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510
  皇後見狀便揚手喚了純致過去陪著扶英,隨即轉身嫋嫋往花圃邊緣來。

  晏七原在花圃外侍立著,見她過來,忙躬身伸出一隻手臂供她攙扶,而後手背上落下一道分量,他無需看過去也知是她的手正不偏不倚搭在他的傷痕上。

  肌膚相接,她的手有些冰涼的觸感,在盈盈春日裏,像是剛化開的一汪清泉流淌過他的手背。

  她站穩了便收回手,正要與徐良工一同往朝鶴亭中去,走了兩步忽又停下來,回身喚了聲晏七,“你來。”

  晏七頷首應了聲,心下著實有些受寵若驚,徐良工不便當眾說的話,大抵是與前朝要務有關,她竟也不避諱讓他在一旁聽著。

  他跟過去的途中,側臉看了眼徐良工,對方卻隻是低眉頷首,麵上甚至都尋不到半分多餘的情緒,他便也沉下心,不再多想什麽。

  一同到朝鶴亭中,晏七侍立在皇後身側,見她在亭中的石桌旁落座,方才聽徐良工回稟道:“奴才已在應選名冊中盡都翻看了一回,並未發現明儀郡主的名字,她此回沒有參選。”

  這名字晏七有過耳聞,也知其身份,但並不知其中有何原委,他緊著心聽皇後嗯了聲,“生辰宴那晚既然已經覲見過,小公子卻沒有因此獲救,想來皇帝並未退步,她家眼下也再不見任何舉動,想來是打定主意棄了小公子了。”

  徐良工卻搖了搖頭,說不一定,“但奴才據京畿府衙中的消息得知,明儀郡主此前進宮一趟不久,便有醫者前往獄中為小公子診治傷勢,若那邊當真棄了,也不必多此一舉了。”

  “倒還有這回事,可知是哪裏派去的醫者?”皇後在腦海中略過了下明儀的模樣,“難不成她當日所來是有別的籌碼,能教皇帝鬆口?”

  這話說出來如今隻能算個猜測,徐良工道:“醫者來自民間,但去尋醫的人卻是馮禕親自派下的,而馮禕絕不敢違逆聖意。”

  那也就是皇帝教去的了,皇後想起當日皇帝還曾說過,那小公子死了便是死了,如今卻不知明儀是提出了個什麽籌碼才教他又將小公子的命吊了起來。

  她這頭正思索,徐良工又進言道:“雍候與皇上之間隔閡已深,無論此事能不能談成,總歸都是他們兩方的得失,娘娘既然已將此事交由皇上處置,又何必再勞神呢。”

  皇後眉間微蹙,心中總覺似乎有哪個地方有紕漏,卻也一時抓不住究竟是哪裏,還是嗯了聲,不再就此事多言。

  晏七立在她身後,此時的他,聽二人說話還是一片雲裏霧裏,他們所說之人、所思慮之事於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他就像是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突然闖進了另一個原本不屬於他的塵世間。

  但也隻有離得這樣近的時候,他才真切知道自己距離她還有多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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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晏七暗自呼出一口氣,聚了聚神, 又聽徐良工寬慰皇後一句:“娘娘暫且不必憂心, 朝中如今還有沈太傅坐鎮,太傅大人德高望重又與國公素來親厚, 量各路牛鬼蛇神也不敢冒頭的。”

  皇後點點頭,想起來又問:“算算日子, 國公是否也快到返程的時候了?”

  徐良工應聲說是:“今晨剛得的消息,國公爺目下已經在準備回程事宜, 不出今夏必能抵達帝都。”

  “今晨?哪裏來的消息?”

  “尚書省。”徐良工回道:“國公爺此去已近一年, 沿途收服了諸多沿海小國為我大贏朝邦屬, 初擬定各小國前來帝都朝賀的使臣名單今早上才派人千裏加急送進了尚書省,眼下朝會上, 皇上應該正在與眾大臣商議接待事宜。”

  “都快要一年了......”皇後輕歎了聲,“這幾年國中安定並無戰事, 無緣無故就擱下朝政大權一走這麽許久, 任誰看了都還以為他是打算求個晚年安穩了, 誰成想竟並非如此。”

  說起這個想來又是記起先前謀害宮妃皇嗣之事了, 徐良工心中明白她的難處,又從懷中掏出封信箋遞給皇後。

  “娘娘切勿多想, 不論怎樣,國公總歸都是記掛著您的,此回連同折子一道還送來了封家書,請娘娘過目。”

  “嗯?”

  皇後聞言卻忽地蹙眉,隨折子捎帶一封家書原本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但國公並不是個拘泥溫情之人,且因信箋傳訊極易授人以柄,是以他遠行這一年連帶著上回那封回信也統共隻送回來過兩封,這才時隔不過兩三個月,怎會又送來一封信?

  她略有些狐疑地瞧一眼徐良工,接過書信拆開來看了一遍,眉間越蹙越深,最後低著頭忽而失神般喃喃了句:“國公在前後兩封信裏都問了一遍扶英是否安然抵達帝都了......”

  就那麽簡單的一句話,晏七聽來隻覺得尋常,莫過於父親擔憂女兒罷了,但在徐良工腦子裏過一遍,卻立時激得他心底裏一陣冷寒。

  不為別的,隻為當初的回信已經送出去,不論國公目前有沒有收到,以他的為人處事,都絕不可能將相同的話再重複寫在兩封信中。

  皇後麵上頓時凜然,“旁的都先放下,你立刻去嚴查此事,這次宮裏宮外不論是誰,所有與傳送信箋有關之人一個都不能遺漏,首當其衝捉拿張曄。”

  若遞進來的信箋中已有了真假之分,那便是國公府出了個能欺上瞞下的內賊,先前謀害宮妃皇嗣的指令恐怕也是另有其人,那人能做到那般以假亂真的地步,連徐良工都未曾分辨得出,隻教人稍想想便是止不住的遍體生寒。

  試想若非此信件是夾在奏折中經由官道驛站送進來,想必她此時都還被蒙在鼓裏,如此怎能不教人後怕。

  她眸中隱有憂色,臨了又吩咐了句,“暫且停了一切信箋往來,再將府中暗衛盡派出去接應國公,務必要護得國公一切周全。”

  既然要瞞著,那國公歸來之日便是計劃不攻自破之時,對方要想事情不敗露,便極有可能會對遠行在外的國公下手。

  徐良工也警醒萬分,忙稱是,“還有件事需回稟娘娘,三公子在北境的差事也已辦完,正在回程的路上,過不了兩個月也就回帝都了。”

  皇後此時聽著薑赫的名字更是不悅,“回來的正好,你屆時連著他一起審!”

  “這......三公子回帝都後是否先派人暗中盯著,待有些眉目了或國公安然回帝都再做定奪?”

  徐良工到底還是有些顧忌,薑赫如今已經認祖歸宗,那就是名正言順的國公府三公子,他一個奴才如何能以下犯上審主子,真有罪便也罷了,可若是無罪,待國公回來要如何交代?

  皇後冷冷掃過來一眼,“你奉本宮之命行事,無需顧及其他。信箋之事若確有蹊蹺,那必得是親近之人才能辦得下,盯著他的人一向還少嗎?本宮倒但願這回隻不過是國公一時疏忽寫重複了,但你與本宮都知道這不可能,他最好能證明自己什麽都沒做,否則,絕不能放過他。”

  徐良工再不敢多說什麽,忙應聲退下。

  人走了,朝鶴亭一霎又寂靜下來,皇後卻一直在亭中靜坐著,目光遙遙望向花圃中,聽著不遠處扶英的笑聲被風吹送過來,半晌沒有半點動靜。

  晏七便就陪她在亭子裏靜立著,哪怕未說話他也能感覺到,眼前分明朗朗晴空下,但她卻實則身處在一片雲遮霧罩中。

  二人方才的那一段話,近乎可以顛覆晏七原本的一切既定認知,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仔細琢磨,才似乎能理清一點點背後的關聯。

  他還是第一回察覺到,傳言裏如日中天大權獨攬的薑家,似乎並不如表麵看起來那般高枕無憂,甚至就目前而言,稱一句危機四伏也不為過。

  再想想她身為薑家女,過得又都是什麽樣的日子,君臣嫌隙、兄妹相殺、夫妻猜忌......或許還有更多的勾心鬥角是他此時尚且未能知道的,她的冷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被多年的謀算、死於手下之人冷凝的鮮血澆灌出來的。

  “娘娘......”晏七稍稍彎下腰輕喚了聲,皇後側過臉看了看他,沉靜道:“今日既教你旁聽了,便無需避諱,有話直言吧。”

  大概將要說出的話有些不合規矩,他要仔細斟酌了片刻才開口:“是薑侍郎,奴才曾聽扶英小姐多次提到過他,想來感情甚是親厚,但娘娘......似乎並不喜薑侍郎,奴才隻是不明白,大監嚴刑審問下,若薑侍郎真的有何閃失,小姐恐怕會怨娘娘。”

  皇後那廂一時沒答話,晏七便想自己定然是僭越了,他哪裏來的身份可以過問國公府的家事?

  他忙要請罪,皇後卻止了,“連你也看出來了,你說得沒錯,本宮的確不喜那人,他是生是死本宮都不在乎,但此事並非本宮一意針對他,他若對薑家不利,縱然殺了,扶英也不能怨本宮。”

  她說得是“不能”,而不是“不會”,可見她也清楚方才那番說法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慰藉罷了。

  “阿英還跟你說過些什麽?”皇後忽然問。

  晏七如實道:“不瞞娘娘,那日小姐出宮回國公府,曾與奴才說了娘娘之所以會進宮的原因。”

  “太後?”

  他點點頭,“娘娘如今可覺值得嗎?奴才那日曾在娘娘幼年住過的屋子裏看到過一副畫像,娘娘那時候該與如今大不相同......”

  “是不同,可有什麽值不值得呢。”

  皇後側過臉不再看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欄杆旁,默然了許久才複又開口,聲音輕的像風中的柳絮,仿若輕輕一碰便四散了。

  “甘鹿野一戰,本宮的哥哥們都沒有了,國公府幾近成為大贏朝兩百多年最大的恥辱,太後處心積慮奪權想要置薑家於死地,那個時候,本宮除了進宮助國公一臂之力也別無選擇。”

  這是晏七第二次聽到“甘鹿野”三個字,那一場慘烈兵戈帶來的傷痛也隻有從在乎之人的口中說出,才能讓他感同身受,她也是那場戰役中的犧牲品。

  他心裏陡然被壓了塊兒千斤巨石,悶得人連呼吸都難受起來。

  她就那般靜靜的站著,錦繡華服妝點下的背影卻仍舊單薄而孤獨,讓他想起當年帝後大婚那日,他站在棲梧宮的窗外看到的那個對鏡落淚的女子。

  晏七再不知該說什麽好,或許不說話,就這麽一直陪著她才是最好的。

  她卻忽然轉過身來,目光沉沉望向他,問:“晏七,你覺得若有一天國公府不在了,本宮該以什麽身份活著?”

  他被問得心驚,抬眼卻見她眸中沉靜如水,仿佛隻是問了一個極其平常的問題。

  他不舍得說一點晦暗的話給她聽,於是隻搖搖頭,說不會的,“國公是大贏朝的中流砥柱,娘娘如今已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天底下沒有比國公府更加顯赫的門楣,又怎麽會不在了。”

  她聽著輕笑了聲,“為什麽不會,你也看過曆朝史冊,高樓傾覆往往都在朝夕之間,身在風口浪尖上,今日人上人明日刀下鬼,誰又能保得自己必能一世安穩呢?”

  晏七無法反駁,改口道:“奴才盼望娘娘隻是您自己,而不是任何一個身份,也不需要任何身份。”

  她卻不再答話了,沉默良久,直到晏七的雙眸被亭子裏來回的風吹得澀澀發痛,這才上前溫言請她,“亭子裏來回風大,小心著涼了,奴才送娘娘回宮吧。”

  皇後回過身看他半會兒,卻說不回去,“今日難得天氣好,你隨本宮一同四處走走。”

  她說著已兀自下了台階,輕紗的裙擺被風吹起來在空中飄出道優美的弧度,晏七低著頭入了眼,忙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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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大選過後,又一批新人入宮, 定過了位份、分置到各宮住下後第二日, 便理應前往棲梧宮拜見中宮皇後。

  那日清晨突然飄起了綿綿春雨,晏七從偏殿窗口望出去, 可見正殿外的廊簷下立了許多雨傘,那邊大門敞開著, 隱約有說話聲斷斷續續傳過來,擾了扶英清淨看話本子, 教她頗有些不悅。

  “晏七, 你把窗戶關上, 我不想聽見她們說話。”

  扶英這會子就躺在窗邊的貴妃椅上,手上捧著話本兒, 懷裏放一碟糕點,得閑了便塞一塊到嘴裏, 含著東西的緣故, 話音傳過來都有些囫圇。

  窗戶落下發出“啪嗒”一聲, 晏七回身在她旁邊的矮凳上落座, 聽著那話音兒,憂心她再把自己噎著, 俯身遞上去一盞茶到她眼前,“喝點水,咽完了再說話。”

  她接過去飲了一口,再拿起話本子看,突然就覺得索然無味了, 半側過身子來麵對著他,單手撐臉,忽然問:“你說,皇上為什麽要選這麽多妃子啊?”

  晏七不知她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問題,想了下,說:“民間尋常的男人都講究三妻四妾來彰顯地位,皇上是天下之主,自然也就妃嬪比較多吧!”

  扶英聞言不屑的很,“真正的地位何需女子的多少來彰顯,我爹爹就隻有我娘這一個妻子,他不也還是大名鼎鼎的承國公?”

  她這話其實說得不算很對,畢竟薑赫不就是她活生生的異母哥哥嗎。

  但晏七自然不會往這上頭跟她較真兒,搖搖頭作為難狀,“那奴才就不知道了,奴才也隻是小時候見家鄉的許多大官人是這樣子的,誰家的小妾越多越年輕貌美,就表示誰的身份越高。”

  “那如果是你成了大官人,你也會納許多小妾嗎?”扶英眨巴了兩下眼睛,期待他給出個不一樣的答複。

  晏七也的確有個不一樣的答複,但說出來的卻隻能是:“小姐說笑了,奴才是個內官,內官不能娶妻納妾,哪裏會有如果。”

  扶英咦一聲,忙糾正他,“怎麽不能?隻要能得到皇上和皇後恩準,宮裏的內官和宮女也是可以嫁娶的,像你如今在阿姐身邊侍奉,隻要盡心盡力,如果有一天你有中意的人了,告訴阿姐,她一定願意開恩成全你。”

  她說著又補了句,“就比如徐大監,他在宮外的宅子和妻房,都是阿姐賞賜的。”

  中意的人......晏七半垂下眼瞼沒有看她,隻回了句:“奴才沒有中意的人。”

  “就是說如果有一天嘛......”她正說著話,忽然聽見正殿那邊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想來是嬪妃們拜見完畢,要回宮了。

  扶英看他一眼,黑亮的眼珠滴溜過兩個來回,突然從貴妃椅上起來,拉了把他的胳膊,兀自便往外去,“人終於都走了,咱們去找阿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