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作者:容千絲      更新:2020-07-06 17:14      字數:3805
  這下子,徹底顛覆了他在小阿音心中的形象——天啊!舅舅真可憐!他小時候一定過得很苦!

  小小年紀的她,沒別的能讓大人們歡心,見舅舅有興致,她就變著法子,挨家挨戶,討來各類堅果、幹果、蜜餞、醃瓜果、魚幹、肉幹等等,然後裝作自己吃不完,統統丟給舅舅。

  南柳本著不可浪費的精神,吃著吃著,逐漸上了癮。幸虧他每日練功,不至於吃成大胖子。

  長大後,柳蒔音不好意思去人家家裏要糖吃,改為自己鑽研,挖空心思做各種甜的、鹹的、辣的、酸的的小零嘴,美其名曰做給小夥伴們品嚐,實則均按照南柳的喜好來做。

  天色暗淡,風雪減弱了些,柳蒔音興致勃勃捧著一盒糖冬瓜,正要往鄰院走去,猛然胸腹一陣絞痛,胃像是被人狠狠擰了幾下!

  糟糕!定是柿子吃多了!

  她痛得捂住胃部,彎下腰,想喚人,記起小丫頭被她攆到別處去了,忙丟下食盒,從積雪中挖出一塊瓦片,用盡全力朝一牆之隔的院子丟去。

  “咚——”瓦片砸在隔壁屋頂。

  “丫頭?”

  “……救、救我……”她單膝跪倒在雪裏,嗓音嘶啞,喊不出聲。

  黑影一晃,南柳如箭般從牆頭直飛而來,蹙眉驚問:“怎麽了?”

  一刹那,她雖未看清他的麵目,心卻安穩了不少。

  她哭喪著臉,嗚咽道:“胃疼……”

  南柳一把將她扶起,她緊盯他抓來的手,急忙抗議道:“不許提著我走!”

  他訕訕改為攙扶:“找府醫。”

  “痛,走不動呢!”柳蒔音撇嘴,伸出雙手,示意他抱。

  南柳細看她衣裳單薄,扶她往院牆上一靠,而後閃身進屋,扯了她那件棗紅色、帶有毛領的披風。

  他來去如電,抖開披風,往她身上一裹,把她像粽子一般捆起。

  柳蒔音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略一矮身,將她整個人豎著抱起,然後,扛在肩頭。

  如扛了一袋大米。

  柳蒔音不知該生氣、難過還是笑,疼痛讓她無力反抗,迫不得已,小聲道:“帶上那竹盒。”

  南柳對她的提議或要求從不違逆,沒作他想,一手扛人一手撿竹盒,健步如飛出了院落,直奔府醫所在。

  也許他生怕顛著了她,步子邁得極大,卻穩穩當當。

  柳蒔音好想哭。

  一是身體不適的痛意,二是被當成麻袋的委屈,三是……似曾相識的感動。

  記憶中,每逢她生病或受傷,他都分外緊張。

  最初的印象是五六歲時,她在自己的小房間睡得昏昏沉沉,忽而像掉入冰窟,又似被火烤,全身上下極為煎熬。她在夢中掙紮,像是推倒了什麽,又大聲哭喊“舅舅救我”,片刻後,依稀感受到有寬大而微涼的手覆在她額上,她騰雲駕霧飛上了星空。醒來時,人已在東楊夫婦的屋子裏,且多了位大夫在旁給她施針。

  親眼確認她清醒,南柳凝重神色緩了緩,再聽她應對大夫的問話,對答如流,才鬆了口氣。

  她留意到,東楊拍了拍他的肩:“沒事,這丫頭福大,不會像她娘那樣,她會健康平安。”

  小阿音把東楊那句話牢記在心。

  一直以來,長輩們很少提她娘,南柳每次被追問得受不了,隻會用簡單詞語概括為“人很好”、“性格好”之類的廢話。

  事後,她問過幹爹,原來那夜她高燒不退,素來鎮定的舅舅慌了神,急匆匆抱到幹爹幹娘處,請了府醫上門,曾提及她娘兒時大病一場,因此失去聽覺。

  見她病勢洶洶,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隻怕她步了她娘的後塵。

  從那時起,她才知曉舅舅隱瞞的實情——母親失聰,也不會說話。

  幼小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又迅速填滿了悲愴,小身板猛地撲進東楊懷中,放聲大哭。

  隻因南柳對她父母的事守口如瓶,她皆靠善談的東楊為她旁敲側擊打聽。

  年歲漸長,她開始明白舅舅的一番苦心——他企圖阻擋負麵情緒的滲透,讓她永遠開開心心活在陽光裏。

  為此,他甚至拒絕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

  …………

  小阿音七歲那年,幹娘見東南西北四衛當中,僅剩南柳遲遲未成家,又沒機會接觸姑娘,熱心地給他介紹了一位遠房堂妹。

  幹娘素知南柳表麵冷漠木訥,不會表達,實際上心腸柔善,先是在堂妹麵前說了南柳的諸多好處。

  例如,年紀是八衛中最小,武功則是最高,仗義、有擔當;話少又老實,深受賀夫人和公子賞識重用,前途無量……

  好話說盡,她讓堂妹帶小阿音玩耍,等南柳下值,再送孩子回家,好借機一見。

  柳蒔音大致記得,那姑娘約莫十六七歲,生得白皙,一雙桃花水眸,顧盼生輝,笑容嬌美,讓當時的她徒生好感。

  她人小鬼大,自是猜透了幹娘的意圖,隻在外頭流連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大方方邀請這位“未來的舅母”回小院,熱情地拿出各式點心小吃招待。

  那姑娘吃得不多,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間或詢問她有關舅舅的為人、喜好。

  小阿音如實回答,中途內急,請對方自便,撒腿奔到後院茅廁解手。回來時,她突發奇想,打算看這大姐姐人前人後是否有不同之處,遂躡手躡腳潛伏至窗邊,偷偷摸摸往裏窺探。

  隻見那姑娘已離座,在房中晃來晃去,一會兒掀起壁上字畫,一會兒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打開蓋子聞了聞,見是剝好的核桃仁,抓起一把往嘴裏塞,然後低下頭,不耐煩地動了動腳。

  貓“嗷”一聲慘叫。

  那姑娘嘴上含糊:“髒死了!蹭什麽蹭!裙子全是毛,叫我怎麽見人!”

  小阿音怒火上衝。她和舅舅養的貓極其親人,對誰都十分熱切,尤其對方手上有食物,更會積極討好。

  方才,這大姐姐還親熱地摸摸貓腦袋,誇它不怕生,怎麽轉頭便踹它一腳了?

  小阿音悄悄繞至後院,裝作若無其事,蹦蹦跳跳跑回來,見那姑娘已坐回原位,仿佛不曾離開椅子。

  目睹此前一幕,小阿音對她好感全無,如坐針氈,陪她坐到了舅舅歸來。

  那日,她們等來的不止南柳,還有東楊夫婦。

  隱約聽到幹爹幹娘說了“小阿音需要人照顧”、“趕緊生個小表弟陪她”之類的話,小阿音霎時不悅。

  誰要人照顧了?誰稀罕小表弟陪伴?

  那姑娘禮貌朝他們三人打招呼,嗓音細細,美眸不敢直視南柳,隻倉促一瞥。

  南柳因不近酒色,作息規律,容貌保養極佳;又因常年習武,寬肩窄腰,體魄強健。他雖不如東楊和西桐那樣威風凜凜、容貌俊俏,但五官端正,自有一股深藏不露的氣度。

  小阿音看得出,那姑娘對南柳的儀表頗為滿意。

  南柳乍然見家裏多了位秀美的姑娘,略顯局促,燒著臉,向對方微微頷首。

  東楊夫婦互望一眼,麵有得色,寒暄幾句後,與那姑娘一同告辭。

  待他們三人離去,小阿音鼓起腮幫子,問:“舅舅,你要娶妻生子嗎?”

  他被問得愕然,耳根赤紅,“在考慮。”

  “我不要這樣的舅母!”她不好直說別人壞話,扁了扁小嘴,泫然欲泣。

  南柳一愣,眸底閃過一絲茫然,沒多問,應道:“哦。”

  次日,他二話不說,拒絕了這門親事,連個理由沒給東楊夫婦,害得他們追問了好多天,此後沒敢給他介紹對象。

  兩口子覺得,南柳明明已被說服,有了成家意願,雙方年齡外表般配,何以轉眼又放棄了?

  於他們而言,此事至今仍舊是個謎。

  誰也沒料到,源自於七歲丫頭的一句話。

  數年後,南柳依舊未娶,柳蒔音後悔過,覺得自己小心眼,害舅舅孤獨終老。

  可如今,她趴在南柳肩頭,忍著胃部絞痛,隨他穿梭在風雪之下的賀家大院,莫名為當年的任性而偷樂。

  到了府醫處,院門敞開,南柳徑直入內,大聲喊道:“快來人!”

  留守仆役眼前一花,驚問:“南爺這是怎麽了?”

  老大夫聞聲出迎,辨認出他肩上一團棗紅的物體是柳蒔音,啼笑皆非:“是柳姑娘啊!哪兒不舒服了?”

  “柿子……吃多了。”柳蒔音心虛,偷覷南柳一眼。

  他回去時曾提醒過她的,是她膽大妄為,忍不住多吃了倆。

  南柳沒工夫說她,在大夫授意下,把她扛進屋中,緩緩平放在木榻上。他向來平靜的麵容漾起焦慮的微瀾,沉聲問道:“還好嗎?”

  柳蒔音在其他人麵前會逞強,可對於最寵溺她的人,她會倒過來誇大其詞。感受到南柳的關切,她可憐兮兮地拽住他的袖口,眼角淚光閃爍:“嗚嗚……難受。”

  她不撒手,南柳隻得坐到榻邊,讓大夫趕緊診治。

  大夫把過脈,塞給她一顆藥丸,又開了方子,即刻命人去煎。

  柳蒔音咽下那顆苦藥丸,不適感稍稍緩和,喘了口氣,見南柳惴惴不安,站起身,來回踱步,目下場景宛如十年前她發熱那回。

  她從孩童成長為少女,而他也比昔年成熟穩重了許多,不變是他眉眼透出的憂心忡忡。

  柳蒔音唇角勾了勾:“嚐嚐我做的糖冬瓜條?”

  南柳這時才留心被他隨手擱在案上的竹食盒,揭蓋取出一小包,逐一塞入嘴裏,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柳蒔音起初看他咀嚼的模樣,甚覺舒心悅目。直至他連吃四五條,無同享之意,她撅起嘴:“我也要。”

  說罷,小嘴微張,待他投喂。

  南柳遲疑:“你病了。”

  “一口。”她嬌嬌抬起爪子,搭上他的右手。

  南柳隻當她要拿走他手上的糖冬瓜條,然而她深知他對她從無防備,突然使勁一拽,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跟前,張口咬了他半截冬瓜條,一本正經:“就一口。”

  南柳呆望手裏剩下的半截,隱隱沾了一點口脂,不知如何是好。

  吃?好像不妥;丟掉?太浪費。

  這一幕,正好被掀簾而入的小丫鬟看到,偷笑著給南柳捧上一大碗熱茶,“南爺您慢用,有事請吩咐,小的在外頭候著。”

  柳蒔音遭人逮住了,臉紅欲燃。

  畢竟,從三年半前,賀家人盡皆知,他們的舅甥關係僅留存於表麵。

  近一年來,她拒絕了十多家人提親,相熟者已看出她微妙的小心思。

  …………

  柳蒔音曾篤信南柳是她親舅舅,是她在世的唯一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