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4793
  宋琢冰伸到一半的手緩緩放下, 麵露遲疑。

  雖然六哥說得含糊,但他們倆的確是在盲山道跟父親失散的,然後走著走著就迷了路。

  當時六哥把胸脯拍得山響,說什麽他跟著父親在軍中訓練過,辨別方向不成問題,還能埋鍋做飯,無所無精,保證兩天就能趕上大部隊。

  結果綿綿細雨連下兩天,再出太陽時他們就已經徹底偏離了方向。

  至於宋六郎的廚藝,以宋琢冰在吃食上的不挑剔,也隻能誇一句“沒毒,能吃”。

  好在他們很快就被羊腸山的倆山匪打劫了,生活水平直線上升,至少不用再吃烤焦發黑的肉,還能喝上一口熱乎飯。

  現在六哥又要去宰羊……

  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顧玉成,發現這位探花郎如傳言一般俊美清瘦,仿佛一株立在山林裏的玉樹,宋琢冰不免有些擔心,看他的眼神都帶了點同情:“六哥廚藝不精,還請多擔待。”

  要是飯後出現什麽肚子疼腹瀉之類的,記得怪自己身體弱,不要找我六哥哦。

  顧玉成沒聽出這弦外之音,微微笑道:“哪裏能讓宋大哥一人做飯?七娘你稍歇歇,待會兒嚐嚐我的手藝。”

  他對琢磨吃食挺有興趣,又準備在京師開炸貨店,這次赴任便帶了各色調料,嚴嚴實實裝在一排罐子裏,還帶了醃鹹肉和熏臘肉,一路走來仍剩下多半車,正可拿出來用。

  說幹就幹,顧玉成跟螞蟻搬家似的從車上搬下來爐子、鍋、炭火和幾包調料,沒一會兒就點火架鍋煮上了粥,上麵還用盤子蒸著一大盤臘肉。

  他又從屋後找了塊薄薄的青石板,懸空放到宋琢冰搭起來的兩塊大石頭中間,在下麵塞上柴火,做了個簡易烤架。

  托謝東的福,這些石頭都幹幹淨淨的,隨便一衝就能用。

  等他布置好,就見宋六郎扛著一頭洗剝幹淨的山羊過來,遠遠地吸著鼻子大叫好香。

  顧玉成啞然失笑,待他近前,就說了番做法,請他將羊大卸八塊,然後自己用刀從裏脊部位切了幾十片肉,平鋪到青石板上。

  初時不覺得怎樣,等火苗升騰起來將石板烤熱,羊肉自身的油脂揮發出來,發出刺啦的聲響,肉片邊緣慢慢焦黃卷起的時候,那股香味就飄散開來,直勾勾往人鼻子裏鑽。

  顧玉成端出調配好的蘸料,給宋六郎和宋琢冰一人一碗,道:“這是我老家的法子,吃之前蘸一蘸,味道還不錯。”

  宋琢冰矜持謝過,試探著夾了兩片,在碗裏滾了滾,小心放入口中。

  她沒敢抱太大希望,誰知一咬下去,鮮香微辣的滋味就在嘴裏爆開,烤得微焦的瘦肉配上恰恰好的一點肥肉,竟是說不出的美味。

  宋琢冰眼睛都瞪大了,忍不住再夾一片細細咀嚼。

  這肉烤得實在太好,以至於宋琢冰懷疑前幾天吃的不是羊,而是什麽其他生物。她吃著烤肉看著顧玉成,覺得對方清瘦的身影都高大起來。

  要是六哥有他一半手藝多好!

  宋六郎的喜悅更加直觀,一邊跳著腳哈氣一邊讚歎:“天哪,太好吃了吧!”

  他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跟嘴裏的肉相比,他前幾天吃的連草都不是!

  迅速狼吞虎咽了五六片烤肉,宋六郎把顧玉成往旁邊一放,豪情萬丈地道:“顧兄弟你歇著,我來片肉!”

  宋琢冰取出帕子擦擦手,道:“六哥殺羊辛苦,還是我來吧。”

  說完從腰間摸出一柄巴掌長的小刀,拎起一根羊腿開始片。

  她顯然用刀極熟,銀色小刀在纖長手指間上下翻飛,宛如一隻銀蝶,沒一會兒就片好了小半隻羊,而且薄厚均勻,整整齊齊碼放在盆裏。

  顧玉成不自覺看呆了,手中舉著筷子都忘了翻麵。

  宋六郎忙推了推他:“賢弟!”

  顧玉成低頭一看,石板中心的幾片肉都快烤糊了,趕緊挨個翻麵,又刷上一層蘸料。

  如此邊烤邊吃,三個人守著青石板足足吃了半頭羊。好在山裏晝夜溫差大,尚能忍受。

  ……

  不得不說,美食是拉近關係的利器,顧玉成吃著吃著就聽宋六郎說起家中親人,方知宋家這一代是“琢”字輩。長子出生後,宋將軍就為其取名“琢金”,希望能多生幾個孩兒,好把金木水火土都用上。

  後來果然生了五個兒子,宋將軍非常開懷,逢人就炫耀此生圓滿。

  結果隔年宋六郎出生,五行都用完了,宋將軍抓耳撓腮許久,才定了個“雷”字。

  雖然對自己的名字不甚滿意,但宋六郎還是很有兄長風範,給宋琢冰夾了塊臘腸,笑道:“幸好你是個女孩,不然就要叫‘宋琢電’了。雷電雷電,千金不換!哈哈哈哈哈哈!”

  宋琢冰:“……”

  顧玉成忍住笑,給宋六郎盛了一碗粥:“熬了許久,正好消食潤肺。”

  順便堵住嘴,免得挨揍。

  一頓豐盛的晚飯吃下來,三人彼此之間的稱呼已經變成了六哥七娘與和君。

  顧玉成趁機道:“我要往黔源縣去,六哥與七娘可要同行?前方要經過好幾家驛站,或許能打聽到宋將軍的消息。將來你們若是想去銅陵縣,從黔源出發也方便。”

  宋家兄妹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顧玉成為了不泄露他們兄妹的行蹤,能將鏢師送走,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們自幼蒙父親教導,更不能做那無情無義之人,至少得將他平安送到黔源縣。

  宋琢冰還有另一重想法。她不認路,六哥更不辨方向,因著流放犯人的身份,也不好走村鎮,一路穿山越嶺的,單在這羊腸山都困了十幾天。

  倘與顧玉成同行,至少有個方向,到了黔源縣說不定還能變換身份,以後行事也便宜。

  宋六郎的想法就單純多了,他是真的受不了自己的廚藝,一路走來妹妹都餓瘦了,將來與父親重聚,根本沒法兒交代。跟個有官身的人一起走,至少吃食上不用擔憂。

  可恨他之前不夠小心,與妹妹說話時被山匪聽去,暴露了身份,不然還能偽個名號,行走江湖,豈不快哉?

  三人懷著各自想法,非常和諧地達成一致,第二天醒來就開始清理山上的家當。

  謝東和範南在羊腸山落草多年,很是攢了些東西,除了皮子棉布之類的日用,顧玉成還從牆壁夾縫中摸出了一袋碎銀,從廚房柴火裏掏出幾粒珍珠,還自樹下挖出了兩壇好酒。

  宋六郎聞了聞,大喜:“是上好的狀元紅,怪不得能被和君找到!”

  宋琢冰:“……咳。”

  待到終於上路,顧玉成的兩輛車重又塞滿,車後麵除了謝東和範南,還拴著一頭瘦不拉幾的山羊。

  二匪得知多年家底被搜刮一空,現在隻能拖著兩條腿和搶來的山羊作伴,哪怕餓了半天一夜渾身無力,還是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

  與之相反的是宋六郎,他神采飛揚地騎在馬上,一忽策馬前進,來回探路,一忽跑到宋琢冰的車上與她閑聊,吃些顧玉成準備的零食,整個人都透著股精神。

  反正身份已經暴露,他也無所謂再被人聽到,中午停下吃飯時恨恨將玄鶴子痛罵一頓:“滿京師數這老道最可惡,看誰家不順眼了就跳出來說人家孩子有修道的天分,把人整到道觀裏當人質,害得好幾家人敢怒不敢言。”

  “當初他就想把小侄子弄到九逍派,二哥氣不過打上山門,嚇得那老道鬆了口,從此銜恨在心,處處針對,不然妹妹哪裏用得著進宮受罪?平白被那姓柳的欺害。將來再見玄鶴子,我非把他剃成個和尚送到鎮國寺不可!”

  顧玉成:“……”

  顧玉成:“六哥不必擔憂,公道自在人心。況且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我看玄鶴子修的長生道是假,不可能一直蒙蔽陛下的。”

  他表麵說的是玄鶴子,暗裏將寶華天子內涵得明明白白,宋六郎吃驚之餘又覺合情合理,當即撫掌大讚:“說得好!不愧是能跟我妹妹並稱雙煞的人!”

  顧玉成:“……”

  宋琢冰:“…………”

  第67章 抵達黔源

  一行人翻過羊腸山, 終於又踏上了官道,得以在路邊驛站歇腳。

  顧玉成隔兩天就會往京師寄信, 說些路上的見聞和趣事, 同時囑咐王婉貞和顧玉榮在家中注意身體, 也不要忘了學習之類的。雖說都是家常絮語, 也能讓收信的人有個安慰。

  這天安頓下來,顧玉成就照例寫了封家信寄出去, 又讓驛丞加緊做了兩大包餅子,配上自己帶的一罐醬和十斤肉,命人送往銅陵縣。

  一聽是送給流放過去的宋將軍, 那驛使就直擺手:“大人有所不知,宋將軍全家在流放路上遭了匪盜, 聽說官差都被殺了好幾個, 他們全家也不知逃出來沒有。大人還是莫要浪費糧食吧。”

  顧玉成大吃一驚:“竟有此事?宋將軍遭奸人陷害被流放,我向來仰慕他老人家,就想送點吃食聊表心意, 沒想到將軍竟然遭此不幸!”

  看京師來的縣令大人麵露不忍, 又被塞了張大餅,驛使就把自己聽到的消息翻來覆去說了兩遍, 還告訴顧玉成附近出現了一股新的山匪勢力, 叫做“五青狼”,凶悍異常,傳說方圓百裏無人能敵,甚至有匪徒聞風喪膽, 棄了山頭逃跑的。

  “大人可要小心啊,以前羊腸山也有山匪,好像就是叫五青狼給滅了,前年那山匪還下來搶過羊呢。”

  終於啃上饅頭的謝東和範南:“……”

  要是五青狼早點出現,他們也棄了山頭跑路該多好……

  顧玉成假做思量,然後給了驛使一把銅錢,道:“我實在放心不下,還是勞你跑一趟吧。到了銅陵縣,如果見到宋將軍,就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如果找不到人,你就和同袍分了,再找人往黔源縣衙捎個信兒。”

  驛使往來送信,還沒見過這麽客氣的大官兒,出手又大方,當即喜得黑臉泛紅,搓搓手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給您送到!要是找不到宋將軍,我就自個兒騎馬去黔源縣報訊,定給大人複命!”

  這頭驛使騎上快馬揚鞭而去,那頭宋六郎撿了個沒人的地兒,頗為不好意思地道:“和君,我父親可能不會去銅陵縣,豈不辜負你一番好意?”

  以他對父親的了解,是絕不可能在逃出生天後乖乖去流放的,顧玉成的錢糧九成九要便宜這個驛使。

  顧玉成微微一笑:“六哥客氣了。我實不想宋將軍去銅陵受苦,但是現在我們沒法打聽消息,就讓驛使先去看看吧,好歹有個口信捎回來,也能心裏有底,比幹等著稍強些。”

  “而且七娘掛心父兄,時常憂鬱,派人看看或許能讓她開懷一二。”

  宋家兄妹都是開朗之人,但宋琢冰和六郎這等沒心沒肺的不同,雖當麵與平時無異,可從她日漸消瘦的臉頰不難看出,這姑娘心裏壓力很大,沒少受煎熬。

  顧玉成很能理解宋琢冰。他是家中頂梁柱,得罪了玄鶴子被發配黔源縣,不得不把母親和妹妹托付到老師家中,離京時心裏都沉甸甸的,甚至時常夢到阿榮,好幾天才緩過勁兒來。

  而宋家男丁因宋琢冰之舉,舉家流放銅陵,比他這貶謫做官的更不如。即使家人不責怪,宋琢冰也不可能視之等閑,心安理得。

  然而這種事旁人很難勸解,他一個外姓男人,又當著人家哥哥的麵,更不好硬拉著人心理按摩,隻能尋到機會就幫一把。

  驛使此去銅陵的結果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希望,但等待的過程讓人有個盼頭,說不定盼著盼著,宋七娘就能早日想通了呢。

  沒想到顧玉成考慮得這麽周全,宋六郎大為感動:“和君你真是個好人!”

  顧玉成:“……謝謝。”

  ……

  又走了三天,將那隻瘦羊宰了吃掉,顧玉成他們終於來到了天貢山。

  天貢山周圍地勢低緩,越發襯得整座山像平地裏長出來似的,拔地而起高聳入雲。據說以前是諸國進貢時的必經之地,久而久之便有了“天貢山”這個名字。

  穿橋過水地繞過天貢山,就進了西南腹地,路過的村鎮隨處可見穿著奇裝異服的百夷人,有的長相與漢人一般無二,有的則是寬鼻深目,一望便知是夷人。

  百夷是朝廷對當地人的統稱,顧名思義,分了上百族類。上百年融合統一下來,仍然分為大百夷和小百夷。

  其中大百夷是人口較多的苗人,內裏還分為東苗、西苗和山裏苗。小百夷則是其他人口較少的夷族,包括阿昌人、蒲蠻人、紅緬人等十幾種。

  百夷地區曆來治理困難,一個是因為窮山惡水出刁民,當地多山多丘陵,生活一般,民風彪悍,有點什麽事就愛動刀打架,輕而易舉就能掀起混戰。

  另一個則是因朝廷多年疲敝顧及不到,此消彼長之下,百夷勢力大大增強,光苗人就有不下三個土司,各成一派。當地有什麽政令也難以通行,最終惡性循環,越發難以管理。

  顧玉成要赴任的黔源縣,就是這麽個多族混居的狀態,在百夷地區尚屬於較為貧窮的那一檔。

  “和君放心,我們兄妹與你作伴,什麽都不用怕,你盡管大展拳腳便是!”宋六郎將胸脯拍得砰砰響,徒手掰彎鐵棍又掰回去,強勢證明自己的武力值。

  宋琢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