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869
  晏七隻好起身跟上,出了偏殿大門,正好迎麵碰見淑妃領著眾嬪妃從正殿裏出來,晏七往她身後看了眼,見著了敏欣。

  她臉上的傷已經痊愈,但想必是留下了一些消除不掉的傷痕,所以麵上覆了厚厚一層脂粉加以掩蓋。

  她也看到了晏七,一眼望過來,眸中盡是灼灼燃燒的怨恨。

  事已至此,晏七縱然心懷歉意也於事無補,一個女子傷了臉,那傷痕不會消退,她的恨意也就不會消退,他此時無論做什麽,在旁人眼中都會是假惺惺的奚落,又何必呢。

  他亦不願多生是非,遂收回目光,跟在扶英身後徑直往正殿裏去了。

  剛至暖閣門口的畫柱,隔著扇八寶屏風卻聽得裏頭還有人談笑的聲音,幾句話灌進人耳朵裏,嗓音甜膩得簡直能教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晏七前兩天隨皇後前往慧芳殿出席殿選時聽過一回,記憶尤深,就是那位得了皇後特別恩準召進宮來的程舒懷小姐,因她哥哥正受皇後器重,是以她甫一進來便封了美人位份。

  “嬪妾從前在家的時候就總聽哥哥說起皇後娘娘賢名,向往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得見,竟像是見到了那受人供奉的觀音菩薩,娘娘母儀天下便如觀音菩薩恩懷世人......”

  “將姐姐比作觀音菩薩,程娘娘的一張嘴真是好會說話!”

  扶英不愛聽那些吹捧過頭的場麵話,自屏風後轉出來打了個岔,規矩朝皇後見過了禮,這才轉身不鹹不淡地朝程美人掖了掖手,“見過程娘娘。”

  程美人嘴角的笑滯了下,隨即又揚起來,“二小姐吧,果然和皇後娘娘是姊妹倆,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嬪妾小時候也特別喜歡妹妹,隻是可惜,嬪妾父母早亡,家中隻有一個哥哥相依為命,眼下看著皇後娘娘與二小姐,可真是由衷的羨慕。”

  她說著眉間浮上些愁苦,那人其實生了一張討喜的娃娃臉,一笑能露出兩顆小虎牙,眼睛彎彎地像天上的弦月,隻是說起話來總膩著嗓子,一點心思也都藏不住盡擺在臉上,目的性太強,便總教人覺得膈應了幾分。

  但既然人坐在麵前,皇後也少不得與她寬慰兩句,“你雖沒有妹妹,但本宮素來聽聞程指揮使甚是疼愛你,有這麽個哥哥,還有什麽好羨慕別人的。”

  程美人麵上果然開懷,應聲道:“娘娘說得是,是嬪妾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程娘娘今日可是有什麽事嗎?”扶英朝她眨一眨眼睛,“為什麽其他的娘娘們都走了,唯獨程娘娘要留下來拜見阿姐?”

  這話說出來也就是在送客了,程美人聽得懂,婉婉一笑,“當日原是嬪妾私自遞交畫像驚擾了娘娘,幸而皇後娘娘顧念嬪妾對皇上一片癡心不僅不怪罪嬪妾,反而開恩特許嬪妾進宮來,娘娘的恩德嬪妾記在心裏......”

  她說著親自起身從後麵婢女手中接過一個錦盒,“聽聞娘娘喜好延亭先生的字帖,嬪妾從前偶然得過一副,便趁今日拜見特意帶了來獻給娘娘。”

  “你有心了。”皇後點點頭,示意粟禾去收下,又道:“你哥哥在朝中為官,護衛的是京畿安危,是他往日的功績才換來了你今日的榮恩,你心裏記你哥哥一份功勞就是了。”

  換言之,也就是若程嘉許有朝一日不能為國公府所用了,她的榮恩也就到頭了。

  程美人也不是個蠢人,忙福了福身,“嬪妾謹記皇後娘娘教誨,那嬪妾不打攪皇後娘娘與二小姐說話了,先行告退,娘娘萬安。”

  眼瞧著那廂人已出了棲梧宮大門,粟禾收回目光,揶揄了句,“這程美人,說一句話眼珠要在眼眶子裏滴溜好幾個來回,一看就是個有心眼兒的,娘娘召她進來,往後宮裏可有得熱鬧了。”

  扶英光記著她送字帖那一番懇切說辭了,喃喃道:“她好歹記著阿姐的好,也算是個知恩圖報的,怎麽鬧也鬧不到棲梧宮裏來吧?”

  晏七卻說不是,“程美人若真是知恩圖報,就更不該將娘娘特許她進宮之事如此宣揚,前兩天奴才隨娘娘前往慧芳殿殿選之時,曾聽聞其他許多小姐們都對她頗有微詞,說她依仗皇後娘娘的恩典囂張跋扈呢。”

  “可不是嗎!她要是真有心孝敬娘娘,那字帖就不會那個樣子送上來。”

  粟禾一邊招呼人進來將程美人方才喝過的茶撤下,一邊又說,“二小姐到底年紀小,不懂人性本就喜愛攀附權貴,這程美人方才為何要單獨留下獻上字帖,各宮娘娘們都是一道來,偏就她最後一個從棲梧宮走出去,旁的人都看在眼裏,自然就信了她先前所言不虛,認為她真的有了皇後娘娘做依仗,這樣的心思,瞧著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皇後拿起茶盞品了一口,吩咐粟禾,“她性子確實太過乖張,你教景元宮裏的人多留意些,讓她進來是為收攏程嘉許,若光任由她在宮裏橫行無忌,記恨的人多了,難保不會有人要懲治她。”

  粟禾應了聲,“奴婢知道了。”

  說完了程美人,皇後瞧著在旁邊一坐一立的扶英與晏七,問:“你今日的功課學完了嗎,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外頭雨聲聽得我想睡覺,阿姐今兒容我歇一天吧......”

  扶英咧嘴笑了兩聲,這才想起來自己所來初衷,“對了阿姐,我今天還想替晏七向阿姐求個恩典,他伴著我許久了,當真是個極好的人,如今瞧著年紀也不小了,還請阿姐同皇上哪裏討個成全,許他能像徐大監那般娶妻成家。”

  “小姐!”晏七匆匆一口截斷她的話,緊皺著眉頭,一刹那連耳根子都燒得通紅。

  她是真的還不明白“內官”這個詞意味著什麽,隻覺得世上所有的娶妻都是一個意思,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她是完全的好心,晏七都明白。

  但他不僅是羞,更是怕,他怕皇後會錯了意,真的如同賞賜徐良工一般賞賜於他。

  那一聲輕斥教屋裏三人都稍稍錯愕,扶英更是委屈,憋著嘴支吾道:“我料想你一定不好意思向阿姐開口,才看在你陪了我這些日子的份上幫你說得,否則過段時間爹爹和三哥回來,我就要回家了,你不領情就算了,凶我做什麽?”

  做奴才的把主子凶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粟禾一時回過神來,麵上驟然變了臉色,厲聲斥了句:“大膽奴才,怎可對小姐無禮,自己出去掌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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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他站在那裏稍稍躬著腰,麵上染上了些緋紅的顏色, 因為一時急切, 額上都滲出細微的汗珠來。

  皇後微蹙著眉抬手示意粟禾先退下,沉目望向他片刻, 方才問了句:“你已有傾慕之人了?”

  她的嗓音平和,目光中滿含詢問的意味落進他眼裏, 卻教他一時嗓子發澀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有傾慕之人,他傾慕的是天上清絕的月, 是畫像中燦如驕陽的少女, 可那傾慕是個隻能屬於他的秘密。

  不能妄想, 不能妄言,更不能為人知。

  於是他垂下頭不再看著她的眼睛, 屈膝鄭重拜倒下去,“奴才沒有傾慕之人, 娘娘誤會了, 奴才是棲梧宮的人, 此生隻想一心侍奉娘娘不作他念, 方才一時情急衝撞了小姐,望小姐息怒, 奴才甘願受罰。”

  有些人的脊梁挺立若鬆竹,就連卑躬屈膝也都風骨自存。

  皇後收回目光,彎了彎嘴角,隨即側過臉對扶英說了句“你自行處置吧”,便起身嫋嫋往暖閣書房中去了。

  扶英能如何處置, 她心裏扭著氣,又舍不得罰人,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板著臉絕對不與晏七說話以作懲罰,如此堅持了整整三天,到第四天早上,純致教人送來了兩身此前皇後吩咐給她做的新衣裳。

  華服上身,一切陰雨煙消雲散,小丫頭踮著腳雙手提裙擺,喜滋滋在晏七麵前轉了好幾圈,一個不留神就說了幾日來的第一句話:“你看看我,好看嗎?”

  晏七瞧著她一笑,點點頭由衷讚賞,“好看。”

  一場春雨冷不丁澆出來一場倒春寒,好不容易升起的丁點兒暖意漸次之間散了個徹徹底底。

  氣溫驟變,使得皇後與扶英都受了風寒,扶英且還好些,正好趁機逃過了好幾天的功課,皇後呢,人一旦喝著藥,精神總是不濟,闔宮的事務堆在眼前看得人頭疼,索性吩咐純致先都壓著,想要好生歇息幾天。

  不料天不遂人願,這日方不過正午,外頭天空中雲翳遮蔽不見半點陽光,晏七立在軟榻邊正看皇後與扶英對弈,便聽得外間幾下慌亂的腳步聲。

  他心下一時疑惑,但還未等出去查看,隻見有人從抱柱旁匆匆忙忙闖進來,險些迎麵與他撞在一起!

  棲梧宮中,竟有誰敢如此放肆?

  晏七眉間一擰,正要攔住那人,卻隻覺得對方伸手在他手臂上抓了一把,不作任何停留兩步繞到皇後身前,掀起衣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娘娘請恕奴才不敬之罪,奴才有要事回稟!”

  打頭一句話過了耳,晏七這才聽出來那竟是徐良工,素日喜怒不形於色沉穩如山的一個人,這會子卻是滿麵急切,額上鼻尖都是汗珠涔涔,身上穿的衣裳也不符合他內侍省內侍監的身份,隻不過一件普通內官的佩服。

  “出什麽事了?”

  皇後也陡然不安起來,眉頭一霎蹙起,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盤山砸出叮咚一聲響。

  “奴才奉娘娘之命捉拿張曄審問,未免他家中妻小生事,遂派了人在暗中監視,但張曄今晨突然咬舌自盡,隨後城中京畿府衙又接到一起滅門慘案,正是張曄家中,如今監視張家的暗衛不知所蹤,府衙中人也在張家找到了所謂奴才殺人的證據,此刻正在城中大肆搜捕......”

  他將話說得極快,可仍舊沒來得及說完,隻聽得外間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晏七從窗口的縫隙望出去,正見周承彥領著人從大門處一湧而入,而粟禾此時前往尚宮局辦差還未回來,純致人在後頭庫房。

  皇後眸中一霎淩寒如刀,抬首看了眼晏七,“你去,今日沒有本宮的召見,就地處決了他也絕不能放人進來!”

  晏七心頭猛地跳了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得住,隻知道自己一定不想讓她失望。

  他頷首應了聲,走出去的一路,腳下像踩在雲端一般忐忑、不踏實,手心也都在止不住的冒冷汗。

  周承彥帶著人從門口進來便直衝著正殿而去,剛行至院子中央,卻見裏頭出來個小內官。

  那人他有些印象,從前是在西經樓李故手下當值的,李故一輩子庸庸碌碌,誰知手底下的人竟還有些手段,眼瞧著西經樓沒了,人家一轉眼就攀上了皇後這座大靠山。

  “拜見大監。”晏七行到周承彥跟前見過了禮,才問:“敢問大監所來何事?”

  能進皇後正殿伺候的內官想來也得了些寵信,這時候出來必然是得了皇後的授意。

  周承彥做人不講究一上來就撕破臉,笑著噢了聲,耐性兒回道:“是這麽回事,內官徐良工涉嫌城中一樁命案,有人親眼看見他假扮普通內官逃進了皇後娘娘的棲梧宮,咱家奉皇上之命捉拿人犯,以保皇後娘娘安危。”

  瞧他說著話便要繞過自己去,晏七忙伸臂攔了攔,“大監留步,皇後娘娘近日感染了風寒,午後喝了藥正在小憩,還請大監在此稍等片刻,一應諸事待娘娘醒來自有定奪。”

  周承彥立時變了臉色,兩手抱著拂塵在虛空處比了比,寒著嗓子道:“咱家是奉皇上之命搜查犯人,其一聖意難違,其二人命關天,皇後娘娘也得體諒,你敢阻攔咱家?”

  晏七收回了橫在他身前的手臂,卻並不退讓,“奴才不敢,隻是大監口口聲聲稱人犯逃進了棲梧宮,可有證據?因此時青天白日,棲梧宮中伺候的下人人來人往,我等均沒有見到大監所說之人,若任由大監就如此貿然驚擾了皇後娘娘,我等豈不是死罪。”

  這話說出來,果然便有伶俐的宮人上前來齊齊跪倒在晏七身後,口中亦稱:“我等確實沒有見到大監所說之人,請大監明鑒。”

  話說到這份上,任誰也看得出來其中欲蓋彌彰的拖延之意,周承彥從來不是個好相與的,當下也不跟他廢話,冷笑一聲,“有沒有,咱家搜過一遍便知,來人!”

  “誰敢輕舉妄動!”晏七眸中驟冷,目光緊緊盯著他寸步不讓,“這裏是棲梧宮,若有人膽敢衝撞了皇後娘娘,即刻杖斃!”

  他周承彥能帶人來,棲梧宮裏也不是沒有人,周承彥位高權重有皇命在身所以不懼,但他身後的爪牙卻不可能不懼,兩相對峙,便是他們先落了下乘。

  他看著攔路的晏七,咬牙切齒道:“京畿府衙的馮大人此時就在宮門處等著,耽誤了追查人犯,皇後都擔待不起,你有幾條命可以擔待?”

  “奴才的命不值錢,但大監空口誣陷皇後娘娘宮中窩藏了人犯,大監又有幾條命可以抵罪?”

  “讓開!”

  周承彥恨了徐良工那麽多年,眼下怎肯輕易放過捉拿他的機會,伸手抓在晏七手臂上便要親自進入殿中搜查。

  兩個人正暗自較著勁兒,忽聞身後窗戶吱呀一聲響,晏七忙回過頭去,正見皇後靜立在窗邊。

  她喚了聲晏七教他退下,又看向周承彥,“良工是本宮的人,他與命案扯上關聯本宮自會查清其中緣由,但你說本宮故意包庇於他,那本宮就讓你搜個明白,搜出來人了,本宮隨你去同皇上請罪,搜不出來,你留下自己胡言亂語的舌頭,可好?”

  不讓進的時候一心要闖,這會子敞開了讓搜,周承彥卻沒底起來,關係著自己的舌頭,總歸謹慎許多,弓著腰見過禮,勉強笑了下,“娘娘言重了,隻是那徐良工如今背負著好幾條人命,實在窮凶極惡,若神不知鬼不覺潛進了娘娘的宮中,實在是對娘娘安危不利,奴才也是擔憂娘娘才一時......”

  “本宮要你搜!”皇後凜聲打斷他,“你如今膽子漸長,今日敢帶人闖了棲梧宮,明日豈不是還要當眾視本宮於無物?”

  周承彥一下子嚇得跪在地上,“奴才不敢,奴才絕不敢不敬娘娘,奴才此回確是奉了皇上旨意捉拿人犯,若有何處冒犯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給你機會你卻又瞻前顧後不敢搜,好!”皇後冷嗤一聲,“既然你口口聲聲將皇帝的旨意掛在嘴邊,那本宮倒要瞧瞧,今日處置你個以下犯上,皇上究竟會不會為你喊冤!”

  她說著再不理會周承彥的求饒,隻朝晏七吩咐了句:“將其拿下重責五十杖,打完了扔出棲梧宮!”

  晏七方才從剛剛的針鋒相對中緩下來,驟然又聽此言,喉嚨裏狠狠吞咽了下,領命的聲音都還不甚平穩,抬眸卻見皇後已兀自轉身離開了窗前。

  他朝那扇空曠的窗望了許久,耳邊充盈著周承彥哭天喊地的求饒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了回神,沉了沉心,揮手喚來幾個行刑的內官,一左一右架起攤在地上的周承彥。

  人按在刑凳上,後麵站兩個人高馬大的內官,一人手持一塊幾寸厚的刑板,各人間次不遺餘力的揮舞下去,起先落在衣料上聽著是沉悶的聲響,後來衣料破了,內裏的模糊的血肉混雜在一起,板子再揮舞上去,便有點像是拍打在水麵上,偶爾還能濺起一些四散的血滴。

  晏七一直半垂著眼瞼,目光直直盯著腳尖前的方寸之地,雙手交握在身前,隻有緊緊抓在一起才能勉強止得住那一點情不自禁的顫抖。

  應當是過了很久,晏七覺得是很難熬的一段時間,終於有人上前來回了聲,說打完了。

  他點點頭,嗯了聲,盡力讓自己的聲線平穩如常,“死了嗎?”

  “沒有,這家夥命硬,還差一口氣,但回去了能不能活都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