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容千絲      更新:2020-07-06 17:14      字數:4173
  數日前的壽宴上, 他命人安排明威將軍一家入住賀家大院, 可他這個主人托病不見客,對方住沒幾天, 定然覺得沒意思。

  不論是孟將軍有公務在身,或孟夫人閑來無事走親戚,長寧鎮賀老三家必定為孟家下一個落腳點!而孟都星既來,妻女自是跟著。

  容非被自己蠢笑了——小鎮悠閑慣了,腦子被秦茉填滿, 竟半點耶轉不動,明知今日杜指揮使赴宴是看在明威將軍之麵, 卻還由著楚然外出置辦物品,這下得暴露了。

  劍眉一凜,容非沉聲問:“可曾與對方搭話?”

  “回公子,”楚然稍稍緩了口氣, “並無。他們發現我, 麵露驚訝,我裝作沒看見,快步離開,又特意繞了一大圈, 確認無人跟蹤, 才從北麵返回。公子,您看……”

  “嗯, ”容非沉吟片晌,“你先去換身衣服,入夜後跑一趟賀老三家,大大方方在孟家人麵前轉一圈,就說是我命你來長寧鎮辦點事……若有良機,探聽幾句,找出老三兼並秦家酒坊的原因,以及計劃始於何時。”

  “好,小的明白。然後呢?”

  “然後,滾回杭州!和柳丫頭一起,找出相關資料!”容非總覺得賀祁打著旗號嚇唬秦茉,心下不忿。

  他希望,秦茉能親口聽他道出身份,而非從外界謠傳中得知真相。

  他最初讓楚然來長寧鎮,隻因左臂受傷,諸多不便。目下,臂傷基本痊愈,自理無妨,又有護衛輪番輪值,正好放楚然回去辦事。

  “是。”楚然領命,剛轉身,又被容非喊住了。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

  楚然回身,垂首候立,遲遲等不到吩咐,茫然抬目,卻見容非嚴肅的玉容浮現淡淡喜悅,眸光夾雜微不可察的赧然,薄唇漸漸揚起一抹蜜笑。

  楚然毛骨悚然,雞皮疙瘩全起來了:公子,您這麽盯著我暗笑,我心裏很慌啊!

  夜裏,容非獨自坐在窗邊,悶悶不樂。

  秦茉的事還沒定下,孟涵鈺忽然來了長寧鎮,真教他傷神。

  他與孟涵鈺相識數載,因她是賀祁的表妹,他曆來視她為晚輩,待她如小侄女,聊的盡是書畫方麵的話題,無一分一毫的異心。

  以往,孟將軍一家每年來杭州,容非也隻當是來找賀祁,本著沾親帶故,算是遠房親戚,對方又是朝中棟梁,自是好生招待。怎就慢慢變了質?

  仔細回想,大概是母親患病時,生怕熬不過那一劫,急忙催他定親,而那陣子孟涵鈺正好在杭州,多番探視,以至於母親提了句“孟四小姐賢惠”之類的話……

  接下來的三年,賀家上至長輩,下至仆役,默默把孟四小姐提升到未來賀夫人的位子上了,盡管容非下令禁聲,不可妄議,卻禁不住他們的胡思亂想。

  嗯……倘若他不顧長輩反對,直接娶小鎮的秦姑娘為妻,估計賀家數百口人要瘋吧?

  容非孤身一人來長寧鎮,為求清淨,而今楚然相伴一段時日後離去,他忽覺無聊,心念一動,朝梁上暗影招了招手:“不必時刻警戒,這沒危險。”

  見南柳默然,容非又道:“西苑有燕少俠在,你藏哪兒都一樣,下來吧!陪我聊聊。”

  黑影無聲無息落於跟前,南柳看上去三十歲上下,中等身材,臉色蒼白,五官分開看很平淡,湊到一塊又分外順眼。

  他麵無表情,一字未發,巋然不動。

  容非尷尬撓頭:“我忘了,你不愛說話。”

  他與眾護衛自幼相伴,其中南柳和北鬆皆為暗衛,平日從未現身,更是寡言少語,外界隻聞其名而不見其人。但比起左右相隨、起震懾作用的東楊與西桐,南柳和北鬆二人的武功更高,屢次製服對容非不利者,容非在他們麵前全無架子。

  見南柳杵著,容非翻出一包鬆子仁:“不說話,吃東西好了。”

  南柳鳳目掠過一絲亮色,隨即點頭。

  “坐吧,”容非遞上零嘴,端量這相識十多年、卻略感陌生的男子,“你……該不會為那三包小魚幹而介懷吧?”

  南柳向他甩了個“太小瞧我”的眼神,邊吃邊搖頭。

  “那你為何板著臉還不吭聲?”

  “習慣。”南柳嗓音通透澄澈,與他陰沉沉的外表全然不符。

  “……我寧願跟貓聊天,”容非嘴上嘀咕,“它好歹會對我喵喵叫幾聲。”

  正當他深覺自己跟傻子似的自言自語,一旁專注吃鬆子仁的南柳,忽然“喵”地叫了一聲。

  “……”

  容非被這一本正經的貓叫聲驚到了,無比汗顏,苦笑道:“我、我就開個玩笑,沒別的意思。今晚不用當值,你去楚然那屋,好好休息。”說罷自行下樓,備水沐浴更衣。

  然而當他換過一身幹淨寢衣,悠哉悠哉回到房中,南柳沒了影,門窗緊閉。

  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容非猜想南柳已去歇息,眼看時辰尚早,拿出一本《畫論》,挑亮燈芯,坐在案前細閱。

  西苑臥房不比東苑樓閣寬敞,燈具、桌案等皆不足,作畫遠不如以前方便,夜裏唯一消遣,隻能讀書。

  心緒不寧,他時而想著,明日見到秦茉,該說哪些話;時而在想,若孟家知曉他藏身於鎮上,會有何反應;時而又想,杜棲遲對他和秦家的一切,到底掌握了多少,燕鳴遠是敵是友、來此所為何事……

  紛紛擾擾的思緒,被床底下傳出的簌簌聲打斷。

  什麽東西!容非嚇了一跳。

  他壯著膽子,移燈窺探,昏暗處,一雙碧油油的眼睛如琉璃珠子般亮著光,緊接“喵——”的一聲,鑽出一隻體型巨大的橘黃色胖貓,試探地挪步而近,確認是熟人後,蹭得他褲腿上全是毛。

  南柳!竟為那句話,偷了東苑的貓!

  容非隻想扶額。

  兄弟,要不要這麽耿直?

  ……

  翌日,秦茉如常跑了趟東苑。

  若在別家,這等事該交由管家處理。無奈秦家情況特殊,僅有秦茉和魏紫兩位親力親為的主子,其餘都是照顧小豌豆和做雜事的丫頭和老媽子。秦茉不願臨時調宣婆婆過來,唯有親自上陣,以示對青脊的尊重。

  她自側門踏出主院的第一步起,已戰戰兢兢,既怕撞見容非,又擔心與杜棲遲正麵接觸。畢竟那晚,她與燕鳴遠擅闖而入又雙雙離去,事後,杜棲遲像是忘了,隻字不提。

  杜指揮使冷麵少語,心狠手辣,她越不追究,秦茉越驚惶。

  東苑白日沒幾個人,細問方知,昨夜捕獲盜門的訊息後,青脊眾人傾巢而出,徹夜未歸。

  秦茉巡視各處,心跳時緩時急,總疑心竹影下、花叢間、回廊後……會突然冒出那青白色的身影,一如既往昂藏挺拔,卻會在言笑晏晏間,撲上來逮她、啃她、欺負她……

  如她昨夜做的夢一般。

  秦茉已無從分辨內心深處是畏懼多一些,或是期待多一些,她隻知道,眼下,她尚未準備好,該如何告知他,關於婚約的事。

  若他真心愛慕她,不怕多等那兩個多月,可她真正憂慮的是,餘下七八十天,因諸事繁多而再生波折。

  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此刻相逢?

  漫無目的亂逛,竟晃至那藤蘿花瀑前。天啊!她是有多懷念他的強吻,才會不自覺跑到昨日親熱的地方?

  十二個時辰前的細節洶湧而來,他懷抱的堅實,眉眼的沉醉,氣息的清冽,臂彎的力度,雙唇的溫熱,舌頭……啊,不能再想了。

  秦茉渾身發燙,兩頰緋色湧現,目含春水,腿腳發軟,正難以自處,依稀聽見碎石道上傳來人聲,使得她更覺難堪。

  這春心蕩漾的鬼樣子被人瞧見,往後怎麽活?慌亂之下,她提起丁香色羅裙,以極輕捷步伐,鑽入藤蘿花廊下。

  密密層層的花兒將她包裹,她打算回避一陣,等心跳平伏再露麵。

  “小師叔……”一沙啞低沉的女嗓幽幽響於小清池畔,“有話不妨直言。”

  完蛋!杜棲遲!燕鳴遠!

  秦茉呼吸如堵,周身紋絲不動,僵直得如被人點了穴道。該出聲示警自己在此,並非有意竊聽?或幹脆冒險裝死?等他們緩緩走開?

  卻聽得燕鳴遠語氣滿滿的憤懣:“麻雀你給我老老實實招了!派人跟蹤楚然做什麽?是調查容大哥?他們哪兒招你惹你了?”

  秦茉背上發麻,冷汗涔涔。看來,青脊對容非不利。

  杜棲遲悶聲回答:“你說好不插手。”

  “好!我就問你一句,為公為私?”燕鳴遠站定腳步,一改平日的黏膩活潑,儼然是個大人。

  杜棲遲冷言道:“我做事從不為私。”

  “他……跟你們要找的密匣有關?”

  密匣?什麽密匣?如果說,青脊來長寧鎮,目的在於“風影手”……那麽,密匣十之八|九是他們的最終目標!

  她必須比任何人更早找出來!

  秦茉收斂心神,靜心傾聽。

  “小師叔,你方才說,‘就問一句’,”杜棲遲徐緩回應道,話音不摻雜半點感情,“第二句,我完全可拒答。”

  燕鳴遠故作高深一笑:“無所謂,我甚至推斷出,龍椅上的那位,為何十八年後仍耿耿於懷。這一點,我相信你了解的,還不如我多。”

  “我沒小師叔的好奇心,不該知道的,我半點也不想知曉。”

  她平如秋湖的一句話,慪得燕鳴遠無言以對。

  這似是而非的對答教秦茉如墮雲中,容非、密匣,龍椅上的人……指的是皇帝?十八年……父親究竟卷入的是怎樣一場紛爭?

  兩丈外的二人默不作聲,約莫有石子被丟入小清池的沉悶聲響,不多時,燕鳴遠拋下“好自為之”四字,再未多言。

  秦茉凝神靜聽,勉強聽出他甩袖遠去的輕靈步伐。因那兩人武功極高,輕功一流,她未能判斷杜棲遲是否還在,不敢探頭張望,隻好一直等。

  清泉自石縫間潺潺而流,風搖花影動,短短一盞茶時分,漫長如半日。

  “秦東家的定力和耐性,相當不錯。”杜棲遲淡淡發話,打破這持續的靜謐。

  她發現了!

  秦茉不由自主全身一顫,深吸一口氣,艱難挪步,從藤蘿花簾內行出。

  細碎日影灑落在她明豔麵容上,眉目的精致溫婉,大大削弱了瞳仁中的驚懼。

  “抱歉,杜指揮使,”她柔嗓輕顫,如有哽咽之音,“我不是故意的,請您恕罪。”

  杜棲遲依舊一身玄青色長衫,發上束著男子發冠,她身材嬌小玲瓏,尚未長開,銀絲麵罩於陽光下略微耀眼。

  “換了旁人,早被我滅口。”她鼻息間猶帶輕哼,淩厲眼眸似刀鋒般擦過秦茉的俏臉時,稍稍緩和了些。

  秦茉自知犯了大忌,所幸師叔侄二人所談未及機密,唯盼杜棲遲留幾分情麵,從輕發落。

  杜棲遲眸底閃現審視之意,半晌後幽然道:“看著小師叔和容先生的麵上,這次就算了吧。”

  欸?看在燕鳴遠的麵子,倒好理解,可容非……?杜棲遲覺察了些什麽?

  秦茉隻覺她表麵待容非客氣,實則隨時防備他;而她在外人前待燕鳴遠禮敬有加,私下卻遠不如對外彰顯的禮貌客氣。

  燕鳴遠談及的年幼往事,以及犯錯的委屈和苦悶,充斥秦茉心頭,她一時義憤,竟忘了對杜棲遲道謝。

  杜棲遲身為青脊要員,察言觀色自有一套,她冷笑道:“怎麽?不服?”

  “不敢,”秦茉抿唇垂眸,低聲道,“燕少俠他……把您放心上,您何苦非要讓他難受呢?”

  杜棲遲直視秦茉,纖瘦身姿籠了十裏風霜煙華,平靜中似醞釀暴風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