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4874
  顧玉成雖然瘦弱,但個子不矮,沒一會兒就到了山腳下,慢慢轉了一圈,尋到幾棵金銀花,小心摘了,準備給王氏煮水喝。

  他這個專業常年埋首故紙堆,什麽正史野史都看,零七碎八的積攢下來不少土方子。

  希望這東西給力吧。

  說起來,這山就是顧大河去采藥材,結果在深處遇難的那座。

  顧玉成昂首看去,隻覺得這滿山林木,暗影重重,宛若噬人的野獸,忍不住歎了口氣。

  懷裏的小黑丫頭學著他歎氣,卻噗得吹出個口水泡泡,自己嘿嘿樂起來,揮舞著小拳頭興奮不已。

  這丫頭剛到精力旺盛的時候就失了父親,從沒有人帶她出來玩過,這會兒看什麽都新鮮,在顧玉成懷裏一會兒“呀”一會兒“啊”的,活潑得像個會動的煤球。

  顧玉成隨手采了幾枝野花交給小黑丫頭拿著玩,自己揣著金銀花,慢慢往回走,心裏琢磨著二房這日子咋整。

  他需要養好身體,小丫頭也得吃飽飯,掙錢是迫在眉睫。

  別的不說,呂老太太就不會白養著他。這老太太和周氏,對著他話裏話外都是“一天天的光在家吃喝吧什麽也不幹”,看他的眼神跟廢物似的。

  也就是顧二郎換了芯子,臉皮也跟著厚了,硬撐著不肯動,不然早就被趕到地裏了。

  顧玉成將小丫頭換個手抱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那無意義的哼唧。

  他這身體太虛了,抱個瘦巴巴的小孩都吃力,短時間肯定幹不來體力活。即使養好了,也不能跟從小就下地的莊稼漢比。

  顧玉成眉眼微垂,心說還是要去縣城看看,不管怎樣找個活兒先做著。

  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不能看著王婉貞這麽辛苦,還得養著他和小黑丫頭。

  要是這身體,能一鍵刷新就好了。

  顧玉成漫無目的地想著,剛進家門沒多久,大伯娘周氏就過來了。

  往日見了他,周氏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麵子上勉強過得去。自他從學堂回來後,就趾高氣揚的,從沒有一個好臉色。今天卻是笑眯眯的,招手讓他過去。

  “見過大伯娘。”顧玉成率先打了招呼,對周氏微微一笑,就準備回自己房間。

  周氏嗬嗬兩聲,攔住了他:“哎喲你這孩子,這麽大了還害羞呢。伯娘跟你說的呀,是好事兒。”

  “上次那親事呀,可是百裏挑一的好親事,伯娘跟你好好說說。你人小不知道厲害,耽誤了終身大事就不好了。你表哥都跟我說了,先前你在鎮上讀書,夫子都誇你腦袋瓜好使,將來準能考中大官兒。”

  顧玉成心說是啊,因為這個你才看顧二郎不順眼嘛。

  他也不接話,就默默看著周氏。周氏卻以為說到了這侄子心裏,擠眉弄眼地道:“現下你爹沒了,也讀不了書,可不就荒廢了?我不忍心啊,特地給你打問了,我那表哥家,最是通情達理,說願意先定親,三年以後再成婚。”

  “隻要定了親啊,不但給家裏一筆銀錢,還立馬接你過去,供你讀書。你說說,這樣的好親事,哪裏去找?錯過這村沒這店呐。你現在也老大不小的,靠你娘一個人養活,忒是辛苦,你們讀書人,最講究個孝順不是?名祖就什麽都聽我的,二郎你也得為你娘著想,是吧?”

  原來還是那樁入贅的親事。

  顧玉成收起笑容,眼神冷冷地看著周氏:“勞大伯娘費心了,我不想入贅,這事不要再提了。假如父親還在,他也不會答應的。”

  這不是看你爹不在了才讓你當上門女婿啊。周氏心裏呸了一聲,用力將臉上肉褶擠得更深一點,熱切地道:“你這孩子怎麽不知道好歹呢?我跟你說啊,這姑娘家找婆家,都是找那有田有地的,不然誰肯嫁?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看看你這小身板,哪裏養得起媳婦?二弟就你一根獨苗,你可得好好想想,啊!”

  顧玉成扯扯嘴角:“大伯娘不用擔心。夫子說過,我的學問足夠下場,去年是怕我年齡小,在考場上熬壞身子骨才沒去。我哪怕不再進學,也能考上秀才,成家立業。你表哥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說完抱著小黑丫頭,直接進了自己房間。

  半開的窗縫裏,周氏恨恨翻了個白眼,又對著二房的屋子呸了幾口,才跺著腳回了大房屋子。

  顧玉成將金銀花放在陰涼處,臉色冷凝如冰。

  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顧二郎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就算不受重視,也不該被推出去入贅。可是這周氏,又是用讀書利誘,又是用孝道威脅,顯然準備充分。還專門撿著王婉貞不在家的時候,朝著十四歲不經事的孩子施壓。

  他要真是個孩子,恐怕已經被唬住了。

  周氏這嘴臉,未免也太急切了。到底是圖什麽呢?

  .

  傍晚時分,王婉貞和顧大山、顧大富三人回來,顧大富一溜煙就奔去了堂屋,晚飯都沒出來吃。

  顧大山問起來,呂老太太橫他一眼:“大富都累成這樣了,你看不見啊!讓他歇著去。”

  顧大山嘴唇動了動,很想說三弟還沒有二弟妹一個女人幹得多,應該不是累的。但是老太太向來偏疼三弟,沒什麽道理可講,也就閉上嘴沒再說話。

  一大家子吃完飯,王婉貞照例收拾好碗筷和院子,然後將屋門口的爐子點著,煮了一鍋金銀花水。

  小黑丫頭忙著湊熱鬧,在一旁添柴火,差點把這小爐子堵住,被顧玉成一把抱開。

  說起這個小爐子,還是顧玉成昏迷後呂老太太給的。因為王婉貞一天天的熬藥,費得柴火多,就給了她一個小爐子讓她自己拾柴去,不許從公中的廚房裏拿柴火。

  現在倒是方便用。

  “這就是天熱,你奶奶想不起來把爐子拿回去,不然哪能讓我們用?”王婉貞聲音特別小地說,“去年你爹還在的時候,想用這爐子在屋裏燒個水,你奶奶都沒鬆嘴,說給你叔用。”

  水很快開了,熱氣騰騰的。顧玉成怕這土方法不保險,堅持要求多煮一會兒。

  對麵,顧明珠從窗子裏探出頭來,笑嘻嘻地道:“二哥,你吃什麽好東西呢?”

  “哪裏是什麽好東西。”顧玉成淡淡地道,“不過是你嬸嬸的嗓子腫了,我采點藥材煮著。”

  顧明珠的腦袋縮回去,沒一會兒大房屋裏傳出周氏的聲音,刻意壓低又讓人能聽見——

  “老子采藥,兒子也采藥,嘖嘖。”

  王婉貞臉色變了變,強行把眼淚憋回去,低聲勸自己兒子:“別跟她一般見識。”

  顧玉成握了握王氏的手:“我知道。娘你放心,咱們會越來越好的。”

  王婉貞將煮好的水倒進粗瓷大碗裏晾著的時候,顧大富正在堂屋裏啃著個肉餅跟呂老太太訴苦:“娘,你可得疼疼兒子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自從五月以來,他一天天的下地,不下地就給大哥打下手,沒有歇過一天,黑得都不成人形了!

  呂老太太笑眯眯地看著小兒子開小灶,點了點他的腦門:“你呀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看看你今天吃的是啥,你大哥跟侄子吃的是啥?你慢點吃,別噎著了。”

  顧大富咽下最後兩口,抹抹嘴道:“娘,二郎那親事兒咋樣了?二嫂她答應不?”

  呂老太太撇撇嘴:“她跟你二哥一樣,是個死腦筋,哪裏就能答應?”

  “大侄子都是秀才公了,怎麽不直接定下啊?”顧大富說道,“我看人家城裏的秀才,都威風得很。”

  “哎喲我的兒!”呂老太太壓低了聲音,“你大侄子雖考中了秀才,也沒有官身呐。我看這事兒啊,還是得請大師幫忙。”

  “這辦法好啊娘!”顧大富眼睛一亮,“我今天在地裏聽田大叔說了,就在這幾天,天靈道人要帶著徒子徒孫們來布道,他老人家可是方圓百裏最靈的大師!”

  母子倆一拍即合,湊到一起嘀咕起來。

  第4章 陸家學堂

  這天晚上,王婉貞喝了幾大碗金銀花水。許是有兒女安慰的原因,第二天醒來就覺得好了許多,雖然嗓子還疼,但已能說出話來。

  周氏一大早就過來,說要去縣城一趟,問王婉貞要不要把繡好的帕子送到店鋪裏,她可以幫忙捎過去。

  王婉貞搖搖頭:“不用了大嫂,我這一天天下地,都沒再繡過花了。”

  周氏拎著包袱走了,倒是沒再提周家的親事。

  如此又忙碌兩天,顧家人終於將地裏的活幹完了,顧玉成便對王婉貞說想去四平鎮一趟。

  其實他可以將小黑丫頭放在家裏,自己去縣城。先前沒人看顧的時候,這丫頭也是自個兒滿地爬,但他過來之後,每天抱著看著,深刻認識到這個年齡段的小孩有多皮,沒人看著一天能把自己磕破好幾回,所以堅持等到王婉貞能待在家裏才出門。

  “我回來得匆忙,東西都沒有收拾,得去拿回來。順便在鎮上轉轉,看有沒有什麽輕省的活計能做。”

  當時聽聞噩耗,顧二郎就匆匆回了溪口村,書本被褥都沒拿。他本來是夫子的得意門生,熟料連學堂也不能再去,心裏很不好受,就拜托了顧明祖,讓他從縣城回來時幫忙去一趟。

  兩人原本都在一個學堂,同一個夫子,顧明祖刷臉就能捎東西回來。結果上次顧明祖回家時,隻顧著拿錢拿衣服,兩手空空,顧二郎就趁沒人時去找顧明祖,詢問這請托之事,結果……

  “去吧,路上慢著點,別累壞了。”王婉貞歎口氣,又從床下的小包袱裏拿出件滿是補丁的小衣服,掏出五個銅板交給顧玉成,讓他貼身放好。

  “餓了買點東西吃,東西多就花個銅板找人把你捎回來。”

  “知道了。”

  顧玉成藏好銅板,又帶上一竹筒水,就踏上了去四平鎮的路。

  溪口村距離四平鎮約莫十來裏路,這個距離對村人來說不算遠,一般都是走著過去。除非運糧食或者去縣城,不然絕不會趕車去。

  不管牛還是驢騾,都是珍貴的牲口,農忙時比壯漢還頂用,輕易不舍得拿來拉人載貨。

  顧玉成頂著呂老太太的明朝暗諷和周氏的白眼,硬是在家裏歇了好幾天,身體恢複了些。即便這樣,也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頭高懸,才來到鎮上。

  站在不甚寬敞的大街口,顧玉成敲敲走得酸軟的雙腿,循著記憶裏的路,找到了陸家學堂。

  這學堂是一位姓陸的老秀才開的,陸秀才屢考不中,年歲漸長,就在四平鎮辦了個學堂。雖然水平比不上縣城裏舉人老爺的學館,但束脩便宜,鎮上和附近村裏多有人家把孩子送到這裏開蒙進學。

  這會兒快到中午,顧玉成便站在院門外等了等,沒一會兒就等到了散學的聲音,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像出籠的鳥兒似的呼啦啦飛出來,打鬧成一團。年紀大點的學生就穩重多了,三兩結伴而行,言語間還要說說今天的功課。

  陸秀才的親戚開了個飯堂,在學堂的右邊,需要出了學堂繞個彎,才能過去吃飯。

  顧玉成看到幾個熟人,正欲打招呼,幾個人卻避開他的目光,徑自走了。

  顧玉成心中疑惑,幹脆不理會那些或明或暗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邁過高高的門檻,去正房裏求見陸夫子。

  他雖然退了學,也是受過陸夫子多年教導的人,於情於理,都該去拜別一下。

  “你有心了。往後雖不能進學,也不可忘記讀書人的操守。”陸夫子摸著花白的胡子,淡淡地道。

  陸夫子態度冷淡,顧玉成也不好多待,再次拜謝,又說了一番客氣話,就提出去收拾自己東西。

  陸夫子也沒留他,指了個書童陪他去。

  顧玉成回想一番,發現顧二郎在學堂的時候,一直是好學生的代表,多次被陸夫子誇讚,又為人低調從不炫耀,人緣還可以,現在這般待遇,必有原因。

  他有心套話,書童年紀又小,沒一會兒就憤憤地為陸夫子打抱不平:“你們顧家人真是沒良心!顧明祖剛考中秀才,就不把夫子當回事了!”

  顧玉成心頭一驚,急急追問,這才知道原來顧明祖去了縣城學館後,曾經多次抱怨陸夫子,說他學問不高,這麽多年才教出了一個秀才。言下之意,竟是毫不把陸夫子當回事,覺得自己考中秀才都靠天賦異稟了。

  縣城的讀書人圈子就那麽大,四平鎮也不在什麽深山老林,哪怕顧明祖這話不是大聲說的,哪怕陸夫子年紀大了不愛出門,這番話幾經周折,也終於傳到了陸夫子耳朵裏,登時就把他氣得不輕。

  陸夫子年輕時屢試不第,後來辦學堂也沒教出幾個有功名的學生,顧明祖是近年來第一個考中秀才的。雖然考中後就立馬去了縣城的學館,陸夫子還是很驕傲,逢人就誇這個得意門生,連教書的心氣兒都跟著漲了一截兒。

  萬萬沒想到慘遭打臉。

  陸夫子心中生氣,跟著就把同為顧家人的顧玉成也捎帶上了,連見都不想見。

  “你也不要怨夫子,他都被氣病了一場呢。”書童道。

  顧玉成停住腳步,正色道:“學生豈敢。夫子為人和善,對我多加照顧,必是氣狠了才這樣。可恨我病在家裏,竟不能為夫子分憂解難。現在既然知道了,我當給夫子正經賠罪才是。”

  “那倒不必。”這書童跟了陸夫子兩年,和顧玉成也熟識,見他真心,反過來勸了兩句,讓他等過幾個月陸夫子氣消了再來。

  陸夫子心眼兒不大,知道這事兒也沒多久,現在正在氣頭上,去了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