有一個徐慕是把他當了孩子看的。

  蕭逸想起徐慕,滿心頭傷悒,表情盡斂,渙散的目光落在遠處白茫茫的大雪天地裏。

  這樣靜坐了片刻,突覺有人在扯他的衣袖,抬頭一看,見楚璿正摸著話本上凸起的燙金字,眼巴巴看他:“小舅舅,我字認不全,您念給我聽好不好?”

  蕭逸沒說話,侍立在側的高顯仁忙上前來,笑吟吟哄楚璿:“璿姑娘,奴念給您聽吧,陛下心情不好,您就別鬧他了。”

  楚璿當然知道他為什麽心情不好,因而也不糾纏,隻乖巧地抱起話本,要跟著高顯仁走。

  蕭逸瞧著她這柔柔軟軟、聽話懂事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一把將話本搶了過來,招呼宮女在廊下鋪了層厚厚的羊毛氈毯,又添了幾個手爐,領著楚璿席地而坐,給她講這上麵的故事。

  傳聞在崇山峻嶺的深處,有隻小狐狸,住在一間小木屋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巒深處荒無人煙,飛禽絕跡,小狐狸雖過著自給自足、自在瀟灑的日子,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它終於覺得孤單了,想走出去找個人陪伴。

  小狐狸一路往北,遇見了許多玩伴,但最終都一個個離它而去,它終於覺得塵世無常,開始想念自己在山巒深處的那間小木屋,於是決定回去,並再也不出來了。

  可是冬天來了,大雪紛飛,席天慕地,小狐狸找不到回去的路,最終凍死在了山巒外的枯木叢林裏。

  蕭逸雖然是個才十歲的小孩兒,但自幼曆遍了生離死別,登基後更是各種大陣仗都看膩了,經慣磨礪,內心的堅硬早就不是一般的孩子能比得了。這種故事在他心裏掀不起絲毫波瀾,隻隨手將話本上的灰塵一撣,嗤道:“這人得無聊到什麽地步才能寫出這麽無聊的故事。”

  他抬頭看向楚璿,卻見這小姑娘兩眼通紅,瞪了他一眼,抽抽噎噎地抹起眼淚來。

  “不是……”蕭逸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朕辛辛苦苦給你念了半天的故事,你不說道個彩吧,你哭什麽?”

  楚璿不聽,兀自哭得傷心。

  “別哭了啊,朕最煩你們這些小姑娘動不動就抹眼淚,哭得醜死了。”

  楚璿哭得更厲害,聲音更響。

  “別哭了……你好歹給句話,你為什麽哭啊?”

  哭音綿綿不絕,更顯愁腸。

  “行了啊,你就說,你哪裏不高興了,誰惹你不高興了,你說出來,朕替你出氣去。”

  楚璿手抹了一把黏糊糊的淚,勉強止住,水濛濛地看向蕭逸:“寫這話本的人惹我了。他怎麽能這樣!小狐狸多可愛,多可憐,為什麽要讓它凍死!”

  蕭逸擰起眉,麵無表情地盯著楚璿,這世道,小姑娘心裏都在想些什麽啊!

  正琢磨著,廊外傳進內侍尖細的嗓音:“梁王殿下,陛下正等著您呢。”

  楚璿親眼看見,在那一瞬間,蕭逸臉上與年齡不相符的深沉冷漠迅速褪去,如換臉譜般,須臾便堆起了張揚的、有些沒心沒肺的笑,靈巧地一撩紫貂站起來,朝梁王招手:“梁王叔,朕在這兒呢。”

  梁王緩緩走近,笑道:“臣已囑咐下人備妥了午膳,陛下可否賞光用過再回宮。”

  蕭逸的笑容一滯,但隨即緩緩漾開,他漫然道:“朕倒沒所謂,隻是……”眼珠轉了轉,彎下身把楚璿抱了起來,苦惱道:“這小丫頭非纏著朕帶她出去玩,朕剛才都答應了,就怕她背後罵朕不守信諾。”

  無辜中箭的楚璿在蕭逸的懷裏眨巴著一雙水潤晶透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外公。

  一旁的高顯仁端著拂塵極自然地打趣:“陛下可別全賴人家璿姑娘,還不是您嫌平日在宮裏太後管您管得緊,好容易得了空出來,想出去透透氣。”

  蕭逸裝模作樣地踢了高顯仁一腳。

  看著如此貪玩淺薄的天子,梁王心情大好,頗為隨和道:“那好說啊,陛下換身衣裳,臣這就讓管家備車,讓璿兒陪著您出去好好逛逛。”

  王府裏的下人果真都是手腳極靈敏的,約莫一炷香,馬車就套好了。

  蕭逸換了一身黑錦右衽深衣,領了幾個便服的禁軍,帶著楚璿,浩浩蕩蕩地往街頭的皮影台子去。

  他本來不屑於幹這種逼人家改話本的蠢事,可楚璿這小丫頭威脅他,要是他不幹,她就要把他在梁王跟前說的謊都戳穿了。

  蕭逸迫於無奈,隻能領著她去。

  皇帝陛下好麵子,臨去時囑咐了隨行的禁軍,他要去幹的事有點蠢,待會兒不管有什麽動靜,哪怕演皮影的人轟他出來,他們也不準上前砸攤子。

  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到那兒把事一說,對方果然要轟人,這正中蕭逸下懷,他無奈地朝楚璿一攤手,表示這事沒得談了。

  誰知楚璿靜靜地看看他,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仰頭大哭。

  而且這丫頭不在角落裏抹眼淚,偏到皮影攤子前,到往來最熱鬧的地方,扯開了嗓子嚎啕大哭,不一會兒就引來了大堆人圍觀,朝著這邊指指戳戳。

  蕭逸在一邊看著楚璿,那白皙秀致的小臉蛋上壓根沒幾滴淚,可愣是哭出了淒風苦雨、天怒人怨的架勢,不由得為這毫無痕跡的表演驚呆了。

  心裏倏然湧現出個念頭,這將來哪個倒黴催的把這麽個小鬼精娶回去,那可有的受了。

  這個想法剛落地,老板已氣喘籲籲地追了出來,半蹲了身子,無奈道:“改!我改還不行嗎?”

  楚璿霎時止了哭音,肉乎乎的小手從袖管裏摸出一把散碎銀子,放在老板的手心裏,啞著嗓子道:“要給小狐狸安排一個好結局。”

  天寒地凍,風雪驟然傾來,蕭逸站在一邊,扯開紫貂大氅擋住寒風,望著皮影攤前那執拗且堅韌的小身板,不由得笑了。

  星眸閃閃,暖光融融。

  ……

  楚璿在夢中重溫了這段往事,在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有人在給她念小狐狸的故事,嗓音溫柔,娓娓而道,把小狐狸的憂傷與孤單全都念出來了。

  她想,這聲音真好聽,如果能聽一輩子該有多好……

  第19章 吃醋

  香篆裏鋪了滿滿的詹唐香粉,粉致細膩,香味雅淡,輕煙薄霧飄蕩在繡帷垂幔間,有一股茉莉花似的清馥。

  楚璿便在這樣的清馥芬芳裏醒來。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隻知在夢中那小狐狸出山入山來回重複了至少七八次,每到故事結局,她便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便又會在那朗朗悅耳的嗓音裏提起一縷淡薄意識,跟著小狐狸穿梭於風雪間。

  有人守在她床前,每天給她講小狐狸的故事,而且至少講了七八回。

  她掀開被衾翻身下床,見冉冉趴在塌邊,手裏拿著盛香粉的銅鬥,闔著眼皮睡著了。她彎身盯著她的臉仔細看了看,又伸手抹了把自己的額頭,抹掉一層濕膩膩的涼汗,轉身拂開繡帷出去。

  立刻有兩個宮裝女子迎上來。

  “娘娘醒了,您快去床上歇著吧,禦醫一會兒送藥過來了。”

  楚璿疑惑地打量這兩人,她們穿鵝黃色窄袖襦裙,臂彎間勾珍珠緞披帛,雲髻高挽,容顏俏麗,看上去很是眼生。

  年長些的宮女率先反應過來,朝著楚璿微微揖身,伶俐道:“奴婢們是高大內官新選進長秋殿的宮女,奴婢畫月,這是霜月,另還有一些宮女、內侍在外殿伺候,大內官吩咐了,等娘娘醒來親自挑了順眼的在跟前。”

  楚璿想起來了,蕭逸曾經跟她說過,他會親自挑選來路可靠的人充進長秋殿,要漸次切斷梁王對她的控製。

  她歪頭看向緊閉的軒窗,已近暮色,浮雲蔽日,本就昏暗的光滲進簇新浣白的茜紗窗紙,落到地上一泊淡白的影子。

  畫月瞧著她緘然有所思的模樣,忙道:“殿內有些暗,奴婢們這就掌燈。先前是陛下不讓點,他說殿裏燭光太亮娘娘總睡不安穩。”

  楚璿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陛下呢?”

  畫月和霜月似乎微勾了唇淺笑了笑,道:“陛下在偏殿同朝臣議事,這些日子除了上朝議政,陛下都是在長秋殿,大內官領著人把長秋殿的偏殿新收拾出來,專門用作外臣進謁稟奏。”

  楚璿默了片刻,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單薄的寢衣,讓畫月給自己尋了件外裳披上,將散下的頭發潦草掖到耳後,匆匆去尋蕭逸。

  殿有內廊相連,數座殿宇收尾相接,順著內廊就能走到偏殿。

  薄絹屏風外飄進間歇的交談聲,時不時會冒出些官銜兒和人名。楚璿大病初醒,對這些不感興趣,可她心坎上總似有隻小爪子在輕輕撓著,迫切地想見蕭逸。

  外麵正商量著朝政瑣事,自是枯燥乏味的,君臣之間把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拎出來仔細權衡,你來我往數回才能得出一個定論。

  楚璿聽得直打哈欠,直到聽蕭逸說:“朕已秘密知會過常景,讓常權暗中準備著,隻待尚書台頒旨,立即啟程去宛州赴任,此事需諸位配合,在塵埃落定之前,萬不能讓梁王那邊提前探聽了去。”

  她心裏一咯噔,後退幾步。

  愣怔少許,楚璿有些責怪自己,怎麽能這麽魯莽!她聽說蕭逸在商議朝政,就該躲得遠遠的,生一場病,連腦子都燒壞了。

  忙轉了身想循著原路回去,誰知裙裾纏在了屏風底座凸雕的壓獸上,絆得她一個踉蹌。她聽見外殿驟然安靜下來,似有幾道目光隔著薄絹齊刷刷投過來。

  少頃,蕭逸的聲音飄過來:“今天就先到這兒吧。”

  群臣揖禮告退。

  楚璿心裏正亂著,陡見屏風浮上一片陰翳,接著便被拉進了一個溫暖寬實的懷抱裏。

  “璿兒,你終於醒了。”

  楚璿將麵頰緊貼著蕭逸襟前柔滑的緞子上,喃喃問:“我睡了多久?”

  “九天,不對,差幾個時辰就滿九天了,你可真是嚇死朕了。”

  蕭逸拉過她的手,扯著她回寢殿,冉冉早醒了,正端藥進來,蕭逸緊盯著楚璿喝得一滴不剩,才吩咐擺膳。

  大約是睡得太久,夢寐中又聽了許多遍故事,到如今楚璿還有種恍惚的感覺。滿殿燭光如星芒閃熠,爍爍落在眼底,舉目望去,殿中陳設皆披著一層淡紅流轉的光暈,朦朧而迷離。

  她又想起了夢中那溫柔且耐心的聲音,隔著膳桌癡癡凝著蕭逸,如跌入了一場柔情迷夢裏。

  但這場甜蜜的柔情迷夢很快便被打散。

  為了方便楚璿用膳,高顯仁特意在她跟前擺了張紫檀木小花幾,她眼見著蕭逸麵前的膳桌淅淅瀝瀝擺滿了,從珍禽炙肉到海味素糕,外加飄著騰騰熱氣的羹湯,交匯成一股直襲肺腑的濃醇香味。

  楚璿怔怔地低頭看自己的小花幾,上麵隻冷冷清清擺了一盞白瓷盅,白瓷盅裏清清淡淡地盛著白粥。

  她以為還有菜沒上,乖巧地跽坐等著,可見上膳的宮女們魚貫而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殿門外。

  楚璿:……

  她有些僵硬地仰頭看向高顯仁,眼神裏充滿了疑問和譴責。

  高顯仁躬身,畢恭畢敬道:“禦醫說了,娘娘久病初愈,膳食得清淡。”

  “對。”蕭逸揮著筷箸,筷尖被油花浸得閃亮,靈巧地掐了塊鱸魚肚肉擱自己嘴裏,邊嚼邊一臉嚴肅道:“得聽禦醫的話,你這身子骨忒弱了。”說罷,喉嚨滾了滾,咽下魚肚肉,當即又添了塊炙羊肉。

  楚璿:……

  她把拳頭握得‘咯吱’響,恨恨瞪著看上去胃口頗好的蕭逸,耐著性子道:“我以為,禦醫的話要聽,白粥也不是喝不得,可……陛下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