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4973
  目送她的裙角搖曳消失在牆角處,晏七收回目光,轉身推開了棲梧宮的大門。

  厚重的大門吱呀響了一串,湊著庭院寮長孤寂的貓叫聲,莫名有種淒涼的味道。

  他低著頭輕歎一口氣,一抬眼,卻正見扶英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直直望向他,半試探半確定地問了句:“三哥已經回來了嗎?他竟都要娶妻了,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俗話常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會子用在這兒也算是應景兒。

  扶英心思敏捷,用不著旁人多說她也看得明白皇後與薑赫之間並不和睦,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偏偏瞞著她,她根本沒指著晏七給個答複,一扭身,埋頭直往正殿裏奔過去了。

  晏七忙追過去,但臨到門口便見粟禾領著兩個婢女正出來,隨手關上門,衝他搖頭,“娘娘與小姐有話要說,教我等都不必打擾。”

  天要下雨了,一陣風在庭院裏攛掇了好幾個來回,被四下的樹木和牆壁困住不得出路,搖撼在窗戶上,呼呼作響。

  這一等,便直等了大半個時辰。

  正殿裏驟然傳出來一聲茶杯碎裂的聲響,隨即大門被拉開,兩邊兒摔在門扉上哐當一聲,扶英從裏頭淚流滿麵地跑出來,口中嗚咽喊著“我不聽!我不聽!”

  她跑起來飛快,直衝著宮門去,哭起來話音含含糊糊,“你是騙我的......三哥不會做那樣的事,我要去找他問清楚!”

  四下的內官婢女瞧著這場景一時錯愕,都還沒緩過神兒來,那廂人卻已經出了宮門。

  晏七聽著聲音忙從偏殿裏出來,揚聲催促門口的內官,教他們趕緊跟上去看顧著,他自己則快步先進了正殿。

  屋裏的天光昏昏暗暗,皇後強撐著精神坐在桌邊,人在暗淡的光線裏,越發顯得脆弱而單薄。

  “娘娘......”晏七上前去,屈膝蹲在她跟前,抬眼仔細瞧了瞧她蒼白的臉色,溫聲勸慰,“小姐年紀尚小,很多事都不懂,驟然聽聞這些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等時候長了,想通了就好了。”

  皇後捂著心口,胸中氣悶,悶得眼圈都泛出微紅來,閉著眼睛輕呼出一口氣,話音都是頹然的。

  “本宮在她三歲的時候就進宮了,是薑赫陪了她初知事的那五年,虛情假意也好,有那麽半分真心也好,她那麽小怎麽分得清,本宮不怪她。”

  說著話,外頭忽地滾過一串悶雷,轟隆隆的聲響,像是老天爺的怒吼。

  她聞聲起身到門上,抬眸看一眼頭頂陰沉的天空,沒等問,晏七已先出聲請她安心,“方才小姐出去的時候奴才已差人跟上了,不會出什麽岔子,娘娘先回殿中平心靜氣稍等片刻,奴才這便去將小姐找回來。”

  他總是自有一份能教人心神安定的妥帖,皇後垂眸嗯了聲,眉間的憂愁好歹散去了一些,“快去吧,你的話或許她還能聽進去些。”

  晏七於她告退,下台階時,聽見她在身後嗓音清淺囑咐了句:“要下雨了,記得帶傘。”

  有脈脈暖流從他心間流淌而過,他回頭朝她欠身,接過一旁婢女遞過來的雨傘,快步出了宮門。

  扶英說想要出宮去尋薑赫問個清楚,她是個言出必行的姑娘,晏七無需多問,便直接往首道內宮門丹陽門那處去尋她。

  行到半路上已有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落下來,他不敢耽誤,腳下步子越發快了,臨到丹陽門前,隔著瓢潑雨幕,果然見她站在宮門前哭喊,渾身淋得透濕,幾個跟上去的小內官不敢強行擄她,隻好齊齊跪在她麵前一疊聲兒地請她回頭。

  晏七撐著傘疾步到她身後,頭頂的雨滴不再落下來,她察覺到了,回過身看到他一時便哭得更凶了。

  “你來做什麽?我不想看到你,你們都是一夥兒的,都要來騙我,都要說三哥的壞話,我不想聽,也一個字都不信!”

  她用力推搡他、揚手不停的打在他身上。

  他一丁點都不躲,也半分都不後退,她便越發的生氣了,哭得越來越大聲,手上的勁兒也越來越大,最後都快要將他身上捶得千瘡百孔了才終於罷休,一雙手揪著他腰上的衣服,小小的身子隨著抽泣的動作一顫一顫。

  晏七看著也心疼,蹲下身,不急著解釋什麽,先抬手去給她擦一擦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又細細將臉上黏連的發絲理了理。

  扶英哭得雙目通紅,嗓子暗啞,淚眼婆娑望了他許久,突然埋頭狠狠撲進了他懷裏,再一次嚎啕出聲。

  她斷斷續續喊他的名字,問他:“三哥......阿姐......阿姐說得都不是真的對嗎?晏七,三哥怎麽會做那樣的事,他是最疼我的,怎麽會做傷害薑家的事?你告訴我,這些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晏七的手掌一下下拍在她背上,他給不出她最想聽到的答案,隻好沉默,直等到她稍稍平複下來一些,才輕緩在她耳邊說了句:“小姐要記住,這世上,隻有國公與娘娘才是最疼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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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扶英在他懷裏哭暈了過去,額頭貼在他脖頸處, 溫度滾燙。

  那麽小的人, 才一會兒功夫就燒得滿臉通紅,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皇後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天, 臨到晚上又給扶英進了一回藥,夜裏子時時分, 才好歹是退下些燒來,隻是人依舊昏迷著, 瞧著很是教人揪心。

  晏七放心不下, 這晚上沒回去, 就在偏殿的外閣候著,隔一扇雲景屏風影影綽綽瞧著皇後的影子, 不遠不近,但他知道她在裏麵, 在眼前, 這就夠了。

  可到後半夜, 屏風那邊隱隱有壓抑的啜泣聲溢出來, 他聽見了,那聲音簡直像割在他心上的刀子, 一下一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痛到他骨子裏去。

  他很想邁步進去,如果可以,甚至想將她用力擁到懷裏來。

  但終究還是不能夠,那隻能是他一個人的癡心妄想, 哪怕稍稍在腦子裏冒出頭來都會教他自己都覺得太過卑劣無恥。

  有些事情過猶不及,他的身份不允許他奢望太多,也不足以給他可以為她提供肩膀依靠的資格。

  於是隻能止步在屏風前,自欺欺人地告誡自己,這就夠了。

  可她的眼淚一滴滴都像是落進了他心底,聚集起來,成了一片湖,一霎翻湧起的波瀾便足以淹沒他的理智。

  他還是出聲喚了她,“娘娘......”

  聲音躊躇、低沉,每一個字都藏滿了那累積在胸懷中暗不見天日的情愫,在昏暗的光線裏,每一分每一毫都仿佛在叫囂著掙脫桎梏。

  裏頭的啜泣聲驟然停止,皇後沒料到他還守在外麵,她起身,帶動衣料窸窸窣窣的響聲,卻隻行到屏風前幾步之遙。

  她看不見他,卻似乎在望著屏風後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回應,開口仍是極力自持的聲線,問他:“為何還沒有回去?”

  “奴才......”他在屏風後注視著她 ,字字斟酌,“奴才擔心小姐,不得安眠。”

  她聞言沒答複,沒教他退下,也沒有轉身離開,人就站在搖曳的燭火前,教身後的燭火一照,在屏風上投出一圈邊緣清晰的剪影。

  她低垂下脖頸擦拭臉上的淚痕,那影子也隨之而動,他在屏風外像一個看客,而她,像極了當初幕布後的一方人偶。

  他默然看了半會兒,那影子的動作也牽動著他的手緩緩抬起來,覆在屏風上,指尖到手掌,仿佛都能感受到她臉上灼熱的淚。

  他大概是被昏暗的夜晚偷走了克製,自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從屏風一側遞過去,白淨修長的一隻手,骨節分明,但帶著暖意,似乎能夠撫慰人心。

  他仿若喃喃自語,聲音溫軟地像是要化開,也縹緲地像浮在風中的棉絮,一吹就要散了似得。

  “別哭了,眼睛腫了會藏不住。”

  她忽地怔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抽泣的聲音都停了下來,過了很久,久到他都以為她不會過來的時候,才緩緩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一點一點向他靠近著。

  他在她目不能及的對麵注視著,像在看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無聲地鼓勵著,也期待著。

  直到那麵剪影停在他跟前,咫尺之遙,他看到她抬起的手的影子,從屏風的邊緣穿出來,停留在他的手上,取走了那方帕子。

  她的裙角從邊緣處露出來一點,進退兩難,停頓了會兒,最終還是退了回去,沒有走出來,就站在邊緣處。

  隔著一扇屏風麵對麵,他是孤獨守望的那個。

  她低著頭,手上緩緩纏繞上那條帕子,聲音輕輕地,離他很近,似乎就在耳邊,她說:“你知道嗎?本宮方才做了一個夢。”

  “娘娘是做噩夢了嗎?”他問。

  但她卻搖頭,“是美夢吧,美好的直教人不願意醒來,夢裏國公與夫人恩愛無他,哥哥們都還在,本宮也不是皇後,到如今仍是待字閨中,整日舞刀弄槍,教夫人急出了好幾根白頭發。”

  晏七淺淺的彎起嘴角,“娘娘若始終待字閨中,那一定是因為上門提親的人都不夠好。”

  她輕歎,聲調裏攙了點鼻音,無端有些嬌嗔似,“你果然會這樣說,不好的都是他們,絕不是本宮。”

  他字字肯切,“奴才對娘娘說得永遠都是真心話。”

  晏七聽她似乎輕輕的笑了,但屏風那邊沒有言語再傳出來,片刻寂靜,他又問:“娘娘方才是想家了吧?”

  她很快細細嗯了聲,停了會兒,像是用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喚了一聲,“晏七......”

  他看到她臉上浮現迷途痛苦的神情,目光茫茫然投在屏風上,無依無靠。

  他忙應聲,“奴才在這裏,就在這裏一直陪著娘娘。”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話說得很慢,“本宮覺得自己很無能,國公臨行前還政與皇帝,要本宮護住朝堂安穩,可本宮沒能及時察覺薑赫圖謀,夫人臨去前也曾囑咐本宮照顧好扶英,但如今扶英昏迷不醒......本宮徒勞身在高位,卻實際上什麽都沒能護住。”

  隻要是人就有軟肋,她耗費心血自以為練就了一顆寒冰一樣冷硬的心,卻終究輕而易舉便碎出一條脆弱的裂縫來。

  他隻能用溫和的言語企圖去填補,“人無完人,福禍無常,那不是娘娘的錯,國公與夫人是您的家人,他們都不會為此怨怪娘娘的。”

  “家人......”她輕輕的呢喃,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有些話,她隻是需要傾訴,傾訴過後,仍舊習慣藏起來。

  她忽然提起他,“你在這世上可還有家人?可曾想過離開這深宮,回到家人身邊去?”

  晏七頓時語塞,他的過往曾經可以恍若局外人一般說給任東昌聽,可如今在她麵前突然變成了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她曾言那般曾沿街乞討的薑赫是卑賤的,那他呢,那般的他,在她眼中是否也會是卑賤的?

  他斟酌良久,還是沒能說出口。

  “奴才進宮時日已久,早已不知家中還有沒有人在,但如今既然已經在棲梧宮中,便沒有想過別的出路。”

  話說得含糊,但他的隨遇而安都總是堅定不移,就像那時候在西經樓時她問他想不想回鹹福宮一般。

  她聽著一時默然,隔了會兒才複又開口,“本宮記得你曾告訴過本宮,隻要心懷故人,哪裏都是歸處,可本宮卻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安定下來,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的歎息聽起來哀婉纏/綿,像是一個困頓不得醫的病人,意圖在他這裏尋求一劑良藥,抑或是他本身,就是一劑撫慰人心的良藥。

  她問:“究竟要什麽樣的人,才能讓你心甘情願將這深宮當做歸處?”

  晏七注視著麵前近在咫尺的影子,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仿佛在掙紮著想要告訴她:是你,隻有你才是我的歸處。

  手在身側緊握成拳,他要竭盡全力,忍得心口都隱隱作痛,才可以教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於破綻百出,“奴才騙了娘娘,歸處從不是在深宮裏,而是在心裏。”

  她牽唇苦笑,淡淡哦了聲,“這才是你的真心話。”

  他看著她緩緩轉身離開,屏風上的影子越來越淡,他收回手,喉嚨發澀,眼睛裏灼灼發熱。

  這一夜,兩個人,再沒有誰開過口。

  翌日晨光微熹,下過雨的空氣裏有草木的氣味,屋外鳥啼聲聲。

  晏七從並不安穩的夢中醒來,起身朝裏間瞧,皇後趴在床邊仍睡著,他去推開窗戶,不料輕輕一聲吱呀也將她吵醒了。

  她在裏間吩咐教人進來伺候梳洗,嗓音清寒一如往昔,昨夜的那些喏喏淒楚都仿佛隻是他一個人的一場夢。

  他從偏殿退出來,身後很快有宮女追上來,傳話說:“娘娘念你昨晚守著小姐一夜未眠,特許了你一日休沐,今日不必再來伺候了。”

  晏七拱手謝了恩,緩步出宮門,一抬眼卻見皇帝的鑾駕正行到棲梧宮門前幾步之遙,他退到一旁屈膝跪下,半垂下目光,靜靜瞧著皇帝的雲紋靴步履匆忙地踏進了門裏。

  皇帝這時辰來做什麽,他此時沒有多想,也不願意去想。

  回到住處時也不早了,正要去推門誰知那門就從裏麵被打開了,趙瑞成站在門裏,瞧著他眼前一亮,隨即又擰眉問:“你昨兒個一夜幹什麽去了?我好不容易得空來找你,你竟偏偏就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