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5030
  “你胡說!”那男人臉上帶著巴掌印兒,對花彩怒目而視,“石溪是我們東苗一等一的好男兒,花千與他兩情相悅,哪有你說得那麽難聽?我們東苗也有迎接顧大人!”

  他轉向顧玉成,憤憤不平地道:“顧大人,我們東苗沒有藏起花千,可是花野不信,跑到我們寨子裏又吵又打,揚言今天再不交出花千就放火燒山。那賊婆現在還在我們寨子裏不肯走,見鬼的一病不起啊!”

  男人自稱是東苗土司石長鬆的弟弟石長柏,首領被花野纏住脫不開身,他才被迫和花彩到縣衙對峙,同時控告西苗在他們寨子裏搶了牛羊若幹,懇請縣令主持公道。

  顧玉成又問了幾句,發現眼前這局麵儼然是苗寨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惜並不甜蜜。現在女方失蹤,男方成了首要嫌疑人,雙方父母在寨中相持不下,各自派出親屬來縣衙,希望借助縣衙的力量找到女兒/趕走外人。

  相比之下,丟了土司繼承人的西苗更加理直氣壯,口口聲聲要東苗放人,否則玉石俱焚。東苗青壯百口莫辯,義憤填膺地說無論如何不能燒山,還有個兩頭為難的石溪夾雜其中,兩眼布滿紅血絲,臉上猶帶掌印抓痕,恐怕沒少被意中人的母親修理。

  顧玉成心說人都失蹤三天了,今天才過來未免太晚,何況他又不會占卜尋人之術,哪裏能找得到失蹤的花千?要按照尋常辦法貼告示尋人,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然而現在堂下苦主比衙役還多,顧玉成思量片刻,道:“本官即刻下令,封鎖城門,嚴查往來人等。但你們現在報官,已經很遲了,不一定能找到花千姑娘。”

  花彩:“那就搜城!”

  石長柏:“不能燒山!”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互不相讓,顧玉成拍了下驚堂木,道:“休得咆哮!本官體諒你們心情,但當務之急,是找到花千姑娘,救她平安,爭吵於事無補。”

  “封鎖城門的同時,本官準備在黔源縣內廣發通告,但凡提供線索的皆有賞錢,找到花千姑娘的加以重賞,你二人意下如何?”

  花彩和石長柏對視一眼,首次達成一致:“大人英明。”

  顧玉成:“既然如此,你二人現在便將懸賞銀錢拿出來吧。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花千姑娘和東苗寨子的安危,就係在你們身上了。”

  花彩:“……”

  石長柏:“……”

  好像有哪裏不對的樣子,但人家縣令說的沒錯,重賞才能有勇夫,這麽看來,還是要出錢出東西才行。

  兩撥人迅速分開,背轉身用苗語低聲商議,沒一會兒花彩便拍板決定拿出五千兩銀子和西苗的一株人參做懸賞,但凡有人能找到花千,無論生死,西苗都會將銀子和人參雙手奉上。

  石長柏不是土司,失蹤的也不是東苗人,他根本不想出錢。奈何有個石溪苦苦望著他,又有花野的威脅,最後還是決定拿出三千兩。

  這三千兩不是白出的。石長柏堅持認為他出錢不但是為了找到東苗的花千,也是為了給縣令大人分憂,因此要求顧玉成往寨子裏跑一趟,勸說花野。

  至少別動不動就燒山。

  顧玉成和宋琢冰對了個眼神,看她微一點頭,心中大定,痛快答應下來:“點齊人手,即刻出發!”

  ……

  兩刻鍾後,顧玉成帶著東苗西苗兩撥人和四個衙役,在宋琢冰的陪同下一起往寨中去。

  另外四個衙役被他派出去貼懸賞告示,同時沿街宣講,務必令每個人都能聽到。袁毅則鎮守縣衙,一旦發生什麽意外還有人支應。

  百夷地帶的土司是苗人推舉出來之後,再由朝廷進行冊封的一個職位,除了更名正言順之外,沒什麽實際作用。但是他要任由事態發展下去,真的造成兩個大百夷上演全武行甚至放火燒山,那麽不用等到回京述職,鎮守西南的平王就得親自過問,然後趁機把他一擼到底或者更糟。

  看石長柏和東苗數人緊張的樣子,那位花野女土司必定不是善茬,這次丟了女兒,急怒之下說不好能幹出什麽。

  這次山寨之行,壓根沒有推脫的餘地。

  幸好有七娘在……

  顧玉成看了眼策馬與他並行的宋琢冰,心中感激,眼神柔和似水,露出淺淺的笑意。

  可惜宋琢冰隻顧在人群中搜尋不靠譜的六哥,什麽也沒看到,反倒是胯下白馬打了個響鼻,又驕傲地抖了抖鬃毛。

  顧玉成:“……”

  在縣衙安頓下來後,他就把謝東和範南兩個山匪發配去勞改,命他們將縣衙內外的十幾畝地翻新耕種,還要用上發酵後的糞肥。

  這一路走來,二匪早已不敢反抗,況且縣衙幹活雖累,但是管吃管住,還不用擦石頭擦樹葉,比一般佃戶的生活好多了,三年後還能得個自由身。

  如此互相安慰一番,倆人竟老老實實幹了下去,每天勤勤懇懇,現在已經人工翻了一半的地。

  倒是本來興致勃勃要幫忙查閱卷宗的宋六郎臨時改行,成日出去轉悠,美名其曰打探消息,三天兩頭見不著人影。

  顧玉成猜測他可能是要想辦法和家人聯絡,便不做幹涉,隻給了個縣尉副手的虛銜,讓他可以自由進出。

  今天他們這麽大陣仗出門,不知宋六郎能不能看到……

  這般想著,前方忽然傳來爭執聲,隱約還有人痛哭,聽聲音正是他們要去的城門方向。

  顧玉成稍稍加快速度,轉過街角就看到是有人出殯,送葬隊伍長長的占了半條街,地上還撒著黃白紙錢。

  此時,身披麻衣的孝子正和攔路的苗人吵架,邊哭邊罵,額角青筋一蹦一蹦的。那苗人漢語一般,就用苗語嘰裏呱啦地說,反正就是不讓過。

  兩方人吵得臉紅脖子粗,未曾想能遇到縣令出巡,孝子當即撲過來跪下,痛哭道:“青天大老爺啊!求您為草民做主!我爺爺今天出殯,苗人卻攔著不讓出城,他們眼裏還有王法嗎?這是要我們漢民的命啊!”

  其他送葬的也跟著哀哀哭泣,越發顯得悲痛難抑。

  顧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長柏,肅容道:“是你們誰的人?”

  他剛剛下令封鎖城門,苗人就能在這裏攔路,怕不是早就已經在城門攔人搜查,這會兒順路過來罷了。

  花彩和石長柏頓感心虛,他們是不敢在城門搜查的,也沒那個膽子,但是黔源縣路不好走,兩個寨子就分別派了人在城外路上攔截,不管是誰出城都上前“詢問”。

  雖然不知寨中人怎麽跑到了城內,這會兒被人現場抓包,二人還是臉上尷尬。花彩訕笑道:“大人見笑了,本來是讓他們在城外盯著的,可能是想進城吃飯吧。”

  這事兒顯然是苗人不占理,顧玉成正要開口,忽然瞟見宋六郎藏在斜對麵的一棵大槐樹上,衝著他擠眉弄眼割脖子,也不知在比劃什麽。

  顧玉成心頭一動,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溫聲道:“不要慌,你且起身,將事情說清楚了。”

  第70章 變起突然

  黔源縣衙役雖少, 跟來的四個都還算機靈,一聽顧玉成問話, 當即分出兩人, 上前把那身披麻衣的孝子扶起來, 喝令他好生回話。

  那孝子抹了把臉, 啞聲道:“草民是城裏白家棺材鋪的,叫白大郎, 平日跟著爺爺和父親在鋪子做事。大人不信可以問問,黔源縣多少人家發喪,都用的我們家喪儀, 沒出過一點兒差錯。”

  “爺爺他老人家操勞一生,臨到自己出殯的時候, 竟然被苗人攔住不得出城安葬, 叫我們做子孫的情何以堪?青天大老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白大郎說著又痛哭起來,而送葬人群裏, 他的父親被人攙扶著半倚在棺木上, 整個人搖搖欲墜,似乎隨時要昏厥過去。

  恰有輕風拂過, 滿地紙錢打著旋兒飄起來, 越發顯得白家人冤屈深重。

  “白老爺子這是走得不安寧啊!”

  “大白天的風打旋兒,不是吉兆。”

  “苗人欺人太甚,前兩天還在城外攔路,今天都敢跑城裏了!”

  “縣太爺可是漢人, 今天非要蠻夷好看不可!”

  “誰家能不死人?這群苗人欺人太甚了!”

  嗡嗡的議論聲中,一個攔路的苗人青壯大聲道:“縣太爺,這家人有鬼!我們寨中的金蠶蠱聞到了同類的味道,他們肯定藏了寨子裏的人!就在棺材旁邊!”

  他聲音洪亮,加上一口別扭的漢語,格外引人注意,話音未落就震得四周安靜下來,隨後爆發出更大的嘈雜聲。

  苗人養蠱的傳說由來已久,除了蜈蚣、毒蛇、蠍子、壁虎、蟾蜍這五毒之外,連蠶、蠕蟲、蜘蛛等都能拿來養蠱。據說蠱蟲煉成後,能無聲無息地控人心神,甚至千裏之外取人性命。特別是苗女煉製的情蠱,更是教訓負心漢的不二利器,在黔源縣流傳著不少故事,一個賽一個聳人聽聞。

  眼下親耳聽到苗人說出“金蠶蠱”三個字,周圍漢民又驚又駭,頃刻間將道路空出三尺,恨不得自己從沒來過。

  送葬隊伍中跟著出現一陣騷亂,白大郎的父親從棺材上徐徐滑落,被人扶著坐到地上,掩麵痛哭。

  攔路的苗人環視四周,底氣更壯:“隻要讓我叩一叩棺木,立馬知道真假,還望大人答應!”

  白大郎罵道:“放肆!大人豈能讓你這蠻子驚擾我爺爺魂魄!今天可是三笑真人卜算的吉日,誤了吉日吉時,我跟你拚命!”

  雙方再次痛罵,又被衙役拉開,拍了兩把嗬斥他們安靜。

  顧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長柏,問道:“是你們哪個寨子的人?”

  “當然是西苗的。”石長柏得意地瞥了眼花彩,“那個說話的就是西苗阿樹,狡猾得很。”

  事實當前,花彩不好抵賴,回瞪一眼石長柏才低聲道:“顧大人,我們苗族巫蠱沒有那麽邪門,隻是馴養毒物罷了,就和你們養雞養鴨是一樣的。阿樹敢攔住他們,必定是蠱蟲聞到同類的味道躁動不安。”

  她死死盯住那蓋了五色紙的棺材,語氣肯定:“白家絕對有問題。”

  顧玉成未置可否,翻身下馬,慢慢向著白老爺子的棺木走去,口中道:“今日叨擾老人家了,拿紙錢來,本官且祭一祭,為老人家安魂。”

  早在白大郎喊冤的時候,顧玉成就覺得不對勁兒,概因那番話實在太過流暢合理,不是一個心急如焚的孝子能脫口而出的。但此時講究死者為大,沒有充分的理由和十足的證據,他必須得放白家人出城送葬,否則眾目睽睽之下威望掃地,這縣令也就幹到頭兒了。

  為今之計,隻有自己去探一探實情了……

  一縣父母官主動祭拜,白家人頓感榮幸,立即有伶俐的雙手捧上一遝紙錢,小步跑著要獻給縣令,卻被縣令身邊的護衛用刀攔住,接了紙錢拿在自己手裏。

  宋琢冰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接了紙錢跟在顧玉成身後,看似步伐散漫,實則牢牢將他護在身側,腰間長刀隨時都能出鞘。

  “壽者不可知,神者誠難明。西山銜鶴處,但送老翁歸。”顧玉成站在棺木三米開外的地方,口占一絕,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接過宋琢冰手中紙錢,抬腿要往棺木近前去。

  白大郎忽然撲過來跪下,嚎哭道:“大人,三笑真人為我爺爺批過命,他的棺木不能由外姓人靠近,否則會三魂離散,入土不安。求大人念在草民一片孝心的份上,不要靠近爺爺一尺之內吧!”

  說完砰砰砰地磕頭,聲音沉悶,幾下就把額頭磕破,滲出的血跡被他隨手一抹又蹭到麻衣上,越發顯得可悲可憫。

  顧玉成心中疑惑遽然放大,卻找不出哪裏不對,好在他素來鎮定,麵色絲毫未變,隻虛虛扶了白大郎一把,道:“你孝心可嘉,令祖泉下有知,亦能安息。本官今日既是為了讓老人家走得安心,又怎會強人所難?”

  白大郎流淚道謝,仍跪在棺木旁邊。先前與他對罵的苗人阿樹被花彩狠狠瞪了兩眼,噘著嘴退到路旁。

  顧玉成假做祭拜,緩緩繞著白老爺子的棺木走了一圈。

  得說白家不愧是做棺材鋪子的,棺槨很是厚重,前後各有四個青壯扛著紙紮,神色肅穆。那紙紮做得比真人大出兩圈,紅紅綠綠的,但頭是頭身體是身體,有的披綢緞,有的穿粗衣,細看也很精致,不見竹枝線頭外露。

  顧玉成盡力觀察,實在沒看出何處蹊蹺,暗道莫非真的是自己多疑了,或者宋六郎比劃的意思他理解錯了也未可知。

  這般想著,他高高揚起手中紙錢,準備撒出去祭了白老爺子,就繼續去苗寨調解。

  然而就在他鬆開手的瞬間,一股狂風低哮著從街頭旋來,吹得紙錢漫天飛揚。

  顧玉成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都被吹得微微趔趄了一下。他迅速穩住身形,迎風而立,寬大官袍獵獵作響。

  漫天紙錢之下,顧玉成雙眼微眯,神色晦暗不明,袖中的手卻悄然攥緊。

  他知道哪裏不對勁兒了!

  不是棺木,而是這些紙紮!!

  這會兒天色不佳,風卷著塵土一陣陣地刮,甚至有人說是白老爺子在為自己鳴不平。可是現在這麽大的風,連他一個大活人都忍不住晃了晃,四個青壯扛的紙紮卻沒有一絲晃動。

  仔細想來,先前起風時,滿地紙錢飛揚,幾個紙紮也是紋絲不動,非常怪異,隻是眾人目光都集中在棺木上,反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東西。

  所謂燈下黑,不過如此了!

  顧玉成驟然窺破此間關竅,忙伸手拉住宋琢冰,以目示意。

  宋琢冰本就聰敏,一點即通,當即將顧玉成往身後一帶,悍然拔刀。

  隻見半晦半明的天色下,一捧刀光如驟然出現的閃電,將三尺外的紙紮挑破,旋即一閃如彎月,遊走間將幾個紙紮盡數破開。

  做龍骨的竹枝轟然斷裂,彩紙和泥屑四散紛飛,然而裏麵竟不是空的,反而露出了人形,甚至有雙女人的腳從半空突然出現,場麵十分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