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791
  她兀自看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兒,沒多說什麽,隻慢慢囑咐了扶英一句:“阿英記得隻可以看,不可以用手去碰。”

  晏七直到走出去很遠都還仿佛如芒在背,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卻不敢看回頭一下,招呼人搬來長梯,他一手抱起扶英緩緩攀上去,一定要到繁茂樹葉將自己全部掩住在她的視線之外,方才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遊魚終於得以回到水中。

  他將扶英放穩在樹幹上,叮嚀她抱好眼前的枝幹後,他回過頭,透過樹葉的間隙看,皇後仍舊站在廊簷下,似乎在望向這邊又似乎目空一切。

  他才發現時至今日,或許往後更漫長的歲月中,他都隻習慣於像這般一個人孤獨的看著她,一麵沉寂卻又一麵自在。

  這廂扶英站在樹幹上登的高便也望得遠,無意中望到程舒懷從鄰近的瓊樓大門踏出來,瞧著方向是往歸雲閣這邊來,她拍了拍晏七的肩膀,努努嘴有些不高興,“她又來做什麽,我不喜歡她!”

  晏七聽說了,昨日一場賽馬程舒懷可謂出盡風頭,美人英姿颯爽又甜膩可人,得了皇帝青睞,當晚便召了她去侍寢。

  “她得償所願,來與皇後娘娘致謝的吧。”他說著又含笑問:“程美人敬著皇後娘娘,小姐為什麽不喜歡她?”

  扶英認真思索了下,有些頹然,“我不是不喜歡她一個人,而是這宮裏的娘娘我都不喜歡。”

  她就著晏七的手臂力道緩緩在他身邊坐下來,手中拿片樹葉緩緩的把玩,小孩子歎氣總是很大陣仗,“你看看,那瓊樓本應該是皇上和阿姐住的地方,卻因為宮裏那麽多的娘娘,個個湊在皇上眼前,引得皇上喜歡她們冷落了阿姐,阿姐明明是皇後,不應該受這樣的委屈。”

  “可是......”晏七聽得沉吟片刻,忽而鄭重問:“那如果娘娘也不喜歡皇上,不願意同皇上親近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與扶英一個小孩子談論起這個,她明明什麽都不懂,才會理所當然地問出一句:“會嗎?皇後可以不喜歡皇上嗎?”

  她或許覺得帝後自古就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該是天下所有夫妻最好的樣子。

  可晏七認真思索了會兒,衝她搖了搖頭,“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不會是因為她的身份,那反之,不喜歡也是一樣的。”

  扶英聞言微微皺著眉,望著他的眼神迷茫了許久,待得雲消霧散,她若有所思噢了聲,“那如果阿姐不喜歡,我便希望阿姐能離開這裏,等爹爹回來,我去求求他,讓他想法子接阿姐回家,你說好不好?”

  聽起來實在異想天開,但晏七笑得溫柔,輕輕嗯了聲,說好。

  如果有那麽一絲的可能,他也想看她自由。

  這廂踏春十日轉眼即過,程美人深得帝心恩寵愈盛,就連回程的一路也都是她伴駕左右,嬌聲軟語,她張揚肆意卻從不會冷硬傷人,正合皇帝心意。

  但從來有新人笑便有舊人哭,回宮後娘娘們之間尋常走動時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人報團取暖有人一致對外,偏偏她性子跋扈闔宮裏除了皇後誰都不放在眼裏,一來二去自然尤其招人恨。

  適逢淑妃生辰時,皇帝有心命人賞賜了頗多珍寶,又許她在雲和殿宴請眾嬪妃同樂,也算是恩寵。

  那日皇後沒去,晏七便也未能親眼得見,隻後來聽粟禾回稟說程舒懷當眾甩了淑妃好大的臉子,起因皆不過是王美人為博淑妃歡心,點了一出講千帆過盡仍夫妻情深的戲,借以寬慰她這些時候受了冷落的苦悶。

  眾人瞧著戲自然你一句我一句說些應景的話與淑妃聽,唯獨程舒懷陰陽怪氣冷哼一聲,直言:“夫妻情深那也得是夫妻吧,但縱觀這偌大禁庭,除了皇後娘娘還有誰能自稱是皇上的妻?妹妹我雖然入宮時日尚短,但也懂規矩,還請姐姐們千萬勿怪我直言不諱。況且皇上心意玲瓏多變,誰能猜得準,說句不好聽的,那就是人吃菜也總有膩了的時候,不喜歡了那就是不喜歡了,何必自欺欺人呢,累得慌,你們說是吧。”

  她說完便徑直起身告退,手上搖著團扇嫋嫋出了雲和殿的大門,任裏頭再如何氣得天翻地覆,晚上照樣是她趾高氣揚乘著鑾駕往承乾宮去,誰也奈何不得。

  皇後聽聞此事命粟禾給景元宮送了一尊觀音像並一本佛經,特意教粟禾囑咐她一句:閑來無事便在宮裏多抄抄佛經修身養性,再拜拜菩薩也好保佑她早日懷上龍胎,沒事別往外跑。

  程舒懷不知有沒有明白皇後的意思,總之收了禮第二日便又殷殷跑出來往棲梧宮來了一趟,說是謝恩......

  她見了皇後又談起給她哥哥程嘉許回信之事,皇後實在不勝其擾,念及晏七過些日子也該出宮一趟了,便點頭應允了。

  第二日晏七奉皇後之命前往內府局辦差,路過禦花園時正巧與程舒懷碰見,她忙喚了聲叫住他,又派了貼身的婢女過來神神秘秘請他移步。

  晏七隻好從命,跟著婢女與她一道行到假山後頭,恭敬見過了禮,未有多言便問她所為何事。

  程舒懷這會子笑得沒什麽心眼兒,從懷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他,“我的回信寫好了,原本正要去棲梧宮裏找你呢,剛好現下遇上了,你便拿去吧,我還要去含元殿侍奉皇上,今兒就不去拜見皇後娘娘了,你回去替我帶句話問個安就是。”

  皇後原本點過頭的事,晏七也不作他想,收下信應了聲。

  程舒懷沒旁的事自然也跟他沒什麽好說的,搭著婢女的手轉身繞出了假山,三人便分道揚鑣了。

  卻不見淑妃自遠處的假山後頭正繞出來,景元宮與棲梧宮一個是她的眼中釘一個是她的肉中刺,眼下湊在一起,真是怎麽都教人不舒服。

  “他們在那邊偷偷摸摸做什麽呢!宮妃與奴才私相授受,本宮這就稟告皇上去,看她還怎麽囂張跋扈!”

  她方才瞧見個影子就把自個兒惱得氣湧如山,緊咬銀牙,雙手握成拳氣衝衝便要去含元殿。

  敏欣見狀忙攔住她,這主子不蠢,隻是先前受了程美人的侮辱這時候便開始失了理智了,晏七模樣又生得好,便容易教人想入非非。

  “娘娘快別衝動,您現在過去也是口說無憑啊,咱們隻看見他們一同從假山後出來,旁的什麽都說不清楚,到了皇上跟前,萬一她再反咬一口說您攀誣與她,您可怎麽辦?”

  她這麽一問倒把淑妃問住了,怔住半晌,忿忿道:“難不成就這麽饒了他們?”

  敏欣當然搖頭,“捉賊要拿贓,您得手裏先拿著證據才好名正言順的處置他們,否則,過不過得了皇上那關先不說,皇後又如何肯袖手旁觀。”

  話說到這兒已是徹底的偏了,但二人誰也沒覺得離譜,隻道是心之所念見之所限吧。

  今年的天氣熱的早,剛及盛春的尾巴上,正午時分的太陽便已有些灼人的勢頭了,棲梧宮後院的荷塘裏開始有蜻蜓不時掠過,在鏡子似的水麵上漾起一圈圈細小的波瀾。

  這日是晏七與程嘉許先前約定碰麵的時候,他清晨出宮,眼下湊著滿身的熱氣匆匆回來,方才踏進長廊的入口,便見皇後獨自倚在圍欄邊,單手撐腮寥寥望著水麵,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手中握著消息,步子也急促,與粟禾在遊廊中碰了麵才聽她告知了聲,“外頭派人來說是三公子今日回府了,他眼下應該正在禦書房覲見皇上。”

  晏七聞言低頭看一眼手中的消息,心頭猛地跳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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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那單薄的幾張信紙忽而似有千斤重,他拿在手中, 沉沉呼出一口氣, 攏一攏心神才緩步朝她走過去。

  “娘娘......”晏七溫聲喚她,踟躕著將信箋遞過去, 話音輕緩地像是亭中的微風,“程指揮使派出去的人尋到了從前在衡州院子裏伺候過的嬤嬤, 張曄與薑侍郎一應過往都在這裏頭了。”

  一應過往……四個字簡單明了,有過往才有如今的處心積慮, 所以他們確是同謀。

  皇後回過頭來, 正午的陽光落在信紙上一霎有些刺眼, 她皺著眉側過去些,一邊伸手來接, 一邊輕問了句:“你看過了,可知道他今日已回來了?”

  她低垂著脖頸細細查看那信箋的內容, 內斂慣了的人, 縱然麵對驚濤駭浪, 麵上也仍舊平靜得像在看一封普通的書信。

  晏七頷首回說已知道了, 正想再問些什麽,卻聽她隨即又吩咐了句:“教粟禾派人去禦書房傳話, 就說本宮與薑赫闊別許久,請皇上恩準他前往禦花園朝鶴亭覲見。”

  這會子要與薑赫見麵?

  他聞言沒立刻去辦,一雙眼睛忍不住殷殷望向她,眸中盡是掩藏不了的擔憂,遲疑問道:“娘娘打算怎麽做?”

  皇後抬眸看他半會兒,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耐性又解釋了句:“本宮不論再如何厭惡他,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刀劍相向,隻是過去這些時候從來都是本宮在明他在暗,本宮猜測了太久不想再猜了,索性聽聽他怎麽說。”

  派去前往禦書房傳話的人很快折返回來,說皇帝已然恩準皇後與薑赫兄妹在朝鶴亭相聚。

  臨踏出宮門時,扶英還在庭院裏與幾個小婢女蕩秋千,是皇後的意思,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心心念念的三哥已回來了,也對薑赫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

  陪同皇後前往朝鶴亭的一路上,晏七到底對薑赫生了好奇,遲疑了會兒還是逾越地問了句,想知道皇後最初對薑赫究竟是何印象,卻隻聽她幹脆利落說了兩個字:“厭惡。”

  厭惡到根本不想提起這個人。

  晏七心下會意,便不再多問了,於是不論曾經聽扶英說過薑赫多少好,他在心中便已給了那人一副能令人見之便不喜的醜惡嘴臉。

  頭回便對一個素未謀麵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感,不得不承認他如今確實滿心滿眼都是她,喜她所喜,惡她所惡。

  但直至到了朝鶴亭,亭子裏立著的貴公子款款回過身來衝皇後笑了下,欠身行禮,晏七看到他並沒有令人不喜的醜惡嘴臉,反而與皇後站在一起要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對親生兄妹。

  兩個人的長相其實並不十分像,卻奇異的給人一種同根同源的相似感,另一方麵他們卻又詭異的相對,就像是一根藤上開出的兩朵花,一朵是良藥,而另一朵是劇毒。

  但當他看著皇後的時候,那種眼神會讓晏七從心底裏生出一種憤怒感。

  那不是在看妹妹,甚至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不屬於自己的珍玩,帶些不加掩飾的觀賞,但隻要有機會,他就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將她毀掉,這樣的目光教晏七感到不安。

  “皇後娘娘,許久未見了,可還好嗎?”

  他嘴角帶著張揚的笑,說話時的神情像極了故人敘舊寒暄。

  皇後冷冷瞥他一眼,半點不願多作無謂周旋,徑直繞過他往亭中的石凳上落座,“不如你先說說在衡州那些年,張曄是如何對你們母子有恩,而你又是如何利用完他轉身便殺了他全家的?”

  “你還為他打抱不平?”

  薑赫仿佛聽說了個天大的笑話,說著話撩袍子在她對麵落座,搖頭,說她所言不對,“更何況滿帝都誰不知道,滅了張家滿門的可是你的人,徐良工也認罪了,況且當初將我遠遠兒打發到北境的也是你,這些時候我人都不在,你給我按的罪名倒是不少。”

  “良工為何會認那莫須有的罪名你不清楚嗎?”皇後輕嗤一聲,“少跟本宮兜圈子,如今該死的、不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你還想做作到什麽時候去?”

  她說著將得來的一紙消息放在石桌上,“張曄當年遠送你們母子前往衡州,一路對你們照顧有加,與你母親蘇氏情愫暗生,兩年後更育有一女,這些國公應該都不知道吧,你便是以此要挾他為你偽造國公信箋的,對嗎?”

  “要挾?你又胡亂給我扣罪名,我可不知道什麽偽造信箋之事。”

  薑赫狡猾得像隻狐狸,拿起那紙張看了眼,又極認真的糾正她,“你查得是挺仔細的,但是還不夠仔細,當年那院子裏一場火將裏麵的人燒了個幹淨,你就不想想若隻是普通的一場火,裏頭的人怎麽會一個都逃不出來?”

  若非天災,那便是人禍了。

  但皇後隻看著他,並不開口,他此時是個勝利者,勝利者會願意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透露一些秘密的。

  果然,很快又聽他繼續道:“你若是想知道,不如去國公夫人墓前問問她為何非要置我們母子於死地。隻是可惜了,我那個撿來的便宜妹妹代替我去死了,死後還要被張曄徹底抹去在世上存在的痕跡,就因為張曄也不敢教老頭子知道他和我娘的事。”

  薑赫始終嗓音閑適,談起亡故的母親及妹妹好似都沒有半點傷懷,像在說著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而因為提及國公夫人都沒能刺激到皇後,他似乎有些不滿意,想起來又補充了句:“但是張曄為他的私生女報了仇,國公夫人當年難產而亡,就是他教產婆做了手腳。所以.....你現在還為他打抱不平嗎?”

  他說著便笑起來,越來越肆意,雙眼好整以暇地看著麵前的皇後,期待從她臉上尋到哪怕一絲的痛苦,那也夠他快意許久了。

  但可惜了,並沒有。

  皇後平靜垂眸了片刻,忽而反問他,“張曄報了仇,那你呢?你不想為你娘報仇?不想為你自己報仇?”

  他一霎怔住,笑容消融在嘴角,眉間不自覺蹙起來一些意料之外的痕跡。

  她將那一點停滯盡收眼底,繼續道:“你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卻再不敢留在衡州,被逼遠走他鄉,流落在外那麽多年,受了不少苦吧,旁人的欺辱、冷眼,或許因為溫飽不足還曾沿街乞討、更甚者與野狗同食......”

  “閉嘴!”

  薑赫被她幾句言語狠狠刺到了心上,突然厲喝一聲,猛地從石凳上站起來。

  皇後卻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站起來與他平視,雙眼緊緊盯著他,一開口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直直刺進他的痛處去。

  “我不說就能代表那些卑賤的過去不存在嗎?”

  她嘲諷地笑了聲,一聲聲提醒他,“不論你是街邊的乞丐蘇赫還是聲名鵲起的年輕將軍,亦或是國公府的三公子薑赫,那些卑賤的過去都已經深深刻在你的骨子裏,隨著你吃進去的每一口食物一起融入進了你的血液裏,你自己都忘不掉吧?”

  “我要你閉嘴!”

  他是惱恨到了極點,惡狠狠咬著牙,不由自主的向她逼近一步,猛地伸手扼住她的脖頸,力氣之大頓時便能教她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娘娘!”

  晏七低呼一聲,他從來到這亭子裏看到薑赫的眼睛起,便沒有一刻放鬆過警惕,卻在危險發生的時候仍舊晚了一步。

  他驚得心頭驟然一滯,來不及多想,疾步衝上前去一手握住薑赫的手腕重重推開,一手拉著皇後的肘彎急切將她攬進了自己懷裏,全身上下每一分都是極盡所能的保護姿態,像一把開過刃的利劍,鋒芒畢露地橫亙在薑赫眼前,阻絕了他再想接近皇後的一切可能。

  皇後從踉蹌中站穩,微微彎著腰捂住喉嚨猛咳了幾聲,眼角餘光觸及到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墨藍衣料,才教她驟然意識到緊緊環繞在身側的手臂。

  她有些錯愕的抬頭望上去,晏七一霎回過神來迅速抽回手,尋常一般扶在她兩臂上,關切問了句:“娘娘沒事吧?”

  是錯覺嗎,不顧一切衝過來也是他身為奴才本能的護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