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5027
  他心中也極為痛快,恨不得衝到大街上歡呼,然世上沒有替人慶賀的道理,顧玉成雖然姓顧,卻並非他們家孩子啊。

  顧老太太:“……”

  顧老太太拄著拐杖哼了兩聲,最後折中道:“那就不請客,隻擺宴席。”

  兒子終於教出一個進士學生,讓她什麽也不幹實在太難受,必須慶賀起來!

  ……

  同是天下父母心,王婉貞也在家中為兒子操心,殷切叮囑他不可出門。

  “京師流行榜下捉婿,娘方才聽說已經有七八個年輕進士給捉了去。雖說搶親的都是貴人,連對方姑娘是圓是扁都不曉得就成婚,未免太倉促了。”

  偏阿成又生得好容貌,這兩年越發挺拔英俊,萬一被不講理的人家看上,她搶都搶不回來,還是不出門最安全。

  顧玉成:“……娘說的是。”

  他對出門看熱鬧沒什麽執念,而且賢者時間褪去後,他陡然從鹹魚狀態中清醒過來,意識到需要準備殿試。

  殿試是進士前途的分水嶺,都是進士,三鼎甲和同進士卻不可同日而語,前者美名天下知,後者還要被嘲一句“如夫人”,不可謂不辛酸。

  和貢院考試不同,殿試隻考一篇策論,考生可以從清晨寫到天黑,怎麽發揮都行。但字數不能太少,起步就是三千字,否則連考卷都填不滿,根本不可能進二甲。

  顧玉成從前是寫慣論文的人,三千字算不得什麽,但他這些年一直練習科舉文章,每篇不過三五百字,還是有必要模擬一二,在殿試前找找手感。

  正想著再翻翻邸報明天就練,欣榮書坊的二掌櫃上門道賀,給顧玉成送了時下流行的點心和話本,賀他高中進士。

  “恭喜進士老爺,賀喜進士老爺!咱們住得近,我就專門撿了個空當來,叨擾進士老爺了。” 二掌櫃滿臉堆笑,兩眼放光,吉祥話說了一長串。

  他現在可是認識進士老爺的掌櫃了,說出來都有麵兒!

  顧玉成忙道不敢,謝過賀禮後回了一塊他用過的硯台和早年抄寫的啟蒙書。

  二掌櫃年紀不算特別大,但已經是做爺爺的人了,小孫子剛滿周歲。顧玉成這回禮簡直回到了他心坎上,喜得他又恭喜一番才告辭離去。

  想他從前剛認識顧玉成的時候,對方還是個寫話本維持生計的酒樓夥計,現在已是年紀輕輕的進士老爺,前途無量。可是回想二人來往種種,顧玉成態度始終如一。

  這種恒定的態度,在身份不顯的時候是不卑不亢,在身份顯貴的時候,就是平易近人了。

  不拜高不踩低,不諂上不媚下,難怪任先生能中進士……二掌櫃感歎著,搖頭晃腦往欣榮書坊而去。

  .

  會試張的榜又叫杏榜,通常人們說“金榜題名”,題的就是杏榜。

  每次大比之年,張榜後到狀元遊街的這段時間,都是京師最熱鬧的時候,有人榜下捉婿,有人痛飲狂歌,人人都在參與這場科舉盛宴。

  然而有兩個人心裏格外不是滋味。

  一個是同考官盧嘉。他身為考官,提前一天就看遍了榜上三百六十個新進士名字,看清那刻如遭雷擊,硬靠著常年養氣功夫忍住。同僚問起時盧嘉隻推說批卷太累臉色不好,第二天出了貢院就稱病在家,連子侄探病都拒見。

  另一個是江星漁。

  和顧玉成這等沒有家底的貧寒書生不同,江星漁是江家最受寵的孩子,提前包了狀元樓最好的包間,就為了放榜當天能在這個位置居高臨下看杏榜。

  然而他看見了什麽?

  頭名鍾綸、次名鄧夏玢、第三名袁路庭……直到第七名才出現“江星漁”三個字!

  他甚至排在顧玉成後麵!

  鍾袁等人乃是素有名望的南方才子,屈居人下他也認了,顧玉成憑什麽?不過是個偏遠小縣考出來的舉人,甚至連作詩都毫無靈氣!

  江星漁實在難以置信,連中試的喜悅都被衝淡幾分,直到身邊人圍著他又是恭喜又是討喜錢,狀元樓的掌櫃也來請墨寶,他才放下那點心思,端起才子風範,揮毫潑墨連作三首詩。

  滿堂喝彩聲裏,江星漁打定主意,殿試時必要大展拳腳,哪怕搏不到三鼎甲出身,也不能被顧心機壓住。

  他就不信了,憑他真才實學,還比不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哼。

  ……

  和江星漁所想不同,顧玉成的大名已經悄然傳遍京師,至少在顧儀曾經教過的人家中無人不知,連深宮中亦有人提起。

  “這次合陽輸了,打算拿什麽賠給本宮?”柳貴妃慢悠悠地撫著新染的指甲,眼中帶笑。

  柳貴妃年方二八,生得嬌柔可人,乃是寶華天子後宮中的第一得意人。這得意一小半因她溫柔解語,一多半則因她有個得力的表兄。

  正是國師玄鶴子。

  雖長相不類,但她的確出自九逍派,是玄鶴子的俗家表妹。自打被選進宮中,就憑著通曉道家學說和九轉丹訣,一路從美人升到妃位,去年誕下龍子,更是一躍成為貴妃,距離後位僅半步之遙。

  合陽公主比柳貴妃大了一輪不止,但絲毫不敢拿大,態度親熱中透著恭敬。這會兒聽貴妃打趣,便故作苦惱地道:“這可難倒我了,陛下富有四海,娘娘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想要什麽寶物得不到?合陽竟不知拿出什麽,才能入得了娘娘法眼了。”

  柳貴妃在宮中又被稱為柳仙姑,是能與國師相提並論的女人,甚至有太監宮女悄悄叩拜。現下聽合陽這麽說,柳貴妃嬌笑不已,好一會兒才道:“說笑而已,瞧你這小氣勁兒。本宮哪裏是要什麽彩頭,不過是想勸你看開些。”

  合陽公主黯然道:“娘娘說的是,隻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最難開解。這麽多年過來,我都習慣了。”

  “這有什麽好習慣的?你不要這麽實心眼兒,學學昭惠呀。”柳貴妃喝了一口茶,用上好的絲帕輕抿嘴角。

  昭惠公主是天子的老來女,比合陽小了十幾歲,但比她姐姐更不省心。合陽隻是傾心顧儀,鬧得滿朝皆知,昭惠卻是廣納麵首,喜好露水姻緣,裙下之臣不計其數,隔三差五就被禦史參上一本。

  柳貴妃這麽說,顯然是想看戲,合陽公主當然不肯讓她如願,隻說道:“娘娘又開玩笑,這天底下,哪個能有娘娘這般福氣,能得天子真心相待?”

  接著話題一轉,扯到殿試上,詢問可有章程,她也想見識見識新科進士的風采。

  柳貴妃略一思量,道:“殿試都是做文章,再好的進士也看不出什麽,倒是瓊林宴值得一觀。屆時本宮在集萃殿旁邊設宴,邀幾家貴女與你同來,不是更好?”

  “娘娘高見。”合陽公主淺笑附和,順著話音兒聊起了宴會安排。

  .

  顧玉成對自己名聲如何一概不知,他再次祭出模擬考神器,專心閉門寫文章,直到十五天後乘著宮裏派人來接的馬車,淩晨出發去殿試。

  三百多名進士先在宮門外集合,聽內侍宣講規則,然後才魚貫而入承明殿,無聲落座。

  隻是榜上的三百六十名新科進士,已經悄悄變成了三百五十七個,因為有三人冒籍被揭發,殿試前就被革除進士功名,責令返回原籍了。

  萬幸舉人功名尚在,隻待三年後再下場便是。

  本朝取士遵循“擇路而錄”,即不同地區錄取率不同,像京師因為是天子所在,進士名額最多,其他繁華府縣則相對較低。

  為了增加中試幾率,冒籍自古有之,曆史上不乏冒籍成功的著名文人。前朝的最後一名狀元,就是冒籍考了秀才,並為此付出慘痛代價,直到四十多歲才重新下場,艱難考中狀元,一雪前恥。

  顧玉成沒有條件科舉移民,一步一步從清平縣考出來,對這些自無所知。他端坐在靠前的桌案,微微垂眸,直到試題發下,才開始慢慢研墨。

  這次殿試,就是他決定命運的最後一場考試了。

  第57章 年輕探花

  殿試題目考的是邊務。

  近年來邊境並無什麽大小戰事, 看起來相當平順,然而內裏暗潮洶湧, 特別是西南地區。當地數十萬蠻夷早已歸順, 卻屢有不臣之心, 去歲隻安民官就換了三個, 也不過勉強支應。

  寶華天子在題中講完自己如何效仿三皇五帝,勤政愛民, 夙興夜寐之後,便將問題拋給新科進士,“所謂差強人意者, 何也?”

  他一個天子已經盡心盡力了,邊務仍不過勉強令人滿意, 這是為什麽呢?

  當然是因為站在朝堂上的人沒有盡到為臣之道了!

  作為一個日常破題的人, 顧玉成迅速得出結論,然後開始打腹稿。

  天子已經在題目中將自己摘幹淨了,他一個連官員都不是的進士, 更不能加以指摘。但是全推到朝臣身上吧, 閱卷的幾位恐怕不能滿意,少不得落個媚上之嫌。

  顧玉成思量半晌, 決定化實為虛, 轉到德行上。

  什麽是德?聖天子所行之事,遵循聖賢之道,就是德,而邊境蠻夷無信無義, 就是失德。如此立下正反兩麵,分別誇讚痛斥了二百多字,顧玉成話鋒一轉,開始起講如何讓聖人之德恩澤到邊境地區。

  “故特謂之曰:欲彰文德,首在教化……”,不但要深入邊境教化蠻夷,也要選拔當地人來京師沐浴天恩,如此有來有往,才是長久之道。

  其次是武德,槍杆子裏出政權乃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隻有兵力強大,才能震懾四境,使民無憂。“竊自觀古今經緯,莫如昔以武靖邊……”

  顧玉成雖宅,也是為了趕考走過上千裏路的人,對沿路風土人情有一些了解,加上從前積累,又把交通、氣候、經濟的影響列出來,如此文武配合,條陳分析,分論點之下層層鋪陳,引經據典,排比論述,紮紮實實撐起了兩千餘字。

  他通讀一遍,發現大致脈絡還是暢通的,刪改兩處便總束結尾,展望四海來朝、萬夷臣服的盛世景象,與破題之句遙相呼應。

  完成初稿已到中午,顧玉成和其他進士一起,非常優雅地少少用了些飯,便開始修改文字並檢查各種避諱,包括國諱公諱聖賢諱等等。

  本朝對避諱並不特別嚴格,比如父祖名中帶“仁”,孫子也可做仁義文章,不會出現李賀那種因父親名“晉”就不能考進士的鬧劇,隻要用同音字或缺筆畫的字替代即可。

  顧玉成家是爺爺輩逃荒來到溪口村的,祖上已不可考,私人避諱也相應不多。饒是如此,他還是認認真真檢查數遍,正著倒著都確定沒問題後,才提筆謄抄,堪堪在卯時末寫滿考卷。

  顧玉成放下筆,靜待墨跡晾幹的時候,不遠處江星漁起身交卷。不知是不是錯覺,顧玉成總覺得這位才子盯了他好幾眼,仿佛在問他要不要交卷。

  殿試的時間也是一天,考生可以寫到亥時左右,等發下的三支蠟燭都燃盡再交卷。但是除非實在憋不出來,一般沒人交那麽晚。

  畢竟考生考完就能休息,閱卷官卻需要在收起卷子後熬夜奮戰,趕在第二天中午之前排出名次。考生耽擱越久,閱卷官便越辛苦,哪裏有心情細看最後交上來的卷子?

  兩刻鍾後,墨跡早幹得徹底,顧玉成便收起卷子,安安靜靜地交了卷,在內侍帶領下與其他進士一同離開。

  他沒什麽同窗好友,考完就打算獨自回家,沒想到江星漁竟等在他的馬車旁邊,看樣子已經等了好一會兒,臉色隱有不耐。

  顧玉成上前打過招呼,還沒來得及問,就見江星漁拍拍身下白馬,傲然走掉了。

  顧玉成:“……”

  這才子都有些什麽毛病?

  夜色已深,承明殿內卻是燈火通明,幾十枝高腳蠟燭照得如同白晝,閱卷官正聚精會神全力批卷。

  他們的時間比考生想象中更緊張,因為三甲同進士無所謂名次,但一甲的狀元、榜樣和探花要陛下欽定,閱卷官得在明天上午之前選出三鼎甲,交到陛下案頭。

  作為會試主考,高象也是閱卷官之一,凡分到他手中的卷子,都是先挑出不合格的,譬如避諱出錯、塗改過多等等,直接放到三等裏麵,然後再細看剩餘卷子。

  他起初有心找找被破格取中的顧玉成卷子,畢竟這個名次當時震驚全場,讓人很好奇殿試會是什麽樣子。但寫得好的考卷,幾乎清一色都是館閣體,圓潤飽滿,字跡端莊,若非內容不同,簡直像調版印刷出來的,高象沒看幾張就隻能放棄尋找,專心閱卷。

  一直批到子時過,高象才發現份格外出色的卷子,既不是直言進諫有失中庸,也沒有誇誇其談文辭虛浮,整篇文章立意高遠,起筆不俗。最難得的是,這篇文章言之有物,所提建議實用新穎,仿佛一個老於朝政的人在指點江山。

  定是哪個大家族自小培養起來的,普通人誰有這般底蘊氣魄?高象又看了兩遍,在卷首打上紅圈寫下評語,就放到單獨的桌子上,等待和其他人評優的卷子再行比較。

  不過以他的眼光看,能和這文章媲美的寥寥無幾,它至少也在前五之列了。

  忙到翌日佛曉,閱卷官終於評出三份最優的文章,呈送到寶華天子麵前。

  前兩份都是老成持重的文風,第一份尤甚,且文字精練,字字珠璣,被閱卷官共推為第一。第二份長在務實精幹,切中肯綮,句句言之有物。

  第三份則是言辭俊逸,如河出伏流,氣勢汪洋。最重要的是考生這一筆字,著實寫得好,顯見是名家手筆,便從前二十份卷子中脫穎而出,被排到第三。

  數位閱卷官都是朝中有名望的文臣,眼光自也不差,天子聽人讀了一遍,就道“依此排名,甚善”,然後讓大太監方寬去拆封。

  方寬在金盆中淨了手,才小心除去三份卷子上的彌封,並高聲誦讀姓名和籍貫。

  這一看之下,頭名狀元正是會試第一的鍾綸,次名榜眼則是會試第六的顧玉成,探花是會試第七的江星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