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4427
  “即是如此,那我過兩月再來向夫子告罪吧。”顧玉成謝過書童,跟著他去收拾了一個薄薄的被褥和一筐書,又在學堂外花三個銅板買了兩個暄軟的大肉餅,請了書童一個,自己拿著另一個往回走。

  他太久沒吃葷腥了,每天晚上聞著呂老太太在堂屋裏給顧大富開小灶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這會兒一個又白又大的肉餅裹著油紙放在筐子裏,濃鬱的香味直往鼻子裏鑽,顧玉成背著書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頂著太陽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顧玉成終於走到了無人的鄉間土路上,肚子也咕嚕嚕直叫。

  他放下筐子,拿出肉餅,掰了一半,咽著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覺兩條腿都更有勁兒了。

  將剩下的肉餅仔細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裏,顧玉成背起書生筐繼續往溪口村走。

  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門的路更長一些。顧玉成直走到氣喘籲籲滿身大汗,也不過剛走到村東頭。

  村東頭有去鎮上的路,平常三無不時的能見人走過,今天卻一點人影都沒有。

  不單這樣,附近玩耍的小孩們也不見蹤影。

  顧玉成又坐下歇了一會兒。

  他旁邊是一條窄窄的水渠,現在隻剩一個底兒了。抬眼望去,遠處的田裏有莊稼漢正在忙活。

  顧玉成抿抿唇,心中微歎。

  在這村裏,有男人和沒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

  就說顧家吧,這還沒分家,呂老太太也身體結實,然而現在這一家子的雜活全壓在了王婉貞一個女人身上,她還得一天天下地。

  因為顧家這仨兒子,每個人都有兩畝地,老爺子和呂老太太有四畝,合計十畝。這數量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往年都是父子兄弟一起勞作,不分你我,也從來不見顧大富忙活自己名下的兩畝地。

  結果自打顧大河出了意外,這地忽然就分清了,二房的兩畝地自然就落到了王婉貞頭上。

  王婉貞力氣小,有些活幹不來,就得求大伯子幫忙。因為這份兒人情,周氏在這院子裏,出了屋門幾乎沒再幹過什麽活兒。

  虧得王婉貞能忍,又一心想為兒子護住這兩畝地,每日裏勤勤懇懇,從早至晚,幾乎一刻也不停歇,硬是撐住了。

  顧玉成沒歇多久,便背起筐子繼續往西走。

  這幾日他每天抱著小黑丫頭,獲得了深厚的兄妹情,今天出門前,那丫頭還哭得淚汪汪的,呀呀不停。

  回去得奉上餅子,再好好哄哄才行。

  仔細想想,小黑丫頭五官並不醜,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和顧明珠的長相並不怎麽相似,應該是隨了王婉貞的長相。

  說起來,王婉貞沒有娘家,卻能當了嫁妝鐲子給他買藥,又會繡花,也不知以前是怎樣的。他作為兒子,不好打聽母親私事,便隻做不知,權當她就是顧大河在外麵救回來的落難人吧。

  因為沒有娘家,呂老太太對這個二兒媳也不大看重,平日裏冷嘲熱諷毫無顧忌,跟對大兒媳完全兩樣。

  反倒是王婉貞看得開,昨天還安慰他:“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咱們二房靠著家裏,總能過下去。”

  顧玉成雖沒有這麽樂觀,倒也不絕望。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隻要能邁開腳,那老天就沒有絕人生路的道理。

  “顧二郎你幹啥呢!道長往你家去了!”

  有個中年人急匆匆從顧玉成身邊跑過,邊跑邊說。看那方向,顯然是往顧家院子去了。

  道長?

  什麽鬼?

  顧玉成一愣,也加快了速度。隻是他到底體虛,又來回走了快三十裏路,加速也沒快到哪裏去,趕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到顧家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熱鬧得不行。

  “借光,借光,讓一下。”顧玉成邊說邊往裏邊擠。他隱約聽到了小黑丫頭的哭聲,心裏著急,靠著背上的書生筐左奔右突,終於擠到了裏頭。

  隻見顧家院子裏支了個碩大的香爐,煙氣嫋嫋。一個挽著道士髻的年輕道士左手黃符,右手木劍,口中念念有詞。

  木劍劃過,黃符無火自燃,悠悠飄向二房的屋子。

  那道士“呔”了一聲,大喝道:“禍家之源,邪氣在此!”

  第5章 天靈道人

  顧玉成腦子裏嗡的一聲就炸開了。

  圍觀村民的嗡嗡私語中,呂老太太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道長可要救救我們老顧家啊!”

  “我行善積德,沒做過一件惡事,可是從去年開始,家裏接二連三的出事。道長,你可得把那個禍亂我們顧家的妖孽降住啊!”

  顧大富也跟著跪下了,眼含熱淚滿臉懇切:“求求道長救我顧家老小啊!”

  顧大山和周氏圍成一團,紛紛懇求,唯有王婉貞抱著小黑丫頭,在一旁默默垂淚。

  那年輕道士扶起呂老太太,捋一捋不太長的胡須,略帶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我師父天靈道人來到此處,正是為了消災解難,救人命於水火之中!”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端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道士,手拿拂塵,兩眼微眯,在眾人或敬仰或敬畏的視線中怡然自得。

  “原來這就是天靈道人,聽說是從大道觀出來雲遊的,好生厲害!”

  “不是說今天做法事嗎?怎麽跑顧家來了?”

  “哎呀你來晚了!道長做法事的時候,一陣妖風,把火都刮滅了,這才跟著指引來的顧家!”

  “顧家真是倒黴啊,老子走了兒子跟著走,說不定真是有門道呢。”

  “我外甥說天靈道人在前山村驅邪,每家都收米!”

  “我聽說呂老太婆啊,是二房克的!”

  “哎喲她說的你也信?這老婆子是什麽人呐,可鬼了。”

  “看那個灰!變了變了!”

  在這短短幾息內,黃符燃燒後落下的灰燼由黑變紅,透著股詭異。年輕道士上前一看,大驚失色:“師父!此地邪氣甚重,徒兒法力低微,恐不能拿下。還望師父出手,助徒兒一臂之力!”

  顧玉成再也聽不下去,黑著臉推開最前麵的倆人,跨步過去,將書生筐重重摔在地上,厲聲道:“哪裏來的道士?是四平鎮的無名觀,還是清平縣的衝虛觀?”

  眾人嘩然,私語聲瞬間高了兩度。王婉貞哽咽地喊了聲“二郎”,哭得說不出話來。

  呂老太太被這動靜嚇一跳,當即怒道:“你個小孩子家家,胡咧咧什麽?”

  那年輕道士正誌得意滿,回頭就見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少年盯著自己,兩隻眼灼灼如火,頓時心裏一虛,被師父悄悄掐了一把才反應過來,高聲道:“休得無禮!我師父乃是天靈道人,從京師雲遊至此,哪裏是什麽無名小觀可比的?”

  顧玉成並不理他,反而轉過身對四周圍觀的人拱拱手,道:“各位父老鄉親,我是顧家二房的顧玉成,今天這道長燒了道黃符就說我顧家有邪氣,我倒要請問道長,什麽是邪氣?什麽是正氣?”

  今天這陣仗,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八成跟呂老太太有關係。如今老太太和大房三房聯合在一起,指正他們二房邪氣禍家,恐怕很難善了。當務之急,還是要破了這歪理邪說。

  “我顧家祖孫三代,都在溪口村踏實務農。我大堂兄,更是溪口村近二十年來第一個秀才。”顧玉成邊走邊說,盡力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我不敢誇口說顧家是什麽洞天福地,卻敢說絕沒有邪氣!各位想想,這秀才公,是邪氣能養出來的嗎?!”

  “不是!”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大聲應答,惹出一片哄笑聲。

  呸!

  周氏氣得臉色發青,這個小兔崽子,竟然又攀扯她家名祖!

  往日裏也沒發現顧二郎這麽能言善辯,周氏簡直想撲過去撕了那張嘴。但是天靈道人之前露了一手神通,她並不敢當大師的麵胡來,隻好狠狠地瞪了顧玉成幾眼。

  年輕道士隨天靈道人行走,雖是個副手,也沒人敢小瞧,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麵詰問,氣得漲紅了臉:“你不是方外之人,沒有天眼神通,當然不知道什麽是正氣,什麽是邪氣!”

  “居士既有疑惑,我輩方外之人,正可解惑,揚我道門。”那老道士緩緩伸手,止住了麵紅耳赤的徒弟,拂塵一擺,對顧玉成施了個禮,端的是不急不緩,氣質出塵。

  “貧道三歲入道,十五有所得,三十而大成,得師父賜號‘天靈’,至今已四十三載。我道門緣法,講究清靜無為,得窺大道。天地之間,正氣浩然,然邪氣隱匿,貧道……”

  天靈道人洋洋灑灑講了一通,聲音抑揚頓挫,直念得眾人鴉雀無聲。末了拂塵一揮,指向顧玉成,“正邪二氣,不外如此。小友可有見教?”

  “不愧是大師啊!”

  “人家是天師!一般人還請不來呢。”

  “我剛悄悄在心裏祈福,會不會被大師聽見?”

  “你這人真不厚道,祈福怎不叫我們一起?”

  “我也求大師保佑了,保佑我媳婦生個大胖小子。”

  “人家是天師!”

  現在是寶華二十六年,天子在位已經四十年了。自二十年前,這位天子就開始拜佛問道,寺廟和道觀勢力也逐年壯大,京師甚至供奉了不止一位國師。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權貴豪富人家爭相求仙拜佛,民間也是信眾頗多。哪怕不信,也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姿態,寧願花錢消災。

  換個人被老道士這般連消帶打以退為進,就該頂著一頭霧水見好就收了。然而顧玉成可是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唯物主義者,對這些東西一概不信。他看著老道士,宛如在看被洗腦後誤入傳銷的智障,將身經百戰的老道士都看得暗自發毛。

  “見教不敢當,隻是還有疑惑。”顧玉成朗聲道,“道長方才說,清靜無為,方成大道,那為什麽做一場法事還要收糧食收銀錢呢?我在鎮上學堂,也曾聽說有人為了消災破財,最終家破人亡,人財兩空,這是何緣故?”

  “道長修道有成,年過古稀,為什麽還不能餐風飲露,羽化升仙?”

  “佛家有口吐蓮花、淨瓶出水的把戲,道長這符灰變色,可是同樣妙處?”

  顧玉成一句一句慢慢問出,滿意地發現圍觀村民開始動搖。

  他沒見過什麽淨瓶出水的表演,也沒見有人信道破家,但不妨礙他將這些聽過的拿來用。畢竟這僧道之說,民間雖也信眾頗多,但莊稼人到底是要吃飯的,每日裏辛辛苦苦耕種勞作就占去大部分時間,再讓他去潛心問道、虔誠禮佛,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銀錢,這信仰也就大打折扣。

  何況這老道開頭還有幾句人話,後半截幾乎全是念咒,他一個讀書人都聽得似懂非懂,何況是溪口村眾人?

  和咒語相比,還是顧玉成這大白話簡單明了,直擊人心。這會兒就有不少人交頭接耳,說起各種見聞,不乏因為道士受災的。

  顧玉成看著天靈道人,表情平靜內心警惕,殊不知天靈道人也在暗自叫苦。

  他怎麽就接了這麽個買賣?

  原以為這家子孤兒寡母,不用他出麵就能擺平,正好讓徒弟練個手,誰知竟能碰上了硬茬子。那瘦弱少年年歲不大,人卻著實機敏,根本不進他的套,繞過去就開始煽動人心。

  這沒用的孽徒,跟他說了多少次,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穩,怎的沒嚇住別人,還自己抖起來了?

  再這樣下去,別說信徒,怕是溪口村這一季的供奉都收不上來!

  要順著這少年答下去,就進他的套了……天靈道人眯眯眼,哈哈大笑兩聲,道:“看來小友是不信貧道了!徒兒,請油鍋!”

  看他眼色,那年輕道士急忙打開旁邊的一個大箱子,開了三層鎖,才將裏麵的物件搬出來放到供桌上。

  赫然是一個小小的銅爐,其上放置著一口成人腦袋大的鍋,裏麵是冒著熱氣的油。

  那銅爐裏顯然是有炭火的,年輕道士吹了吹,沒一會兒油香味兒就四散開來。

  “好香啊!”

  “豬腦子就知道吃!這可是油鍋啊!”

  “是十八層地獄的油鍋嗎?傳說能把人炸熟了。”

  “大師是不是要下油鍋了?”

  “這麽點兒大下不去吧?說不定是徒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