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作者:赫連菲菲      更新:2020-07-07 19:50      字數:4500
  他邁開兩步,背對著她道:“本侯不喜飲湯。”

  周鶯嘴角的笑凝固在那兒,許久許久才垂頭應一聲“是”。

  這些日子所獻的殷勤,終是無用功。

  顧長鈞去得遠了,顧鶯垂頭瞧著落在地上已經熄滅的那盞燈。

  一願祖母長命百歲,康健無憂。

  二願三叔官途順遂,平安如意。

  三願她自己,覓得良人,婚姻圓滿……

  這第三願,終是不成麽?

  周鶯垂眼苦澀地笑了下:“罷了,落雲,我們回去吧。”

  落雲不敢勸,侯爺那個性子,誰不知道?姑娘也早該習慣的,瞧著姑娘辛苦討好著侯爺,她心裏頭一直替姑娘委屈。這下好了,以後不用起早貪黑的做繡活熬湯羹,姑娘有空何不自個兒歇歇,侯爺不承情,也就罷了。

  柏影堂內室,簾幕低垂。屋裏的燈都熄了,黑暗中隻聞窗外風吹樹動的沙沙聲響。

  黑暗中,顧長鈞雙眉緊蹙。

  額頭一派冰涼,是晶瑩的汗珠。

  火。漫天的大火。

  燒紅了一排屋宇,濃重的煙霧遮住視線。

  他焦急地朝火勢凶猛的院子裏奔去。

  彈開頭頂掉落的斷木,劈斷橫亙在身前的障礙,他氣喘籲籲地推開一扇殘破的窄門。

  火光照亮漆黑的密地,門裏,一個幼小的女孩揚起被煙霧熏黑的臉蛋,那雙眼睛,倒映著火舌,那麽明亮。

  他俯身伸出手去,身後傳來刀劍的破空聲。他來不及去抱起女孩兒,回手揮劍而去,將身後的偷襲者斬成兩截。

  滾燙的血,潑墨似的濺在他臉上。

  顧長鈞回過頭,重新彎下腰,伸手。

  她抓住他的手掌,忽然張口,牙關一合,在他掌緣狠狠地咬下去。

  溫熱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掌心。

  顧長鈞抽回手,彎腰將她瘦小的身子挾了起來。

  回身衝出火海,他偶然垂頭,懷中女孩兒正用驚恐的眼睛望著他。

  她身上的衣裳忽然變了,她幼小的麵容陡然妖豔起來。他分明看到,那青色纏枝紋的袖口,露出一截白得泛光的藕臂……

  **

  二月末,陳氏娘家侄兒娶親,帶了周鶯前去觀禮。

  叫人想不到的是,羅百益也去了。就是這回婚宴上,羅百益的心思給人瞧出了端倪。

  羅百益與陳家從無來往,自是打聽到周鶯過來他才想來。

  隨他來的是他好友徐青,徐家某位遠房親戚和陳家有些瓜葛,就借著這層彎彎繞繞的關係大搖大擺地帶禮上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侯爺夢見了……

  那啥,沒按時更新的菲菲能厚顏求一波營養液嗎?

  第16章

  熱鬧的上房擠滿了親近的女眷,坐在陳老夫人屋裏親熱地說著話兒。

  其實陳老夫人不過四十來歲,是陳氏的繼母,陳氏親娘去得早,陳氏六七歲,繼母就嫁了進來。她先頭兄妹三個,繼母進門後又給她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今兒成親這位,正是繼母所出的大弟弟陳威。

  陳氏和繼母關係說不上差,但始終有些隔閡,陳氏嫁的門第高,瞧在安平侯府麵兒上,頗有些眾星拱月的架勢。陳氏並非愚昧之人,知道繼母心裏頭未必痛快,便借口要去瞧瞧有孕不便出來觀禮的嫂子。

  ——時下有個說法,如果孕婦來婚宴上觀禮,是會衝撞了新婚夫婦的,因此陳大奶奶今兒沒有出來迎客,避在自己房裏。

  周鶯在稍間,和幾個同齡的姑娘一塊兒玩,陳氏叫人喊了周鶯,兩人被簇擁著送出來,陳夫人叫自己身邊一個體麵的嬤嬤引路,帶兩人去陳大奶奶院子去。

  陳氏低聲囑咐周鶯:“清早坐車就見你臉色不大好,你大舅母不是外人,待會兒我們在屋裏說話,你就去暖閣裏躺會兒。”

  陳氏說的大舅母,就是她娘家大嫂陳大奶奶,周鶯跟著顧麟一塊兒喊舅母。周鶯今兒確實不大舒坦,一則是來了小日子,二則是夜裏沒睡好,乘了半日車,眩暈得有些厲害。此刻走在春陽下,周身籠著明媚的光,身上卻陣陣發冷,小肚子也一抽一抽的疼。

  她本就肌膚白嫩,一難受就更沒了血色,慘白了一張小臉,染了些胭脂才沒被瞧出來,卻沒瞞過對她極熟悉的陳氏。

  周鶯靦腆地應了,來到陳大奶奶屋裏,寒暄了幾句,陳大奶奶就叫人收拾了後頭的暖閣,催周鶯去歇著。

  暖閣裏頭放著張雕花螺鈿床,淡金色帳子,竹簾半卷遮住大片的光線,屋角銅爐裏燃著好聞的香,周鶯本隻想坐一會兒的,隔簾隱約聽見稍間裏陳氏和陳大奶奶的低語,眼皮就越發沉重起來,不知不覺地竟睡著了。

  好似做了一個冗長的夢,那些久遠的記憶都跟著翻騰出來了,那年雲州大雨,她被帶上入京的馬車,舊年的事都忘卻了,畢竟當時還年幼。江南特有的水墨色的景致卻刻在了心上,記憶中猶有一幅鮮明的畫麵。——那婦人穿一身豔紅,墨發披散,伸出一隻蒼白枯瘦的手,蹙著眉頭將她推開。

  她記得她在哭,在呼喊,娘親,娘親!

  那婦人沒有回頭。

  氤氳的雨霧隔住了視線,身後有人把她抱了起來。

  她轉過頭,看到男人慈悲的眼。

  後來她有了避風遮雨之所,卻還會害怕,無數次的夢境中,她被那隻冰涼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推開,溫柔的外表下藏有一顆結著瘡疤的心。好不了了,一次次的,在這夢境裏輪回著被厭棄的悲愴。

  然而她還得活下去……

  睜開眼,淋漓的水意在光照進眼底的一瞬不見了。

  她垂下眼簾坐起身來,狹窄的暖閣裏隻她自己。

  稍間的說話聲猶在,周鶯緊縮的瞳孔方恢複如常。

  她有些小毛病,這些年隻她自己知道,連落雲也不清楚,沒和任何人提起過。

  怕人覺著矯情。

  外頭似乎多了幾個人,言語間偶有陣陣歡笑聲,周鶯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怕自己失禮,忙起身到鏡前攏了攏頭發。

  適時落雲捧了水盆進來,笑道:“昌平侯夫人來瞧大奶奶,正和二太太他們說話兒,太太叫小姐梳洗了再去見禮。”

  周鶯點點頭,索性將鬆鬆的發髻散開了,落雲替她重挽了頭發,見她臉色蒼白得嚇人,著意將胭脂加重些,鏡中姝色無雙,落雲瞧久了也仍覺豔羨。

  周鶯緩步走出去,那昌平侯夫人麵對她這頭坐著,立時發覺她來了,堆了滿臉的笑朝她招手:“喲,這就是鶯娘吧?快來,過來坐。”

  周鶯抿唇一笑,乖巧地應了,陳大奶奶叫人看座,周鶯在幾個長輩下首的春凳上坐了。那昌平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細細的打量,“真真是容色過人,人品也端正,是個好閨女。”

  又讚陳氏:“二太太有福,膝下這麽朵解語花伴著,日子豈不明媚?”

  打眼色給自個兒帶來的婆子,那婆子就捧了一隻帕子過來,昌平侯夫人當著麵兒將帕子打開,裏頭躺著一對鑲東珠的珊瑚簪子,順勢遞到周鶯跟前:“伯母沒甚好送你的,這對是上回大長公主得的,雖不值什麽,勝在精巧,適合你們年輕女孩子。”

  周鶯心裏隱約有了預感,更不敢收,忙站起身推讓,目視陳氏等她示下。

  陳氏笑道:“你蘇伯母不是外人,她給你的,你就收著。”

  周鶯心底的猜測果然中了,陳氏的笑容表情無不在暗示什麽。陳氏過來瞧陳大奶奶,許就是早說好的,要帶她到這頭來給昌平侯夫人相看的。

  周鶯心裏頭五味雜陳。

  昌平候夫人的婆婆是今上的姐姐,潼陽大長公主。夫人和侯爺膝下隻一子,就是昌平候世子蘇遠之。

  昌平侯兄弟五個,因大長公主尚在,沒有分家,宅院裏上百口人。

  她平時幫著老夫人管事算賬,因顧家人口少,事情簡單,倒是得心應手。若嫁到蘇家,頭上是大長公主這個太婆婆,江南名門閨秀的親婆婆,妯娌小姑一大堆,下頭的侄兒侄女也不少,她會害怕,自己應付不來。

  做了世子的夫人,便是一門宗婦,身上擔子責任能壓死人,可不比她在顧家這般輕鬆。

  周鶯接了那對東珠簪子,規矩地行禮謝過,昌平侯夫人就問起她旁的事來,幾歲習字,瞧什麽書,平素做什麽打發時間,有什麽愛好。

  周鶯清楚地知道,這些看起來隨意的寒暄,其實都是昌平候夫人對她的考量。

  幾個婦人說說笑笑,昌平侯夫人對她讚不絕口,陳氏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就也笑著問起了蘇遠之的一些事,周鶯不好在旁聽,陳氏就打發她去上院和表姐妹們瞧新娘子。

  周鶯從房裏出來,總算鬆了口氣。勉強在長輩們跟前說了會兒話,眼前還有些發暈,指尖冰涼,叫落雲扶她在樹下背陰處歇歇。

  時已正午,上房遠遠傳來熱鬧的說笑聲。陽光灑在她銀紅撒花裙擺上,熠熠耀著人眼。

  不遠處的羅百益頓住步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再也挪不開。

  陳元見他不走了,下意識回頭瞥了兩眼。

  他們人在橋上,有個女子背對著他們立在下頭的柳樹旁,以手扶額停在那,似乎有些不舒服。相隔有些遠,陳元也認出了是周鶯。

  長姐嫁了安平侯府,府裏抱養了一個閨女,生得貌美如花,很難不記得。雖這幾年走動得少了,可遠遠瞥見那婀娜身段,如雲的鬢發,他還是一眼就瞧出來是她。

  再看羅將軍含笑呆怔的模樣,陳元是個心思活的,哪裏還瞧不出這是何意。

  陳元從前想巴結這羅將軍還巴結不上,羅百益出身好,性子又驕縱,平素隻和一些宗室子弟玩,甚少理會他們這些人。陳家身份有些尷尬,雖他長姐嫁了安平侯府,但因不是同一個娘生的,總有些親近不起來,長姐對家裏人都不熱絡,顧侯爺那個性子又豈會格外關照?因此外頭瞧著花團錦簇,其實暗地裏難處不少。

  這回羅百益上門,他們都覺著十分驚喜。“驚”的成分更多,畢竟自家從來攀不上這些皇親國戚。今兒真是奇了,不單大長公主的兒媳昌平候夫人來了,連這位羅小將軍也來了,說是隨友人過來觀禮的,隨的禮還挺重。這不,他哥在前頭忙不過來,專程叫他過來陪著,叫他務必哄得這位爺高興了。

  羅百益那位友人,名叫陸鐸,其實算不上什麽朋友。因著陸鐸是陳威過去在書院的同窗,羅百益打聽到周鶯今兒要來,硬是通過些彎彎繞繞的關係纏上陸鐸帶他來陳家,還隨手隨了件重禮。果然陳家視他為上賓,他說嫌前頭氣悶就被請進來逛園子了。

  果然就在這兒遇著了周鶯。

  其實就是不遇見,他也要尋個由頭見一見。他派了人在安平侯府蹲牆角,幾番都被顧長鈞的人發現給剿了,他就仗著職位之便,要了尋街的活計,專程在春宜巷附近打轉。為著一個女人如此費心,於他這還是頭一遭。許是過去身邊的女人總是太容易得到,反而不覺著珍貴。這回遇著周鶯,方知求之不得是何滋味。雖煎熬,倒也新鮮,且樂在其中。

  他十分眷戀的模樣不加掩飾,陳元能瞧出來,陸鐸自也瞧出來了,掩著嘴低聲問陳元:“那是誰家的閨女?”

  陳元笑道:“是我侄女兒。”

  怕陸鐸不信似的,朝前小跑幾步,在橋下招手:“鶯娘!鶯娘!”

  周鶯聽得有人喊自己,一回身見是陳元,旁邊還跟著羅百益和一個眼生的公子。陳元是陳氏的弟弟,年紀雖輕,到底是長輩,周鶯不好不理會,屈膝行禮喚道:“三舅父。”

  陳元笑道:“鶯娘這是打哪兒來?”

  一邊說話,一邊走得近了,周鶯認出羅百益,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羅百益負手在後,端著貴客的架勢走得緩慢而沉穩,心裏頭像敲鼓點似的砰砰直跳。

  陸鐸側頭一直觀察著羅百益和周鶯,明顯猜知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那姑娘可是一眼都沒多瞧羅將軍。羅將軍那雙負在後頭的手,捏緊又鬆開,又捏緊,是掩不住的緊張雀躍。

  陸鐸目光閃了閃,掩唇遮住了笑意。

  周鶯寒暄幾句,借口陳氏還在等她,便告罪去了。陳元回過頭來,見羅百益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周鶯,他心裏越發肯定,笑道:“對不住,叫羅將軍久候了。我這個侄女兒,性子最是溫和,家裏頭都很喜歡她,幼時就常來玩兒,與我們很是親近。”

  羅百益點點頭:“陳三爺有福。”

  陳元苦笑,他是周鶯的便宜舅父,就算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