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687
  晏七心頭正悶得很,側身繞過他進屋,沒答話,隻是反問他:“你怎麽來了?”

  問起這個,趙瑞成倒不在意他怏怏的模樣,興衝衝抬手一指桌上的兩壇好酒,眼睛都是亮的,“專程跑一趟來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傍上周承彥認做幹爹了,有了他當靠山,往後青雲直上還不是指日可待!”

  晏七眼皮陡然跳了下,“他怎麽認你這麽大個幹兒子?”

  趙瑞成“嗐”一聲,說起來頗有幾分得意,“他前些日子被皇後娘娘下狠手打了個半死,皇上也傳令好一番斥責他對皇後娘娘不敬,人人看著他都怕是要沒命、要失勢,我就趁著檔口多走動了兩回,表了表孝心,這不,那位現在能下地了,人家照樣還是內侍省實打實的頭把交椅,如今看我就跟看他親兒子似得。”

  晏七想起當日周承彥的慘叫聲,皺了皺眉頭,告誡了他一句,“我如今在棲梧宮當值,依你如今的身份,隻怕更不宜再與我往來了。”

  趙瑞成哪知道當初給周承彥監刑的就是他,隻當他說這話隻為避嫌,也點點頭,“我明白,這不昨兒個高興特地偷偷跑過來想找你喝兩杯嘛,往後應該也不能常來了......”

  他說著吧唧下嘴,故作深沉地在晏七肩膀上拍了下,話說得很長遠:“但是你放心,我要是發跡了,一定記得提攜你,到時候咱們兄弟倆一起在外頭置辦宅子,吃香喝辣,財寶和女人,一樣都不能比旁人少!”

  這人就像個半道上出家了卻還六根不淨的和尚,斷了子孫緣兒的人開口閉口還想著找女人,也不知道找來了隻能幹看著,是不是自己給自己添堵......

  晏七聽著無言,也不好戳破他的美夢,隻婉言道:“我在棲梧宮裏挺好的,你顧好自己就行,周承彥秉性不甚好,在他跟前更要謹言慎行。”

  趙瑞成也答應著,但對他的隨遇而安很不讚同,左右望了兩眼,湊過來壓著聲兒說:“你還不知道吧,棲梧宮那位恐怕也輝煌不了多久了,你還是要早做打算。天將亮的時候剛傳來的消息,承國公的船在海上沉了,國公府的主心骨倒了,隻憑皇後一個女人和一個侍郎公子,能撐多久?”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4-06 20:57:14~2020-04-08 15:04: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佑悠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佑悠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yuppie 10瓶;fanfay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皇後......”

  皇帝在軟榻對麵難得柔聲喚她,目光隱含關切落到她蒼白憔悴的臉上來回尋索了片刻, 終究還是坐不住了。

  他起身朝她麵前走了幾步, 手伸出來虛虛放在她肩側,正思索著說些什麽安慰的話, 卻見她闔了闔唇,轉動呆滯許久的眸子望上來, 輕輕問了句:“屍首找到了嗎?”

  皇帝眨了眨長睫,搖頭, 手掌這才真正落在她肩上捏了捏, 有安撫的意味, “還沒有,但朕已經傳旨在沿海增加人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會讓國公就這個不明不白......”

  “既然沒有屍首那憑什麽證明人已經死了?”

  她一口截斷他的話, 質問的語氣, 眸光冷冷瞥他一眼, 徑直起身便要繞過他去。

  皇帝驟然眉頭緊蹙, 他的柔情在她這裏永遠是冷遇,汩汩溫泉盡都凍成了冰, 於是難得的一點柔軟褪下去,蠻橫竄上來,他一把鉗住她的胳膊,使了狠勁兒將人拉回到眼前,“你做什麽去?”

  手臂上一陣痛楚, 她嘶地一聲輕呼,發髻上的珠釵掉落在地上轉眼被他踩到了腳底,哢嚓斷裂的聲響聽起來簡直像他手底下她的骨頭。

  她掙紮起來,怒喝出聲,“你問我去做什麽?現在下落不明的是我爹!僅憑一道折子上說是船沉了,你們便都說人已經死了,異口同聲,但究竟這人是真的沒了,還是你們希望他沒了?”

  一言誅心,她是悲痛過了頭,才會將那些人人隱晦的念頭徑直擺到明麵上來,皇帝被刺到了痛處,著實怒極了,“你就這麽不信我?是不是就連這天災你也覺得是我動的手腳?”

  “天災還是人禍,總要查了才知道!”

  皇後用力去扯他的手,衝外頭揚聲喚粟禾進來,人才剛剛踏進門口一隻腳,被他一聲怒氣騰騰的“滾”喝止了步子。

  他教林永壽關門,說誰敢再往前一步就殺了誰,君無戲言,哪裏還有人敢輕舉妄動。

  她言語的刀子很能刺進人心裏去,皇帝覺得胸懷裏有點痛了,於是不管不顧地也要還她一刀以泄心頭之恨。

  “隻一句船沉了你不信是嗎,好!那我告訴你,底下人不會、也不敢那麽莽撞,堂堂承國公的死訊豈能是隨意就可以報上來的?海上遇險,波濤洶湧之下別說是人,就是三四層高的大寶船,等風波平息後再去打撈,也都隻剩下了一塊塊殘缺的碎片,飄在海麵上七零八落,拚起來還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更遑論海裏還有能吃人的東西,承國公,現在能不能找到屍首證明他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他還活著!”

  “你......!”

  她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全身忍不住地顫抖,臉上早已血色褪盡,連唇都是白的,微微張開嘴重重地喘/息、心口劇烈起伏地樣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斷的花朵。

  皇帝卻覺得胸懷裏更痛了,沒有一點快意,忙下意識鬆開鉗住她胳膊的手,微微側臉調開視線不願看她的樣子,眼角餘光卻瞥見她真的成了一朵被折斷的花兒,癱倒在地上迅速枯萎了下去。

  他心裏猛一驚,一顆心瞬間就墜入到深淵底下去了,倉惶地屈膝去扶她。

  她是絕望透頂了,雙目通紅,看著他的眼神簡直像在看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於是孤注一擲地揮起手掌猝不及防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滾開!”

  極為響亮的一聲之後,周遭突然寂靜下來,皇帝隻聽得見耳朵邊猶如蜂鳴般嗡嗡地響個不停,他似是一霎怔住了,艱難地皺了皺眉,抬手抹一把嘴角,看著指尖上的鮮血居然奇異地沒有暴怒而起。

  他抬眼去看皇後,那一巴掌大約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她半伏在地上,正雙臂撐地掙紮著想要起身,儀態端莊什麽的,早就成了虛無縹緲的東西。

  皇帝看著這樣的皇後隻覺得心裏更加難受得厲害,他定定地瞧了會兒,突然俯身過去抓著她雙臂,不由分說一把將人摟進懷裏來,力道大得直教她半分都動彈不得,額頭撞在他胸膛上能聽見“咚”地一聲悶響。

  他自己都免不了輕輕哼了一聲,但話還是說得很利索,“是我說錯了話,我會派人夜以繼日地去方麵幾十裏的海域仔細找,直到找到個子醜寅卯為止,絕對不會弄虛作假混淆視聽。但此事是天災還是人禍我真的不知道,一樣也會教人去查。你別懷疑我,你想想,我就算不喜國公,也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在現在這樣的時候去除掉他,沒有了他,朝堂底下眾人的心懷鬼胎便都要一個接一個地露出來,我往後的日子又會比現在好幾分?”

  一口氣不間斷說了這一串,流暢的簡直像打好了腹稿似得,話音聽起來掏心掏肺,誠意十足,但懷裏的皇後似乎已經成了具沒有魂魄的軀殼,也不知她究竟聽進去沒有。

  他低下頭想去查看一眼,卻聽得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但因為他抱得太緊不能動,她嚎啕地聲音便就隻埋在他胸前的衣料中,傳出來還有些悶悶的。

  她實在是悲傷的狠了,哭起來泉湧似得眼淚很快打濕了他的衣裳,潮濕浸透到皮膚裏,化成溫柔的一雙手,莫名就熨帖了他全身的尖刺,這樣的她,能教他疼惜不已。

  他手臂環在她背上,有種新奇的觸感,於是一點兒也不打算放鬆,反而趨身先前一些,將她抱得更緊了,手掌輕輕地拍在她後頸,真心誠意地安撫著,“就算國公沒了,你也還會是皇後,安心本分做好我的皇後,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皇後這一哭便是天昏地暗,仿佛是要把積壓了這麽多年的情緒盡都通過眼淚發泄出來,到最後聲勢漸小時,嗓子也啞得不成樣子了。

  皇帝呢,這天沒有去上朝,撂下了金鑾殿上的文武百官麵麵相覷,人就在棲梧宮抱著皇後,起先半蹲著身子,後來實在累了,直接就席地而坐,不撒手也不說話,就聽著她哭。

  明明從前哪怕看多了嬪妃們梨花帶雨、聽幾回她們輕聲地啜泣都會厭煩不已的皇帝,這會子聽著皇後儀態盡失的嚎啕卻都變成心甘情願了。

  他認真想了想,還是承認了,自己是愛慕皇後的,至少是不帶刺時候的皇後。

  外頭的太陽從月洞窗映出一地金的時候,皇後終於流完了所有的眼淚,她啞著聲音,隻對他聲調平靜得說了兩個字,“放手。”

  皇帝拍在她背上的手一頓,低下頭去也隻看得見她的發頂,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停了下,還是依言放開了,等她坐直身子,目光在她麵上打量了一圈,試探地問:“剛才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他還惦記著,那些掏心掏肺的話既然說出來,就不能白說,她一定要聽進去了才行,她要說沒聽見,那他可以再說一遍,反正他眼下對她很有耐心。

  皇後連眼皮都沒抬,跪坐著久了腿有點麻,一時沒有知覺還站不起來,便用手臂撐著往櫃子旁挪動了些,伸直兩條腿疲累地靠在櫃子上,閉著眼回了句:“聽到了。”

  “那就好。”

  皇帝心下還比較滿意,也不著急起身,完全沒覺得一國帝後雙雙坐在地上說話,這場景有多詭異。

  他看了會兒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從袖子的口袋裏掏出手帕遞過去,杵了杵她肩膀,要她睜眼,“擦擦臉吧,等會兒再教下人看見。”

  皇帝說著話兩指捏起自己胸口的衣裳,低頭喃喃道:“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濕透了......”

  其實半邊臉也有點腫了,但他沒說。

  皇後睜開眼斜斜瞥他半會兒,微微蹙著眉,沒接他的手帕,掀開寬大的衣袖,左手腕子上便纏著一條手帕,料子沒他的名貴,但有種能撫慰人心的清冽香氣。

  她嗓子這會兒疼得厲害,說話有些費勁,醞釀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來這一趟,該說得都說完了,我也都知道了,其他的先不論,隻是既然眼下國公生死未卜,那國公府此時便不宜嫁娶,還請皇上收回薑赫與明儀的賜婚旨意。”

  皇帝提拎著衣裳的動作果然一頓,唉,繞過來圓過去,她怎麽就始終改不了身為薑家女的性子?

  這廂剛為承國公哭完還沒等旁人緩口氣,她就已經能借此謀劃其他事宜了。

  可他還有他的棋局要下,便就是知道自己是愛慕她的,也想和她好好兒的,但兩個人的心不在一條線上,隻看現在恐怕也還不能做到完全交心知底。

  薑赫與明儀的賜婚當然不能收回,但他想了下,咂咂嘴,至少把回絕的話說得委婉了許多,委婉得近乎打太極,“你讓我想想吧!”

  皇後聽完沉默,半個字都沒答複,也不再追問什麽,又閉上了眼睛。

  皇帝有些意外,他以為依她的性子怎麽著也還會再逼問些什麽的,但是沒有,想想還是算了,沒有就沒有吧,倒省去一樁事。

  他眨眨眼,瞧她靠在櫃子上閉目養神,陽光照在皮膚上會發出一層瑩白柔和的光,看得久了,心底裏的柔情便又滿溢出來,深怕她受了涼,於是起身過去,俯下身想將她攔腰抱起來。

  “你做什麽?”

  皇後立刻睜開眼,眸中惕然望著他。

  那樣的眼神若是換作以前的他,定然是不喜的,也不會願意再對她多費功夫,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已經抱過她了。

  這麽多年他才知道,擁抱她的感覺實在是很好,他們原本就是夫妻,親近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何況如今的兩個人早已是力量懸殊,他就算真的對她做什麽,她也根本絲毫都反抗不了。

  於是他一點兒也不生氣,一邊伸手抄在她腰背和膝彎,一邊把話說得理所當然,“地上涼,我送你去寢間好好休息。”

  她說不需要,但他覺得自己是在對她好。

  皇帝那日是帶著半邊臉的傷從屋裏出來的,胸前頂著一大片濕漉漉的痕跡,但全身上下都洋溢著愉悅,連腳下走動的步子都仿佛輕快了許多。

  他站在廊簷下囑咐純致與粟禾要照顧好皇後,留下話說明日要來與皇後共進午膳,這才帶著林永壽風風火火地往宮門口去,走到庭院半中央想起來現下扶英也還生病著,念個愛屋及烏,顧不上臉上不體麵的傷,轉頭又往偏殿轉了一圈,終於心滿意足的出了門。

  晏七最初到棲梧宮時,正聽見殿裏撕心裂肺的一聲嚎啕,他多想進去,可粟禾拉住了他,隻說了一句:“你要是不想害了娘娘,就管住自己的心!”

  於是他隻能站在廊簷下,低眉頷首,雙手交握在身前,直握出了滿掌心的鮮血淋漓。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4-08 15:04:39~2020-04-09 17:05: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北宮簡洛 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你可知道皇後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麽?”

  窗扉外日光耀眼,清風徐徐吹過樹枝, 樹葉間有蟬鳴陣陣, 一聲聲知了知了地叫著。但傳進耳朵裏便在心頭催生出了無數隻尖利的小手,直把他的一顆心, 撓的千瘡百孔。

  粟禾站在他麵前,問話的語氣平和, 更像是個長輩。

  晏七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低垂的眉眼中每一寸都盛滿了不能言、不可得的痛苦。

  她也不忍逼迫他, 輕歎一口氣, 卻說:“一日為後, 終生為後。她的一輩子都注定隻能和皇帝在一起,旁人的傾慕於她而言隻是禍啊。”

  粟禾看著他, 眸中憂慮。

  晏七掀起衣袍在她身前跪下,微紅的眼, 懇求的姿態, “姑姑, 我隻想永遠陪在娘娘身邊, 陪著她的喜怒哀樂,絕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粟禾卻搖頭, “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嗎?今日若非我拉住你,你是否就會闖進去?皇帝當前,你又要以什麽身份陪著她?”

  他頓時語滯,低垂下的脖頸上像壓了千斤巨鼎,抬不起來, 隔了半會兒才頹然道:“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會管好自己,隻求姑姑不要將這些告訴娘娘。”

  他的秉性向來是極好的,粟禾都清楚,但有些話不說,有些念頭不斷,不論於他還是於皇後,都是害人害己。

  “你要記住,她是皇後,一個皇後需要的,你給不了。而你傾其所有能給她的陪伴,對皇後而言,卻不一定就是好的。如今國公已去,沒有人再能護著她,若有一天她犯了錯汙了名,不再是皇後,等待她的就必定隻有死路一條,你懂嗎?”

  粟禾一麵怕他不懂,一麵更怕現在為時已晚。

  皇後是高山之巔上的孤月,遙遠不可及,卻是宮裏人人都能仰望的美,傾慕她的內官從不止他一個,但他卻是唯一一個讓粟禾感到憂慮的。

  那晚隔著一道屏風的兩個影子,屏風後躊躇克製伸出來取走手帕的手,邊緣處進退兩難的那片裙角......

  這些都讓粟禾感到前所未有的憂慮,但她也慶幸那些都隻有自己一個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