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274
  可她此時沒有時間多餘追究,隻搖搖頭說沒事,側過臉看向方才猝不及防被晏七大力推開也才站穩的薑赫,繼續咄咄逼問道:“聽不了嗎?你始終都忘不了曾經所受的那些苦,而那些苦,都是從那一場大火起始的,你不止恨始作俑者,也恨國公當初對你母親用強有了你卻又無法養育你,更恨薑家的幾個嫡出子女,憑什麽我們生來就高高在上,而你卻要在髒汙的泥土裏任人踐踏,對嗎!”

  薑赫麵上早已沒了先前雲淡風輕的笑,此時的他看著甚至有些猙獰,緊咬著牙,一字一句都包裹了無盡恨意。

  “沒錯,我是恨極了你們所有人,張曄是我滅口的,信箋是我教他偽造的,徐良工謀害皇嗣的證據和名冊也是我派人送到皇帝麵前的,但那又如何,張曄死無對證,徐良工也已伏法,你能奈我何?”

  他說著又朝皇後逼近幾分,盛怒之下再也沒能顧得上任何的掩飾,“你以為我真的在乎薑家的權勢嗎,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想看著薑家傾覆!”

  所以這就是他的真實意圖,他回到國公府從不是為了繼承,而是摧毀,但他一個人是辦不到這些的。

  皇後眸中一霎沉寂下來,出人意料地問了句:“帝都裏有人在幫你,是明儀對嗎?”

  薑赫聞言倒是怔忡了片刻,隨即冷笑了聲:“不錯。”

  至此再無多言,皇後伸手在晏七腕子上拉了一把,徑直繞過薑赫出了朝鶴亭。

  回到棲梧宮時,粟禾正候在正殿門前,見著皇後回來,忙尾隨進了正殿裏,待避開了眾人方才回稟了句:“三公子出禦書房後,皇上便命林永壽前往雍候府傳旨給三公子和明儀郡主賜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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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意料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

  屋裏蘅蕪香彌漫,皇後疲累的厲害, 側倚在軟榻的迎枕上, 聽粟禾回稟完,手撫上眉心閉著眼半會兒, 一句話都沒說。

  她沒有示下,粟禾這頭便越發沒底, 她初聽聞時隻覺此事甚是奇怪,似乎皇帝是閉起眼睛胡亂當了一回月老, 用一直賜婚詔書將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綁到了一起, 可眼下瞧著皇後神色, 顯然並不是那麽簡單。

  晏七瞧她望過來一眼,遂簡短解釋了句:“方才娘娘與薑侍郎會麵, 薑侍郎盛怒之下將一切都認了,包括與明儀郡主同謀之事。”

  生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 諸般前因後果隻這麽一句也盡夠了。

  粟禾微微睜大了眼睛, 張了張嘴片刻沒說出話來, 待鎮定下來, 忙又問:“即使如此,此樁婚事必不能遂了他們的意, 娘娘,是不是教沈太傅於明日朝會上率眾臣請皇上收回成命?”

  皇後也點頭教她去辦,但一開口嗓音卻是倦怠非常,“皇帝此舉不是一時興起的,聖旨已下, 恐怕沒有再收回的道理了,你且派人再將圍場遇襲之事的內情輾轉傳到皇帝的耳朵裏,看看他是何反應。”

  粟禾聞言應了聲,但傳給皇帝一句話真的有必要嗎?

  皇帝未嚐就不知道當日行刺真相,隻是爭權奪勢之時,為了達到目的,兄弟鬩牆者有、化幹戈為玉帛者亦有,都是相互利用一時權宜之計罷了。

  皇後並非看不清,說到底,是她心底希望皇帝賜婚是因為“還不知內情”,寧願他隻是做了薑赫的棋子,而非是有其他的心思。

  粟禾看著她心下也歎氣,上前寬慰道:“娘娘還是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勿要為那起子糟心事徒勞傷了神,沈太傅傳信說,先前派遣出去接應國公的暗衛已抵達沿海澄州,途中確實幾遇波折,但幸而娘娘告誡他們早有防範,地上的形勢眼下已全然掌控住,隻待出海與正回程的國公碰上麵,屆時諸事自有國公出麵做主。”

  這也算連日來唯一的好消息了,縱然薑赫想要自立門戶,賜婚的聖旨已無法挽回,但護住國公府,她終歸比他快了一步。

  皇後聞言點頭嗯了聲,輕歎一口氣不再多言,隨即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那頭晏七與粟禾二人見狀躬身應了聲是,正要出去,卻聽她在身後怏怏喚了聲晏七的名字,說:“你留下。”

  晏七腳下步子一頓,許是心虛,也許是與她本就心有靈犀,他隱約猜到她接下來會想問什麽,亭子裏一時情急之下的逾越之舉太過點眼,她起了疑心,他卻還沒有在腦海中找出一個圓融的解釋。

  這可怎麽好?

  “娘娘……”晏七往前挪了兩步,暗自定了定心神,溫聲問她:“娘娘有何吩咐?”

  他隔好幾步站著,微微垂著脖頸,視線落在交疊在身前的雙手上,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恰到好處的安分姿態,每一寸都與當時亭子裏緊抱著她鋒芒畢露的人判若兩人。

  “過來。”

  皇後收回目光喚了聲,仍側倚著,輕緩挪了挪身子換了個更閑適的姿態,揚起下頜抬手撫上自己的脖頸,微微攏起秀眉道:“薑赫下手著實重,本宮好似傷著了,此事不好聲張,你不是會些醫術嗎,來替本宮瞧瞧。”

  晏七怔住片刻,抬眸顧她一眼,心下暗道原來並不為追究先前那事啊……

  他緩了口氣頷首應聲是,這才上前去立在軟榻邊,一邊請她仰頭,一邊稍稍俯下身去,湊近些去仔細查看她的脖頸。

  她尋常作養的極好,皮膚沒有哪一處不是細膩白皙如上好的白玉,驟然受了傷,像是雪地裏潑下一把朱砂,越發襯得脖頸處一道紅痕刺眼的很。

  晏七瞧著心裏也不好受,因又擔心薑赫一個行伍出身的人下手霸道傷了她內裏,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塊帕子鋪在手掌上,隔著菲薄一層手帕伸手握住她的脖頸,不時按一下,仔細問她感受如何。

  皇後仰著臉,一一盡都應答了,夕陽斜照從窗外落在他麵上,也將他專注的神情盡都映進了她眼中。

  他是個細致溫和的人,他的手也像他這人一樣,覆在脖頸上,仿佛能療傷。

  “是否留下淤痕了,可有大礙?”她問。

  許是因她受傷了,格外可以惹人疼惜,晏七回話的嗓音不自覺便綿軟得像摻了蜜糖,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她,“娘娘別怕,並未傷及內裏,雖然這會子紅的厲害,拇指著重使力的地方待會兒可能也免不得會發淤,但塗些化瘀的藥膏上去,很快就能消散,不會留太久有礙觀瞻。”

  他說著平常的話,可那聲音不知怎的,鑽進耳朵裏遊進心坎中,羽毛似得不輕不重劃了下,能叫人胸懷中猛地顫動一下。

  皇後忽地眨眨眼,嗯了聲,視線隻如鬼使神差一般望向那發出聲音的源頭。

  他的唇生的很漂亮,唇峰鮮明豐豔飽滿,隻是瞧著瞧著,當初曾為他點過朱唇的那隻指腹忽然就開始灼灼地燒起來,她像是被火燎到了指尖,突然下意識一把將手握了起來。

  “娘娘怎麽了?”晏七被她的動作嚇到了,憂心問:“可是還有別的哪裏不舒服?”

  視線相接的一瞬她眸中閃爍幾許,迫切回了句“沒事,沒有了。”

  晏七不知她一霎的失態因何而起,隻知就那樣與她四目相對,於他而言總歸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他懂得知難而退,先直起身移開了目光,“那奴才這就去太醫院為娘娘取些化瘀的藥膏回來。”

  這大概是晏七所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法子避開她的視線去喘口氣,但皇後卻直言說不必,隨即出其不意地問:“你那時候在亭子裏……”

  她果然還是提起了亭子!

  他簡直一瞬間像是站在了斷頭台上,隻等著那一刀落下來,若教她知道他生了不該有的妄念,他還有什麽資格留在棲梧宮,留在她身邊?

  他的一顆心大概還是敏感的很,隻教她寥寥剛開個頭的幾個字便在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前所未有的忐忑,胸膛中擂鼓一般一通急促地跳個不停,連額上都不由自主浸出些細細密密的汗珠來。

  他的激烈反應教皇後瞧著都微微訝然,如果沒看錯的話,那是......緊張了嗎?

  原來這人緊張時不會紅臉,隻會紅耳朵尖兒,仿佛全身的血液全衝著那兩處去了,聚集出鮮豔的顏色,與眼角的朱砂痣一起看時,會生出一種處處可憐的脆弱感,教人不忍再去逼迫他。

  她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兒,終究還是停頓下來,接了句無關緊要的:“你那時一心護著本宮,自己有沒有受傷?”

  話說出來仿佛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她對著他,總會不忍心,不忍心苛責,也不忍心刨根探底的追究。

  晏七又逃過一劫,也幸而她身邊從來不帶多餘隨侍,當時亭子外空無一人,否則他現下要麵對的何止她一個,又哪裏能如此輕易過關。

  他勉為其難地扯了扯嘴角盡力衝她露出個笑來,搖頭道:“奴才沒事,勞娘娘掛心。”

  想問的也不必問了,皇後也覺得氣餒,輕輕呼出一口氣,抬手一指他身後的海棠立櫃,“你去看看,那櫃子裏似乎就有化瘀的藥膏。”

  晏七答應了聲,依言去那櫃子裏取了合適的藥膏,又站在榻前雙手將藥膏承到她麵前。

  她沒有接,躺在榻上紋絲不動,指使他,“本宮看不見,你來替本宮上藥。”

  晏七不敢多想也不敢不從,乖乖往她身邊去,不好太靠近隻坐在榻沿邊兒,打開藥膏的盒蓋發現直接用手去上藥不合禮數,於是請她稍等,又起身自妝台上找出一塊兒小巧的青玉板,拿在手裏,方才覺得妥帖了。

  皇後半倚軟枕單手撐著腮,目光定定看著他在屋裏來來回回走動的身影,挑了挑眉一言不發。

  好容易一應俱全了,青玉板觸碰到皮膚上清清涼涼,他動作輕柔珍重,可才兩個來回,皇後突然忍不住笑著躲了下。

  晏七不解,忙問:“娘娘怎麽了?”

  她看著他,有些無奈,“你下手重些,本宮怕癢得很......”

  晏七的耳朵尖兒立時又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似得,咕噥著嗯了聲,半垂著眼睫,視線一動不動地隻停留在她脖頸處的傷痕上,努力讓自己專心致誌的去塗藥。

  但許是空曠的殿內太過寂靜,靜到他都可以清晰聽見她極輕的呼吸聲,經過寬闊的空間傳到耳朵裏,便被無限的放大再放大,最後占據他整個神經。

  他需要說些什麽來轉移注意力,於是沒話找話似得問:“娘娘那時候麵對薑侍郎,害怕嗎?”

  這問題可真不算好,但皇後也很認真回想了下,卻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他:“那你呢,你衝上來擋住他的時候會害怕嗎?對於本宮他無論如何都會有顧忌,但是於你,他或許真的會殺了你。”

  晏七怔怔地,覺得自己與她,二者不可相提並論,但她問了,他斟酌了下,也如實回答,“奴才可以有事,但奴才不能看著娘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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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外頭將國公府與雍候府聯姻的消息傳得滿天飛時,棲梧宮大門緊閉, 但該走漏的消息老天爺也不幫瞞著。

  這日子清晨開始天就是陰沉沉的, 頭頂上灰蒙蒙一片,不見半分朝陽霞光, 瞧著像是要下雨的勢頭,半空中的雲幕也壓得極低, 悶得人心頭總突突跳個不停。

  晏七正從夾道拐角處轉出來,便見程舒懷領了一行四個內官婢女, 人人手捧一個朱漆托盤從對麵的岔道口過來, 看那模樣, 料想是聽見了風聲,上趕著來給皇後賀喜的。

  她見著晏七還挺熟絡, 遠遠兒地便揚起團扇朝他揮了揮,“今兒來得像是太早了, 還不知皇後娘娘是否已起身了, 正巧碰上了你, 便進去替我通傳一聲吧。”

  晏七緊著心, 忙疾行了兩步到她跟前,見過了禮, 未有多問先自行做主將人攔下了。

  “娘娘恕罪,皇後娘娘近幾日身子不適,吩咐下來說是不見客,這棲梧宮的大門已緊閉了好幾日,也並非隻針對娘娘, 還請娘娘切勿多心,先且回去,奴才自會替娘娘傳達您的心意。”

  一番話回絕的幹脆利落,程舒懷聽著不高興,自己帶了好些東西來不能就這麽吃個閉門羹吧,更何況他都沒進去通稟,怎麽就能做起皇後的主了?

  好在晏七現下總幫她給程嘉許傳信遞物,她一時倒也不擺臉子,掩嘴一笑,“瞧你這話說得,我這不是聽聞薑侍郎與明儀郡主喜結良緣特地來向皇後娘娘賀喜的嘛,娘娘身子不適正好聽些高興的消息衝衝喜,你怎的這般古板!”

  她說著話便要繞過晏七去扣那門上的銅環,晏七忙又移步到跟前嚴嚴實實給攔了下來,她一咂嘴,這回是真拉下臉了。

  晏七朝她拱手,“娘娘恕罪,奴才攔著是為娘娘好,不知娘娘是否聽說過,這薑侍郎與皇後娘娘並非一母同胞?”

  程舒懷腦子裏也靈,聽了這一句便放下手不再去碰那銅環了,狐疑點點頭,“聽過,怎麽了?”

  “並非一母同胞,是以二人並不親近,薑侍郎娶誰在皇後娘娘看來都不是什麽值得拿出來慶賀的事,娘娘又何必再為此事去叨擾皇後娘娘養病?”

  他把話說得半真半假,但麵上神情極為真誠,程舒懷沉吟瞧他半會,到底也還是不願為這點事兒觸到皇後的黴頭,當下盈盈一笑,朝他道聲謝,“那我便先回去吧,你替我向娘娘問個安。”

  她說著便轉身,走了兩步卻又想起來,回頭問:“你先前才又出去一趟,哥哥有沒有托你帶給我別的東西?”

  晏七隻想趕緊打發她走,如實點點頭說有,“待奴才回稟了皇後娘娘,自會送去景元宮,娘娘且稍等上片刻就是。”

  程舒懷這廂滿意了,又囑咐了聲要他替自己向皇後問個安,這才扭著腰,嫋嫋又轉進了岔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