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作者:卡比丘      更新:2020-07-07 14:05      字數:3636
  那時徐升也偶爾幫母親做做事,兩人相處的時間不少。

  從前年起,母親常常身體不適,徐鶴甫要她從位置上退下來了,將她主管的東西拆了,分給了幾個小輩,而後正式將船運和港口貿易公司交給了徐升。

  徐升很忙,除了例行探望,沒有太多陪伴她左右。徐可渝性格向來孤僻,與徐升溝通很少,母親病後,她大多數時候待在自己房裏,或者獨自出門逛街,並不經常去醫院。

  因此徐茵的最後兩年過得冷清孤獨。

  徐升對母親的感情,很難一時說清。

  在首都時,徐茵是無功無過的母親,或許有些冷淡,但尚算盡職的生母;回濱港後,徐升被徐鶴甫帶在身邊,徐茵沒有話語權,很少替徐升爭取什麽,不過徐升並不自己的遭遇歸咎於她。

  徐升原本以為母親逝世對自己心情的影響,不會比一個普通長輩多出太多,但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升空時,徐升仍然產生了一些無法表達、也難以發泄的痛苦。

  徐升和母親的最後一次通話,是在五天前。

  母親問徐升:“你外公說的房子,看得怎麽樣了。”

  又忽然說自己“想抱孫子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可渝醒過來”。

  徐升從不會安慰別人,因此沉默著沒說話。徐茵便也沒有再提。

  化療後,徐茵買了很多假發,徐升每一次看她,她都用不一樣的,不知道入殮時用的是哪一頂。

  舷窗之外的天藍得澄澈,機翼掃過幾縷薄雲。

  徐升盯著窗外,想把自己從不好的情緒裏抽離。

  那些是不合適有的情緒,影響理智,也無濟於事,但是在飛機上無事可幹,沒有工作分心,所以徐升暫時沒有成功。

  過了一段時間,飛機進入平穩飛行,而航程還有十個小時,徐升站起來,回頭看了湯執一眼。

  湯執昨晚肯定是沒睡好,頭靠在椅背上,眼睛閉著,嘴唇微張,睡得傻裏傻氣。

  有不少下屬在場,徐升不該表現得太明顯。

  但很可能是因為母親的逝世,因為她還孤獨地躺在靈柩裏,被放在靈堂,徐升有些難以控製地走到湯執身邊,輕輕碰了一下湯執的肩膀。

  湯執睜開了眼睛,徐升被他看得愣了愣,而後對他說:“換藥。”

  坐在另一邊的江言好像想說什麽,徐升轉頭看了他一眼。江言跟了徐升很多年,兩人之間默契很深,徐升一看他,他便立刻噤聲了。

  湯執眨了幾下眼睛,清醒了一點,沒出聲,站起來,拿了裝了紗布和藥的袋子,和徐升走入後機艙的臥室。

  臥室的一邊是床,一邊是一張橫著的沙發。湯執坐到沙發上,放下了袋子。徐升合上門,回過頭,恰好見湯執把東西擺開。

  徐升承認自己不太擅長做手工,幫湯執摘紗布,湯執都好像痛得皺了幾次眉,最後打斷了徐升:“我自己來吧。”

  徐升隻差最後一點,沒理他,終於成功把紗布取了下來。

  湯執很明顯放鬆了一點,還鬆了口氣。

  徐升抬眼看他,他馬上對徐升笑笑。

  湯執再過幾天就要拆線了,傷口愈合的還不錯,徐升非常不熟練地幫他消了消毒,重新換了紗布。湯執就乖乖地對徐升說:“謝謝。”

  徐升回答他“不用”,看見湯執手撐在沙發上,向自己靠過來,紅潤的嘴唇也近了一點。

  徐升覺得湯執想親自己,所以閉了眼,慢慢聞到湯執身上甜蜜的香氣,再等了幾秒鍾,湯執的吻印在他的唇角,又移開了。

  徐升睜開眼,看見湯執在離他很近地地方,看著自己,眼神裏帶著關心。

  “你昨晚沒睡吧,”湯執輕聲問他,“要不要現在睡一下。”

  徐升問他:“你怎麽知道我沒睡著。”

  他睡不著時並不會輾轉反側,還以為湯執並沒有察覺。

  昨晚湯執斷斷續續地在他的懷抱裏睡過去又醒來。他懷疑是自己從背後抱湯執的力度,和呼吸的頻率露出了馬腳。

  當然最主要應該還是因為湯執很在意他。

  “我不想睡。”徐升又對湯執說。

  湯執看著徐升,過了一會兒,靠過來哄徐升,跟徐升商量:“就睡一下。”

  徐升因為湯執對自己的關懷和珍視,而感到有點得意,碰了湯執的臉頰,但是沒有說話。

  他們不應該單獨在臥室待太久。

  湯執陪徐升坐了一小會兒,覺得該走了,就說:“我先出去了。”

  他起身往外走,隻走了兩步,又被徐升扣住了手腕,拉坐在徐升腿上。

  徐升的手按上湯執的腰,讓湯執完完全全地貼在他的懷裏,低聲對湯執說“不行”。

  他的語氣很平,可是說的話一點都不成熟也不穩重,從緊抓著湯執的手中泄露出細微的一點點任性和乖張,好像已經是徐升擁有的所有了。

  徐升靠近湯執,吻了湯執的嘴,沒有摻入過多情欲,或許稱作索取喜歡和溫暖更為貼切。

  湯執忽然有些退縮。

  因為徐升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他擁有的、過得都比湯執好太多了,甚至也不喜歡湯執,總是覺得湯執在犯蠢,大部分哄湯執、或者溫柔的時候,都在上床前後,也隻是比別人稍微好了一點。

  湯執根本沒有太多喜歡和溫暖能夠送給別人了。

  但是湯執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另外的辦法,比起別的,他好像更希望徐升現在能夠開心。

  第49章

  傍晚六點,徐升帶著湯執下車,在暮色中走入徐茵的靈堂。

  堂梁上掛著白帷,徐茵年輕時的照片擺在黑色的祭桌正中央,照片旁放著祭品和香爐,堂中充溢著濃鬱的煙和蠟燭燃燒的氣味。

  徐升一踏進門,道士便開始誦經。

  徐鶴甫坐在靈堂的斜角,身後站著他最親近的兩個秘書。

  坐在棺木旁替徐茵守靈的親戚紛紛抬起頭,向門口看來。

  湯執一眼望去,眾人皆神色木然,像是坐得很累了,礙於徐鶴甫在場,才得做好樣子,不敢鬆懈。

  徐升給母親點了香,跪在絳色的軟墊上,西服下擺皺起了一些,頭微微垂下,背挺得很直。

  他在昏暗的靈堂中央跪了一會兒,道士唱停了,徐謹靠近他,將他攙起來。

  湯執站在後頭,有些遊離地盯著徐升的背,不是清楚自己該做什麽。

  徐升站直後,回過頭來,看了湯執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徐謹的太太立刻靠近湯執。

  “女婿也要謝吊。”她低聲說。她似乎操持這一次守靈,利索地把兩支香遞到湯執手裏。

  她體態豐腴,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長裙,麵貌比徐家的其他人和善一些,替湯執點了香。

  紫紅色長香的觸感有些粗糙,頂端飄起嫋嫋的細煙,散發出嗆人的熏香氣。

  道士們又唱了起來。

  誦經聲像一大片呢喃,撐滿了由黑白兩色構成的靈堂,四周的親戚如慘白的蠟像製成,萎靡不振地散在各處。

  湯執依照徐升的做法,給徐升的亡母點香跪拜,而後與徐升一道,走到了靈柩旁。

  兩名小輩從黑色的高椅上站起來,給他們讓了位置,其中一名湯執認得,是不久前過了十八歲生日的徐彥露。

  她冷冰冰地瞪了瞪湯執,沒說什麽便走開了。

  靈柩放得很高,但高不過人。

  徐升沒有馬上坐下,他站在靈柩旁,安靜地低下頭,凝視棺中的母親。湯執站在他身邊,也靜默著望了一眼。

  徐茵躺在靈柩中,穿了一身素雅的裙裝,眼睛鬆弛地閉著,像睡著了一般。

  湯執與她見過兩次麵。

  一次和徐可渝注冊結婚,一次是舉辦婚禮。注冊結婚之前,徐茵和湯執聊了片刻。

  徐茵說話低慢,讓湯執覺得是個溫和的人,並不像徐升說得那麽敏銳。

  那時候徐升對湯執比現在還要無情和公事公辦得多,可能是為了警告湯執不要露餡,一直盯著湯執,害得湯執很緊張,什麽談話內容都沒記住,隻記得她要自己待徐可渝好。

  隻是直到現在,徐茵去世了,湯執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待徐可渝好,也不清楚那時他結婚的表現,到底有沒有讓她和徐升都感到滿意。

  徐升大約是不滿意的,湯執胡亂地走神,猜想。因為徐升要求比較高,容易不滿。

  入殮師給徐茵畫了柔美的妝,讓她看上去與生前無異。

  也許是由於太瘦了,她的眼眶凹陷,顴骨有點突出,仍有些病容。

  徐可渝的顴骨像徐茵。

  湯執突然想,而後偏過頭,看了看徐升。

  徐升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漠然地站著。

  在座的親戚無一不偷偷注視他,就像誰看他看得最久,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一般。

  徐升仿若未曾發覺,唇角微微下垂,專注地看著徐茵,背則繃得很直。

  或許是察覺到湯執的眼神,他終於撤回目光,看了看湯執,靜了兩秒,對湯執說:“坐吧。”

  他們在冷硬的高椅上坐下,守了一會兒靈。

  道士的聲音時而大,時而小,他們又唱了幾輪,天全暗了,屋外一片漆黑。

  靈堂裏隻有蠟燭的光,有些長蠟燭外罩著玻璃罩子,有些短的沒有,夜色從門口與床邊透進來,暈開昏暗的房裏高低錯落的燭光。

  到七點半,徐鶴甫要走了。

  他在秘書的攙扶下起身,將徐升叫到一旁,單獨和他說了幾句,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過了十二點,你就回去睡吧。你母親也不想你守得太累。”

  說這一句話時,徐鶴甫並未壓低音量,靈堂裏不少人都聽見了。

  徐升沒說什麽,目送徐鶴甫離開,又坐回了湯執身邊。

  徐升的坐姿板板正正,重新將眼神投向靈柩的方向。

  湯執餘光見他坐好了,忍不住轉頭看他。

  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徐升深刻的五官,他下頜微收,氣質肅穆,不過看不出太多難過。

  湯執覺得徐升看靈柩的模樣,像整間靈堂裏與徐茵關係最淺的一個人。

  仿佛隻在飛機上緬懷徐茵傷幾個小時,就足夠他將悲傷收起來,鎖回名為徐升情緒的密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