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293
  ☆、第五十七章

  流言在宮中傳著傳著便走了形兒,有說他背主求榮, 有說他是本性難移, 更有人說他是天煞孤星,伺候過的主子都逃不過淒涼下場......總而言之在流言中的他, 無一不是副陰險狡詐攀附逐勢的奸惡嘴臉。

  話飄到趙瑞成耳朵裏,為他鳴不平是一回事, 心裏對他起疑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二人奉命在崇文堂整理謄錄各地官員考績,瞧著四下無旁人, 趙瑞成停下筆偷摸打量他半晌, 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晏七啊......”

  他立刻截過話頭,糾正道:“是晏清。”

  “行行行, 晏清!”趙瑞成故作嫌棄瞥他一眼,咕噥著:“不就是個名字嗎, 有什麽可寶貝的, 我就覺得原先那個挺好的, 簡單還好記。現在這個文縐縐的, 聽著像個老學究,不知道你怎麽想起改這麽個名字的。”

  他聽著但笑不語, 趙瑞成也就不再同這麽個悶葫蘆糾纏名字的事了,回歸正題上,問:“外頭那些關於你的流言你都聽說了嗎?”

  晏清點頭。

  “那你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

  晏清終於抬頭看他一眼,“說什麽?”

  趙瑞成一咂嘴,皺著眉急道:“外頭那些人不知道你的性子, 我還能不知道?先前兒我替你去棲梧宮告假的時候看得真真兒的,皇後和老妖婆都對你是真的不錯,依你的性子不可能會幹出背主的事兒......”

  他說著停了下,鄭重問:“所以你老實告訴我,你上趕著到我幹爹那受那麽大一場罪進樞密院,到底是為了什麽?”

  晏清嘴角笑意凝滯片刻,眨眨眼,長睫將眸中波瀾盡數平複了去,望著他反問:“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麽?”

  卻又未等他回答,兀自道:“你為何不信外頭的流言沒說錯,世上沒有人甘願做一輩子奴才,樞密院是我等宦官入仕途的唯一之選,既然當時你將機會擺到我眼前,我又有何理由不肯為此付出代價?隻是流言自然也並非全部屬實,你看的沒錯,皇後娘娘待我確實有恩,知曉此事後也並沒有將我趕出棲梧宮,而是我自請離去的。”

  想要真正能糊弄過人的話,便需得說得真假參半,趙瑞成聽得沉吟半晌,才終於是徹底放下了疑心。

  臨到正午用膳時分,二人正起身想要往膳堂去,剛至門口卻迎麵遇上個圓滾滾的肥胖身影,晏清眼疾手快,忙拉著趙瑞成後退了一步,二人才沒有徑直和那人撞在一起。

  但由是此,二人還是被蠻不講理地斥罵了句:“幹什麽呢?兩個不知道看路的睜眼瞎!”

  說話的人叫何弘化,同他們一樣隻不過是個微末隨筆,但因為其人在樞密院日久,又與上頭一位承旨有些交情,日常待其他人難免跋扈,院中很多人暗中都對其各有怨言,但卻都敢怒不敢言。

  何弘化身寬體胖,懷裏抱著不少文牘,好容易站穩了,看清是兩個新來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見縫插針地就想給二人立規矩。

  “你們倆趕著投胎去啊?連路都不會走,今日撞了我,明兒個是不是還要往皇上跟前撞,都給我到院裏跪著去,啥時候懂規矩了啥時候起來。”

  這話也就是罰到何時全憑他心意了,趙瑞成氣不過,正想同他理論,晏清忙上前衝何弘化拱手施了一禮,賠罪道:“今日不小心衝撞了您,是我們的過錯,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

  他說著望何弘化懷裏成堆的文牘看了一眼,“我看您抱著這些東西也累著了,可是有什麽差事,不如交代給我們替您分憂,也給我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何弘化瞧著他一挑眉,嗬!這些年了,碰見的要麽是一上來就梗著脖子狡辯的,要麽是嚇得隻知唯唯諾諾跪地求饒的,像他這樣知情識趣腦子活絡的還真是少見。

  規矩是立給那些不懂規矩的人,既然他懂規矩,那便也不必非去跪著。

  何弘化冷哼一聲,走近一步將文牘一股腦兒扔進他懷裏,“將這些分類歸置到架子上,再找出來一封前些時候遞上來的禹州水患紀要,手腳麻利兒送到中書去,方大人急著要,若是耽誤了事兒,有你們好看的!”

  晏清頷首稱是,送走了何弘化,他懷抱著文牘往架子那邊去,聽見趙瑞成在後頭直將何弘化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口條之順溜,令人歎為觀止。

  他一邊歸置文牘,一邊忍不住含笑催趙瑞成,“你別閑著,去找那封水患紀要,找到了放在桌子上,待會兒我自己去中書,你自行去用午膳。”

  趙瑞成答應著,又有點不好意思,“咱倆應該有難同當才對,我怎麽能撇下你一個人去吃飯。”

  話說完就聽見他肚子裏咕嚕咕嚕響了兩聲,晏清挑眉,“你還是去吧,順便幫我留些飯菜就是了。”

  中書、門下處理公務之處在宮城東邊,晏清最初進宮當雜役時曾被分派到此處過一段時間,是以如今走來也算輕車熟路,進弘文閣將水患紀要承給中書令方紀存,正碰上幾位大臣到來,欲在閣中商議禹州水患之事。

  方紀存接過紀要,便隨手指使他在一旁的桌邊就坐,要他將此次商議要點隨同記錄下來。

  晏清自然求之不得,躬身稱是,緩步到桌邊落坐,一邊聚精會神聽這些當朝的股肱之臣各抒己見,一邊手下奮筆疾書,每每聽聞一些獨到見解,心下亦是讚歎不已。

  但文人素來喜愛引經據典地說話,有時長篇大論下來真正有用的不過就是那麽幾句,一場商議整整持續了三個多時辰,待他們停下來,晏清手底下也還是滿打滿算寫了四張紙。

  其餘幾位大臣退下後,方紀存要他將紀要遞上來,垂首看了眼,下筆工整,記錄詳盡直取要點,通篇未見一句廢話,可見他本身也讀了不少書,才能從言山辭海中挑揀得出真正有用的。

  遂抬頭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回說:“晏清。”

  方紀存點頭讚許了句:“海晏河清,萬世升平,好名字。”

  大約這樣的好名字更易於讓方紀存記住他,而後若再逢他往中書遞送文牘,碰上了方紀存,對方多多少少總會交代他一些文書上的差事,他自然求知若渴,但有不懂之處,便虛心求教。

  臨近秋末冬初的中午,天兒也總是陰沉沉地,棲梧宮大門緊閉,室內處處都燃著燭火。

  皇後自先前兒一場大病後便畏冷的厲害,這時候才剛轉涼,她手裏便已捂上湯婆子了。

  偎在軟榻上看內府局今歲的宮內開銷,低著頭看完了眼下的一頁,有些乏了,便隨手拿起來遞到對麵,“你替本宮對照前三月的冊子看看吧......”

  話說出去良久沒有回應,她抬起頭朝空空如也的對麵看了眼,垂眸笑自己一聲,還是放下了。

  粟禾在一邊看著心裏不是個滋味兒,手上拿起茶盞遞過去想轉個話頭,“每年臨近年末總是事多,娘娘看了一天的宮務了,喝口茶歇歇吧,再急也不急這一兩天的功夫。”

  皇後抬手接過茶盞卻沒往嘴邊遞,放在桌子上,側臉朝窗外灰藍色的天幕望了眼,喃喃地問:“晏清走了有多長時間了?”

  粟禾看著她的失神模樣也是歎氣,“粗算算日子,快有兩個月了。”

  皇後點頭噢了聲,神情有些恍惚,她好像度過了一段很渾渾噩噩的時間,隻是在該起床的時候起床,該用膳的時候用膳,該處理宮務的時候處理宮務......回過神兒才發現,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他如今在樞密院可還好?”

  粟禾教她安心,“他是個腦子活絡的,懂得自保,況且如今隻是微末隨筆,尚且沒有到招人眼的時候,底下那些小伎倆,想來算不得什麽。”

  她便不再開口了,過了會兒執起桌上的茶盞抿一口,忽地吩咐粟禾說:“明日你往承乾宮去一趟,親自傳話給皇上,就說本宮請他前來一同用午膳。”

  “皇上?”

  “嗯。”

  這真是稀奇了,粟禾一時詫異,沒等繼續問一句,卻見她已兀自掀了身上蓋著的白狐裘,起身坐在榻邊在趿鞋。

  “娘娘要出去嗎?”

  皇後點頭,“本宮在屋子裏悶的夠久了,再不出門看看外頭的天是什麽樣,恐怕就要忘了。”

  想著外頭風大,粟禾忙踅身去櫃子裏取來件厚實大氅披到她背上,出了門到廊簷下,還是忍不住問她:“娘娘如今已經願意見皇上了嗎?其實若是見了麵總是爭吵,反而是對娘娘不利啊。”

  對呀,吵得不可開交再動起手來,總歸是對她不利。

  皇後搖了搖頭,“本宮不想再跟他吵了,隻是先前國公的船隻出事,他不是說會派人去查嗎,且看看他都查到了什麽吧。”

  她說著又補充一句,“那時候派遣出去接應國公的暗衛這時候也快回來了,你尋個空出宮一趟,從沈太傅那裏接手過來,也不要教他們再與國公府又任何牽扯,重新安置好他們,暫時先教他們休養生息吧。”

  二人說著話,院子裏有宮人來來往往,今歲天涼寒風蕭瑟,她瞧著他們身上單薄的衣裳,想起來囑咐粟禾道:“你派人去給司織傳個話,就說前不久趙昭儀有喜,闔宮同慶,今年給宮人們每人額外多加一套冬衣與冬靴,勿要他們偷工減料,也勿要......少了任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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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翌日一大早,粟禾便前往承乾宮傳話去了。

  皇帝那時候剛起身, 人正舒臂站著任幾個小宮女伺候著穿戴, 聽她說完來意,怔住半晌, 話都忘了怎麽說。

  直等到林永壽在旁邊打了個岔,堆著笑接口說:“皇上, 皇後娘娘現下想必是身子已好些了......”

  嗯......身子好些了,怕是氣也能消些了吧!

  皇帝輕咳了聲, 點點頭, 朝粟禾回了句:“朕知道了, 你回去教皇後先準備著,朕下朝了就過去。”

  待粟禾走了, 他撇過臉問林永壽,“你說皇後突然請朕過去一趟是為了什麽?”

  那一臉忐忑的表情, 是還為先前動粗那茬事兒懊悔呢。

  也是了, 明明那日見她大哭的時候才下定決心一輩子都要待她好, 那天從棲梧宮出來, 他高興地半晚上沒睡著覺。

  他想了很多,從兩個人大婚開始想起, 最後在夢裏夢到他們真的成了夫妻,舉案齊眉如膠似漆,她還給他生了小皇子小公主,這樣的美夢真教是能讓人不願意醒。

  可就是懷揣著這樣的一顆心,誰成想轉頭吵起來他還是失了理智, 朝堂權勢在過去的十幾年裏積壓成了他心裏不能碰的界限。

  他不能允許她插手,所以幹脆再狠心一點,乘勝追擊一舉斷了她與外頭的關聯,回過頭來,她哪怕怨,打他罵他都可以,氣性兒總是會消的,那時候她還是他的皇後。

  其實邊角末梢的地方,他想起來還有點悶氣,就因為他想要她,她便能氣得自己嘔血,那說到底還是她不願意接受他。

  林永壽覷他一眼,話總是婉轉著說:“娘娘如今無依無靠正是需要人的時候,皇上是娘娘的夫君,娘娘自然想要依靠皇上,您往後拿出十二分的真心待娘娘,夫妻之間哪還有隔夜仇呢。”

  皇帝聽完也覺得頗有道理,現在不接受往後總會接受的,餘生還長,他可以慢慢等她放下心結,絕不會再逼她了。

  這日下了朝,他果然來得很快,腳下生風似得邁進了棲梧宮的大門。誰知進了屋,一抬眼正對上皇後額角那道醒目的疤痕,那感覺,真像是有人當頭給了他一悶棍。

  他的皇後原本是宮裏最好看的美人,如今破了相,竟還是他自己動的手。

  “皇後......”皇帝垂下眼,又忍不住偷偷瞧一眼,“你......你頭上的傷,還疼嗎?”

  這話問得,傷口都過去好小半年了,現在來問疼不疼,那不是廢話嗎?

  皇後抬眸沉靜在他麵上掃了一眼,簡短回說不疼了。

  皇帝點頭,抿嘴嗯了聲,思來想去還是低下聲口道:“我手下不知輕重弄傷了你,是我的過錯,回頭我讓章守正他們想法子製出最好的藥膏,不會讓你臉上留下明顯疤痕,你放心。”

  其實疤痕留下了便是留下了,還分什麽明顯不明顯,但皇後不想再就此事多說什麽,隻順著他應了聲好。

  說著話,那廂粟禾從隔間進來,說是午膳已備好了,請帝後同去用膳。

  他答應著,下意識便想伸手去牽她,誰知還沒等握住她的手,她便忙蹙著眉躲開了半步。

  這麽大的反應教他麵上掛不住,腦子裏算是急中生智,低下手,指著她麵前的腳踏,“你小心台階......”

  皇後垂眸看了看腳下不足一掌高的腳踏,眉尖抽了下,沉一口氣,提步同他一道往隔間去,又問起:“先前國公沉船,皇上說會派人去調查,不知現如今查得怎麽樣了?”

  皇帝聽著心裏有點涼,果然是有事才請他來的,不過轉念想想,兩人相對坐在一桌用膳都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不能為了這一點事掃興。

  他想了下,商量的口吻,“查得差不多了,但是傳回來的信箋比較多,我一時也不好逐一給你說,這樣吧,咱們先吃飯,待會兒你同我一起去禦書房,我教人拿給你親自過目,怎麽樣?”

  他覺得這法子很好,既能安安穩穩坐下吃頓飯,一回兒還能和她一起散步回禦書房,而且她看那些信箋也需要時間,他正好可以在一邊批折子,可謂一舉多得。

  皇後哪知道他心裏那麽多彎彎繞繞,聞言隻狐疑片刻,還是點頭應了聲。

  兩人用過了膳,出棲梧宮往禦書房去,他不願乘步攆,今日天氣又不好,迎著宮道上颼颼冷風走一路,皇後手凍僵了,踏進禦書房便命粟禾先燒了個火盆放到桌案邊取暖。

  誰料皇帝那頭見了隻覺得她定是怕他批折子凍著,心下頗為感動,忙派出人去樞密院催促趕緊送沉船一事的信箋來。

  奉命的小內官剛出大門口,正巧就和捧著一遝子信箋前來的晏清迎麵碰上,忙從他手裏接過來,青著臉埋怨了句:“可算送來了,皇上和皇後娘娘等好一會兒了呢,在這等著吧,待會兒娘娘看完了還得你再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