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290
  晏七喉嚨裏的苦澀鋪天蓋地漫上來,他早就應該知道,他這一生的卑賤原是從進宮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而這樣卑賤的他,就算她不是皇後,他也沒有資格陪在她身邊。

  他終於還是低伏下去,應了聲:“我懂了。”

  這日直到月上中梢,晏七沒有再踏進過正殿裏,始終盡職盡責守在偏殿扶英的床前,並不知那廂皇後醒來恍惚說要見他,粟禾回說:“娘娘忘了,今日許了晏七一日休沐,他不在。”

  既然不在,便隻好作罷。

  承國公的死訊一經傳開,就像皇帝說得那樣,不需要找到確實證據證明那人死了,隻需要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他還活著的證據,便可以蓋棺定論了。

  承國府火速在前廳立了奠堂,門口掛白燈籠貼挽聯,隨後便有薑赫派人進宮聲稱要接扶英回家為父親守孝。

  他打的什麽主意暫且不提,但皇後又怎肯再讓扶英與他見麵。

  扶英呢,昏迷前沒有了三哥,一覺醒來又失去了父親,她在床上蜷縮著坐了一天,一聲不吭,聽見薑赫派來的人在宮門前與粟禾說話,突然翻身下床,直衝到那人麵前,厲聲喝道:“你回去告訴他,我沒有他這樣的哥哥,隻要有他在國公府一日,我絕不會回去的!”

  她不願走,皇後亦不願放人,薑赫身在宮城外終究也是束手無策。

  反倒是朝堂上,沈太傅率領群臣大談孝道,以薑赫眼下熱孝在身不宜娶妻為由,在金鑾殿上與皇帝爭執了半月有餘,禮部尚書更為此長跪宮門懇請皇帝收回成命,諸般阻撓,才終於迫使皇帝將薑赫與明儀的婚事推遲了一年。

  當日散朝,皇帝盛怒之下,在禦書房摔了一地的折子瓷器,聲勢之大,闔宮盡知。

  自那日後,原本每日來棲梧宮陪皇後用膳的行程便也沒能一直踐行下去。

  承國公風光大葬後,皇後命人在城郊的慈濟寺設牌位日夜供奉,隨後又請旨前往慈濟寺祭奠為亡父為其守孝以表孝心。

  皇帝倒也準了,但因國母位尊,此行便以三日代三年,已是承國公位列人臣能享有的極大臉麵了。

  臨行前的晚上,晏七照例在偏殿給扶英講故事,哄她入睡,隻見純致從屋外進來,衝扶英福了福身,話卻是衝著他說得。

  “娘娘召你往正殿回話,快些去吧。”

  “可說了是何事嗎?”晏七邊起身邊問了句。

  他已有多日不曾主動進過正殿了,不是不想,是不敢。正如粟禾所言,他怕自己見到皇後,會管不住自己的心。

  純致與他並肩出偏殿,搖搖頭,說不知,“未曾說是何事,但明日就要啟程前往慈濟寺,想來是有事要交代你去辦吧。”

  晏七也不再多問,踏進暖閣裏時,皇後正端坐在妝台前由兩個小宮女伺候著卸釵環,從鏡子裏瞧見了他,便揮手讓旁邊兩人都退下。

  她從鏡中嫋嫋望著他,說:“你來。”

  他止步於她身後幾步之遙,聞言並沒有挪步向前,隻是朝她躬下腰去,躊躇回道:“奴才不敢。”

  她不悅,“有何不敢?”

  “奴才的手粗苯,怕......怕弄疼了娘娘。”

  晏七低著頭回話,像他從前所見的每一個覲見皇後的內官一眼,目光緊緊盯著地心不敢挪動半分,卻聽幾步之外的她忽地笑了聲,扭頭問:“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他自己說的,對她所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話。

  他便不知道該怎麽答話了,方遲疑了片刻,便聽她沉聲又指使了他一句,“過來。”

  晏七麵對她的強勢總是會間歇性忘記拒絕兩個字怎麽寫,他抬眸悄悄看她一眼,便見鏡子裏的人微微蹙著眉,也正定定望著鏡子裏的他。

  他忙低下眼去,隻得應聲是,行到她身後默默抬手去卸那發髻上的釵環。

  實際上,他的一雙手一點兒也不粗苯,至少她見過的是白淨修長骨節分明,像是玉質的竹,上手也十分靈巧溫柔,可見他方才說得並不是真心話。

  皇後在鏡子裏打量他,兩個人,他站著她坐著,燭火掩映著一坐一立的二人身影框在鏡子裏,倒像是一幅畫兒。

  她眨眨眼,收回思緒,忽地問:“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麽?”

  晏七手上頓了頓,不知她問起這個是何意圖,想了想,如實回道:“奴才每日還是陪同小姐讀書習字,偶爾帶她出去散心,近來小姐接連經曆諸多打擊,悲傷過度,遂也比尋常更需要人陪著。”

  皇後聽著嗯了聲,“本宮近來心力交瘁,很多地方不能對阿英盡心,多虧了你,她喜歡你,有你陪著總歸能紓解不少。”

  她說完不再問了,晏七便也不知能說什麽好,氣氛便就如此沉默下去,滿室的安神香氤氳飄著,聞久了,湊著滿眼的薄紗帳幔瞧,莫名有些旖旎的味道。

  一支支將發釵都卸掉後,他輕緩繞到側邊去,微微彎下腰,伸出手,指尖輕輕捏上她的耳垂,仔細取下了其上掛著的瑪瑙葡萄墜兒。

  他直起身正要往另一邊去,卻聽她忽地出言止了,“本宮自己來,你......梳發吧。”

  晏七忙停下步子應了聲,自妝台上找出梳子,他將她的長發散下來,三千青絲握在手中有緞子一樣的觸感,他的眷戀便都隨著指尖的每一次觸碰在心底聚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瀾,洶湧著,也咆哮著。

  他才知道,當那些暗不見天日的情愫積壓的時候長了,就會變成一場沒有盡頭的刑罰。

  沉默地似乎太久,久到皇後都有些無所適從,她才終於問起此回召他覲見的正經意圖。

  “本宮明日要前往慈濟寺,但聽粟禾回稟說你不欲隨行,為何?”

  晏七眸中黯然,這是他自己向粟禾提出的,從隨行人員名單裏劃掉了自己的名字,他無法預料皇後是否會因為一個內官的缺席而問起,但仍舊事先準備了一番自以為妥帖的說辭。

  “奴才這幾日似有傷熱症狀,往太醫院拿了藥卻也不見好,如此身體不便在娘娘跟前伺候,遂自請留守宮中,還請娘娘見諒。”

  “傷熱?”皇後聞言果然蹙眉,稍停下片刻,又問:“可嚴重嗎?”

  晏七對著她撒謊一次已是心虛不已,於是半垂眼瞼不願與她相視,點點頭,“近來已在喝藥了,效用好的話,等娘娘回宮時大約便無礙了。”

  皇後緊蹙的眉頭並未舒展開來,卻也不再與他就此事糾纏,片刻後忽然說:“此次慈濟寺之行後,本宮打算送扶英回郴州祖宅為國公守孝三年,你可願意替本宮照顧她三年?”

  遠遠離開三年......他手中的梳子忽地掉在了地上,磕碰在木板上發出一路咚咚的悶響,聽來很像他心弦驟然崩斷的聲音。

  她從椅子上轉過身來深深看他一眼,隨即親自彎下腰去拾那梳子,兩個人的手碰到一起,他是倉惶逃走躲避的那個。

  他為自己的失態忙在她麵前跪下,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娘娘......”

  皇後手中拿著梳子,指甲一下下劃在梳齒上,象牙的材質,每一下都劃出清脆的一聲響,正正敲打在他心上。

  他聽見她幽幽的歎息,“你既不願留在本宮身邊,躲著本宮,又為何也不願出宮自由自在......”

  她輕輕喚他,語調纏/綿而惆悵,“晏七,那你究竟想要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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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他想要的,不過一個她罷了。

  晏七抬起頭望著她, 腦海中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咆哮不止, 身體裏似乎有個小人兒在掙紮著,想要撕開他的胸膛將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徑直捧到她麵前。

  他很痛苦, 她都看得見,卻頭回狠下心對他的痛苦視若無睹, 目光深深投進他眼底,利劍一般劃開他所有的盔甲, 直取要害。

  與她的對峙, 他總是落敗的那一方, 他想投降了,想不顧一切也要將自己所有的情愫袒露在她麵前, 哪怕從此被她厭棄、流放也在所不惜。

  他為此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覺得自己是壓抑的太久, 已經瘋了。

  “娘娘......”他終於開口, 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眸中有種視死如歸的決絕。

  卻聽屋外忽然有風吹過, 帶動簷下的風鈴叮嚀作響,那像是催醒幻夢的信號, 他驟然從夢魘中逃離出來,頭腦清明之後,一切嗔癡罪孽仍舊由他一人背負,無可轉圜,塵埃落定。

  他皺眉, 重新在她身前鄭重拜下去,堅定不移,“奴才願意陪同小姐前往郴州,盡心竭力照顧小姐三年。”

  皇後居高臨下看著他,眸中的怒意一絲絲漫上來,過了良久才冷冷答了一個“好”,再無後話。

  晏七沒有再久留,像個普通內官一般恭敬行禮告退,方才繞過珠簾,隻聽得身後一聲脆響,是象牙梳撞在什麽東西上,折斷了。

  他腳下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再往前走幾步,粟禾便就守在一旁,她都聽見了,卻沒有進去,見他出來,路過身邊時才伸手在他手臂上握了下,低低說了句:“你今日所做是對的。”

  晏七已沒有力氣再答複什麽,心頭在滴血,再見人也隻有狼狽,隻得匆匆繞過她出了門。

  翌日清晨,皇後前往慈濟寺祭拜,他隨一眾宮人跪在棲梧宮門前恭送於她,他低著頭,看著她的裙角從眼前劃過,一如當年迎她進棲梧宮時一般。

  他仍舊是個泯然眾人的內官,她也仍舊是那個高貴耀目的皇後,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皇後離宮後,宮中諸事便自然暫由位份最高的淑妃代管,但隻不過短短三日,也根本用不上她過問什麽的,就是個名頭罷了,沒有誰真的當回事兒。

  第二日傍晚時,晏七在偏殿招呼人整理扶英過幾日回郴州的行李,轉頭便見知意懷抱一個小木箱從門外渡進來尋他,她的來意晏七不用猜也知道。

  在一起相處大半年之久,她如今見他已經不會動輒臉紅了,四下一瞧滿屋子的人,便止了步子,站在抱柱旁朝他招手,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晏七倒沒有推辭,隨她一同出了偏殿到側麵的夾道裏,才問她何事。

  知意歎了口氣,“我聽說你要去郴州了,那裏天高水遠,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了......”

  他提起來也黯然,對著她還是勉強笑了下,“大約是三年,我此行是送小姐回郴州為國公守孝,小姐年齡小,沒有人照看總是不行。”

  她是真心十分舍不得他,但皇後娘娘的令她一個小宮女沒有反駁的餘地,低著頭呼出一口氣,抬手將懷裏的木箱推到了他麵前,“這一程過去想來要走不少的路,我親手做了一雙鞋,底子要比尋常的厚些也軟些,你收下吧,路上穿。”

  這大半年裏,晏七拒絕過她許多東西了,他從不給人留任何無謂的念想,眼下也是一樣的。

  但她似乎也早料到了,忙又補充了句:“你別想太多,這雙鞋子沒有別的意思,一個宮裏當差這麽久,眼下你要走了,三年那麽久,等你回來我不一定還記得你了,就當是我給你的踐行禮。”

  這話說得,晏七不收倒像是他想歪了似得,遂也不好再推辭,朝她道聲謝,這才接下了那箱子。

  該說的說完了,二人也不好在僻靜的地方獨處太久,一前一後出了夾道,晏七方才行到偏殿門口,忽地聽見門口幾聲呼喝,轉頭望去,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內官正被人連拖帶拽地推搡進來,來人隨即拉住門上的銅環便要關門。

  晏七忙放下手中的木箱前去阻攔,一問之下方才得知:淑妃的鹹福宮裏莫名失竊,此時正在闔宮裏搜查竊賊呢。

  先不論究竟丟了什麽絕無僅有的東西才值得如此大費周章,但既然要闔宮搜查必然繞不過內官們的居所,他心頭猛的一沉,立即便推開麵前攔路的幾人要出去。

  來人上前想要製住他,被他回頭淩寒一眼堪堪給煞了性兒,“膽敢在棲梧宮門前撒野,不管奉了誰的令,今日便將你們拿下,待皇後娘娘回宮自有發落!”

  他朝門裏看了眼,喚來幾個人高馬大的內官當場便將那幾人全都製住了。

  沒了旁人阻攔,他疾步便往居處趕,知意在門口瞧著他狠厲的模樣怔了半晌,回過神兒才趕緊跟了過去。

  她倒知道晏七居處在哪裏,一路緊趕慢趕到門口,才露出個頭,卻見晏七被幾人押著跪在地上,敏欣站在他麵前,正手持一副畫卷細細端詳。

  知意眯著眼偷偷瞥了眼,一副山水圖,圖中一隻鷹,好看是好看,但也沒什麽特別的。

  這廂正疑惑不解時,便聽敏欣忽地冷笑了聲,“皎皎......喊得可真夠親的!”

  她緩緩卷起畫作,於兩旁吩咐了句:“內官晏七與美人程氏私通,證據確鑿,立刻帶走交由淑妃娘娘處置!”

  此言一出,不僅門外的知意呆住了,連晏七都怔住了,他一時連掙紮都忘了,被人挾持著一路進含元殿麵見皇帝,他跪在地上,腦子裏始終一片空白、錯愕。

  直到應詔而來的程舒懷看見地上的畫作,手忙腳亂地膝行到皇帝跟前,哭訴著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皇上,皇上,臣妾的小字是皎月,但臣妾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臣妾的心裏隻有您一個人啊,您也說過臣妾的眼睛笑起來像天上的弦月,最襯這名字,您說過您喜歡的!”

  皇帝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抬手一指地上的畫兒,擰眉喝道:“那你說那“皎皎”是怎麽回事?宮裏除了你還有誰叫這名字!”

  程舒懷當真是百口莫辯,扭頭狠狠看向身後的晏七,揚手給了他一巴掌,“你說,那究竟是誰?我跟你無冤無仇,你要害死我嗎?”

  晏七當然不想害她,回過神忙辯解,“求皇上明鑒,奴才與程娘娘絕無私情,這上頭的名字與程娘娘無......”

  “無關?”淑妃一口截斷他的話,“那你倒說說這畫上的名字不是她還會有誰?”

  她說著朝皇帝盈盈一拜,“不瞞皇上,臣妾初聽聞此事亦是不敢相信,遂派人在宮中四處詢問,卻得知晏七自程美人入宮後時常出入景元宮,臣妾也曾不止一次親眼目睹二人私下裏舉止親密,隻是事關皇家顏麵,臣妾當時也不敢妄下論斷,想來是上天有眼,今次宮中失竊,搜查之下竟就搜出了如此不堪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