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4959
  隻是當初進來時,他並不知這裏是個進來了便不能再出去的地方吧。

  她手上的動作一頓,“從前的日子......很苦嗎?”

  若非苦到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好好兒的男兒怎會自願進宮斷送了自己的一輩子?

  他點頭,話音卻是淡然的,“是很苦,奴才十二歲進宮,但十歲時便已經身在帝都的街巷中了,那兩年中,奴才或許也曾與年少的娘娘在街上擦肩而過,隻那時的娘娘依然是尊貴的公府小姐,而奴才,不過是街邊髒汙的乞丐。”

  晏清不想帶給她半點傷懷,又勉強笑了下,一時忘了禮數,抬手撫上她眉間蹙起的淺淡痕跡,勸解得語氣。

  “但世間之事向來有所失便會有所得,那時剛進宮,每日學規矩之餘,奴才其實喜歡看身旁這些華美的宮殿,喜歡聽宮教博士講學,這座城不大不小,卻裝滿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奴才看著它們,日子長了,漸漸也就忘記了外頭的天地是什麽模樣,忘記了自己失去過什麽,直到......”

  直到什麽?

  他突然自顧止了話音,她立時問他,“為何不說了。”

  晏清頓覺語滯,他的“直到”會是什麽,又能是什麽?

  萬般因緣皆不過一個她,是隔著一扇窗遙遙看見的一個她對鏡落淚的側影,勾起了他對外間的一切向往。

  “娘娘真的要聽嗎?”

  他的目光依依然朝她望過來,是詢問卻又有半分懇求,因有些話,深埋在心底太久,連說出來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她看著他許久,還是點頭。

  若那是他心底的傷疤,她狠心揭開這一次,往後定當千倍萬倍地治好他,撫慰他。

  可她做好了萬全的打算,卻沒料到他說:“直到奴才遇到娘娘。大婚那日,娘娘的眼淚,砸碎了奴才自欺欺人以為自己喜歡的一切,原來隻要做了籠中鳥,哪怕再華美的宮殿、珍貴的寶物,也都隻不過是用來妝點牢籠的紋飾。”

  籠中鳥,她做了這麽多年的籠中鳥,他卻是頭一個說出來的人。

  她一霎便不說話了,眸光就那樣直直地投進他眼底,疑惑、驚詫,又怔住片刻,最後終於塵埃落定成鋪天蓋地的黯淡。

  他不能看到她那樣的神情,自責立刻鋪天蓋地地漫上來,深覺不該說這些惹她傷懷,踟躕去握住她的手,連聲認錯,“娘娘,是奴才的錯,方才那些話......”

  他想說那都是自己的胡言亂語,可他沒來得及說完,她便已經傾身過來,用柔軟的唇堵住了他一切的言語。

  她的親吻,隻是兩個人輕輕觸碰在一起,但唇齒相依的一瞬間,他睜大眼睛,全身上下、頭腦、四肢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

  無法驅使,隻能呆愣愣任憑自己僵成了塊木樁,四下都變成一副靜止的幻境,唯有兩個人唇瓣貼合在一起的溫熱觸感,和她貼近他的輕聲呢喃才是真實的。

  “你沒有錯,這裏也沒有奴才,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原來他真的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與她“相識”了,隻是她不知道罷了。

  他終於從呆滯中回過神來,倉惶轉過臉躲開她的親吻,“娘娘,娘娘不可......”

  他臉上的緋紅迅速褪下去,隻剩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蒼白。

  她擰眉不悅,伸手蠻橫捏住他的下頜掰過來,教他正視與她,“有何不可?”

  “娘娘是主子,奴才......”

  她打斷他,“我說了你不是奴才,若你非說自己是,那又為何還會深夜前來覲見?”

  他實在被逼得走投無路了,眼角泛紅,聲音都是哽咽的,“奴才......若娘娘將來有朝一日後悔了,可會怨怪奴才今日的聽之任之?”

  她眉心漸漸舒展,手指鬆開他的下頜,眸光沉靜,直直看著他,“若你不願,那便走吧,但出了棲梧宮的大門,就再也不要出現在本宮眼前。”

  不進則退,不成功便成仁,她根本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因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舍得不見她的。

  兩個人的對峙,他麵對她的強勢,卻總是躊躇、慌亂、狼狽,更加無言以對,於是注定兵敗投降,無條件臣服。

  良久不語,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掙紮在消失殆盡,束手就擒。

  直等到塵埃落定,她望著他泛紅的眼角,傾身過去鄭重印上一吻,告訴他,“你是我的人了。”

  他沒有再躲,認命地眨眨眼,長睫就輕輕掃在她的唇角,輕歎一口氣,聲音柔軟卻篤定,“此生隻有娘娘厭棄奴......我的那一天,絕沒有我背離娘娘的那一日。”

  粟禾端著安神湯進來時,見晏清坐在床邊,一條褲管卷到了膝蓋上,徑直露出了其下整截小腿在皇後眼前,當真是大大地不妥!

  她瞧著直皺眉,但皇後那廂彎著腰仔細打量他膝蓋處突出的骨頭半會兒,又伸手過去覆了上去,反複斟酌出最好的位置,沉沉呼出一口氣隻說了句“忍著些”,手上驟然用力,便隻聽骨肉間頓時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一陣劇痛席卷全身,晏清隻是攥緊了拳一聲不吭,皇後抬眸瞥他一眼,手上一邊上藥包紮,一邊說:“很痛就喊出來。”

  他卻早已習慣了咬緊牙關,搖搖頭硬說自己沒事。

  皇後便也不再說什麽,接過粟禾的安神湯拿在手裏,教粟禾退下後,才遞過來要他喝下去,“剛接好的腿不能再教你折騰了,喝完了歇到明晨天亮前再走。”

  他不好意思的很,卻說不出推辭的話,說了怕她又會生氣,所以還是利落接過來一飲而盡,瞧她直勾勾看著自己,忙紅著耳朵催她一聲,“時候不早了,娘娘就寢吧,我就在這兒守著娘娘。”

  她聽來覺得滿意,頷首嗯了聲,翻身上床複又慵懶倚回到軟枕上,手掌壓在他的承旨腰牌上,這才重新想起來問:“你進樞密院才不到一年,要拿到這個定是不易,都說來於我聽聽。”

  他微微笑起來,又擔心將自己那些求人殷勤的模樣都說出來會教她看輕了去,話便都是斟酌保留著說。

  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信,總歸沒有追問細究過,仿佛隻是想要聽他說說話消磨時間罷了。

  琉璃盞裏的燭火搖曳了小半晚,床榻上的人呼吸平穩清淺,漸漸沒了回音,他便止了話頭,起身小心翼翼從她身後抽走軟枕,將人抱起來放平在榻上,看她睡得踏實了,他那一碗安神藥的效用恍然這會兒才發作起來。

  眼皮兒上像是掛了個千斤鼎,重的都要睜不開了,但他也不能真如她所說的那般,直等到天亮前再走,教有心人看見,又是禍事。

  可如今見她一回不容易,他坐在床邊又深深看了她幾眼,有些人,真的是永遠都看不夠。

  最後瞧著時辰實在是不便再耽擱了,這才撐著腿起身,步子輕緩地出了內寢。

  粟禾在外間梁木底下等著他,待他到跟前了,歎一口氣,一麵伸手扶他一把,一麵說了句:“越是喜歡越要克製,若一味放縱,情也能害人害己,望你要記得這話。”

  他聞言沉默了許久,方才點頭,“我隻盼著她日日開心,平安康樂。”

  所以如果他就是那個可以讓她開心的人,他不會再推開她躲著她,隻會竭盡全力去讓自己強大,強大到能夠護她一生平安康樂。

  皇後清晨醒來時,床邊早已不見了他的身影,她側過臉怔怔朝虛空中望了會兒,這才喚人進來伺候梳洗。

  用過早膳,她往偏殿書房去,立在牆高的書架前尋了半個多時辰,才從浩如煙海地文牘中翻出一份信箋來,她打開來確認無誤,行到門前喚知意過來,將信箋遞給她,“你與晏清相熟,便替本宮將這個送到他手上,教他看過之後耐心等著,機會來的時候,他自然會明白該怎麽做。”

  知意一聽與晏清有關,立時緊著心接過來應下了。

  先頭晏七改名字,莫名其妙離開棲梧宮她便覺得奇怪,如今看來,必定是為皇後娘娘辦事去了,她覺得這很不錯,是條出人頭地的好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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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先頭晏清從棲梧宮出來,粟禾遣了個小內官一路送他到住處門口。

  這會子天還沒亮, 四處昏暗淒迷, 夜風吹到身上寒浸浸地,他腳下一深一淺地走到近處才看見, 那邊廊簷下的冷風中竟還坐了個人。

  趙瑞成原本垂頭喪氣頹然坐著,聽著腳步聲抬眼望過來一瞧, 連忙起身幾步來扶他,“你去哪了, 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這頭問著話, 趙瑞成眼角餘光瞥見右手邊宮道拐角處正要沒進陰影裏的小內官, 一眼認了出來,還沒等他回答, 又狐疑道:“你去棲梧宮了?”

  那話問得有點不可置信但語氣是篤定的,這時候欲蓋彌彰顯然並不是個好法子。

  晏清點頭簡短嗯了聲, 鎮定自若, 又淡然問他, “你怎麽還沒有睡, 不是教你先回來了嗎?”

  趙瑞成側過臉在他麵上尋索了一圈,那麽個坦蕩蕩的模樣倒教人自覺是自己多心了。

  “我這不是放心不下你嘛!你瘸著半條腿在外頭晃悠, 我能安心睡好覺嗎?躺下連被子都沒捂熱又起來,這大半夜光吊著一顆心在嗓子眼滿宮裏尋你去了,結果你倒好,啥事兒沒有,還連傷口都包紮好了......”

  他往晏清手上一掃, 那一圈一圈,五根手指都還是分開包的,當真是細心的很了,怎麽看都像是女人才有的體貼。

  “晏清......”他斜眼瞧過來,古裏古怪問:“你往棲梧宮裏是尋誰去了?難不成連我也要瞞著?”

  尋了誰哪能告訴他?

  晏清眨了下眼,抬起頭瞧著他一笑,“就是去尋了個朋友治傷,告訴你做什麽,又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這種意味不明的話落到有心人耳朵裏,那就是一千個人就有千百萬種解讀結論。

  趙瑞成一聽倒是釋懷了,其實他自覺已經能猜出個□□不離十,棲梧宮裏的女人,皇後和粟禾定然是不可能,上了年紀的嬤嬤除外,那就隻剩下了小宮女。

  嘖嘖......宮女和內官有私情,也確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晏清不想教人知道也無可厚非。

  “不想說便不說吧!才知道你突然轉了性兒上趕著要出人頭地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他咂咂嘴,還好心勸誡晏清一句,“但你還是要小心點兒,沒有得到主子恩準之前,你偷偷和人見麵那可是觸犯宮規的,萬一被皇後娘娘發現,後果可大了去了,嗯?”

  晏清不想同他再糾結下去,調開個話題問:“你不怨我了?”

  趙瑞成渾然未覺,歎一口氣,順著話頭答:“我壓根兒沒怨過你,論才能你確實比我強,最開始那時候幹爹找我過去,我就說讓他提你起來的,但是可能他不大喜歡你,就沒同意,誰料最後這麽兜兜轉轉一輒子,最後還是你當上了承旨,想來也是天意,你多爭氣吧,我往後還指著你提攜我呢。”

  他是個有些小滑頭的人,也不算很有良心,但這一番話卻都是發自肺腑的。

  因他當初進宮時年歲不尷不尬,宮裏不論大的小的都愛來拿捏他一下,多虧了晏清的處處維護才得以立足。

  晏清那樣的人,中正溫和不驕不躁,自有一派靜水流深的沉穩與從容,同他相處,能教人沒來由得覺得安心和舒適,被他從承旨的位置上換下來,趙瑞成也服氣。

  “瑞成......”晏清腳下忽地一頓,轉過臉來鄭重問他,“眼下樞密院是個是非地,你幹爹和林永壽往後都不會善罷甘休,你我往後的日子隻怕更加寸步難行,你可想過先避一避?”

  趙瑞成果然怔住片刻,“你是說,我去求幹爹把我調出樞密院?”

  他說著便搖頭,“幹爹不可能同意的,他把我放到這兒就是為了替他辦事,我現在回去惹他不高興,在內侍省也再抬不起頭了。”

  晏清卻還是問:“先不論能不能,隻是說你想不想?”

  趙瑞成認真想了下,話說得有些露怯,“那榮華富貴再重要,肯定還是沒有小命兒要緊,對吧?”

  看來他對周承彥到底也沒有多少真正的忠心,頂天也就是傍上個粗大腿的奉承,晏清心裏有了數,點頭嗯了聲,便不再搭話了。

  眼下他要操心的,是怎麽在林永壽和周承彥的雙重猜忌下,好好活著。

  卻不想第二日午膳前,皇後便派知意給他送來了一條出路。

  他的那些傷,她其實不消問也能猜到從何而來,心疼過後,隻好千方百計地助他脫離困境。

  粟禾值夜過後,第二日下半晌方才上值,踏進正殿裏見皇後正盤膝坐在軟榻上,低頭瞧著什麽,眉頭微微蹙起,聚精會神的模樣。

  她到近前見了禮,問:“娘娘在看什麽?方才聽惠子說娘娘今兒還沒用午膳,這會子要不要教小廚房送些吃食過來?”

  皇後聞聲抬起頭來,看她一眼,皺著眉搖了搖頭,“吃不下。”

  那頭臉色不太好,像是有些反胃的樣子,粟禾瞧著不安心,忙說要去請太醫過來診脈。

  皇後卻說不必,話音到嘴邊繞了個來回,才終於開口,“你可還記得之前暗衛報上來說周承彥用小孩兒腦子補身體的消息?”

  粟禾聽得當時就一怔,望著皇後的眼神兒,這麽多年頭回失了她老成持重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