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862
  他那張臉,近看時有種玉質的幹淨細膩,眉眼輪廓清晰卻不鋒利,正適合那一雙純澈的眼睛,而男人的眉總是要比女人的濃,但他的不顯粗重,而是十分清秀齊整,不消用石黛勾畫也能自成一派英氣。

  鋪好了,她讓他睜開眼,許是弓著腰有些累,於是自然伸手挑起他下頜促使他揚起臉來,身子向後審視片刻,瞧著滿意了,又側身去妝台上拿胭脂。

  晏七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隻能趁她轉身的間隙低下頭徐徐換口氣。

  她衣袖間的鳳髓香氣在他胸腔中堆積的久了,像是猛地燃燒起來,烈火灼灼烘烤在他身體裏,烘烤得血液都沸騰不已,汩汩流動過臉頰,帶起一陣臉熱,幸而被隨後撲在兩頰的胭脂稍稍掩蓋了些去。

  他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得想要逃離她身邊過,額上甚至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可她從妝奩中已取出一盒石榴嬌,用簪頭取出一點抹在他唇上,淺淡的唇色立時便妍麗起來,隻是簪頭太過細小死板,塗抹的並不均勻。

  她居高臨下看了會兒,似乎不甚滿意,還想修正一二時他卻像是想要躲閃。

  “別動。”

  她忽然蹙起了眉蠻橫不已,彎下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不由分說地覆上了他的唇,一點點沿著優美的線條輕緩的摩挲、遊移,卻不想那一點溫熱柔軟的觸感卻猝不及防地從指尖傳遍了她全身,心中像被貓爪似有若無的撓了一下。

  她的眼中漸漸聚起縹緲的霧氣,像隱在薄雲後的月光,朦朧而迷離,看著他,輕輕地低語仿若呢喃一般:“你若身為女子,定是個傾國美人......”

  晏七幾乎要沉溺在她的目光中,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越靠越近,近到氣息都幾乎糾纏在一起,他腦海裏波濤洶湧無力思考,喉嚨不自覺狠狠滾動了下,聲音暗啞,輕喚了聲:“娘娘......”

  一瞬間如風吹散迷霧,她恍若黃粱夢醒,迅速退後了一步,收回手撐在妝台上,眉間深深蹙起的深穀哪怕側著身也留下了倉惶的痕跡。

  晏七亦是一樣的狼狽,低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甚至連一貫的請罪都忘記了。

  直到聽見外間扶英揚聲叫“阿姐”,她深呼出一口氣,平複了下,臨走時沉聲交代他“裏麵有清水,去洗幹淨”,便轉身快步踏出了珠簾。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3-14 00:00:45~2020-03-15 09:57: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小襄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2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40824593 5瓶;何紫燕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雪夜不見星光,宮女在廊簷下早早掛上了宮燈, 燈火在寒風中飄搖, 隔著窗戶看,像是水上無依的浮萍。

  皇後自下半晌從東偏殿出來, 已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瞧了一下午的窗戶紙,連晚膳都沒有陪扶英一同用, 從前沒有過那樣恍惚的神色,粟禾看著有些擔心, 來來回回進出了好幾遍, 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後臨到晚上就寢前, 她雙手托一塊朱紅檀木托盤進暖閣,仔細將一碗安神藥湯捧到皇後麵前, 輕喚了聲,“娘娘, 是時候該喝藥了。”

  皇後收回目光懨懨嗯了聲, 接過藥碗拿在手裏, 沒立刻往嘴邊送, 又聽粟禾問了句:“娘娘,今日可是出了什麽事?奴婢瞧著娘娘似是有些心緒不寧呢。”

  她一怔, 搖搖頭說沒事,半垂著眼瞼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得,抬起頭問:“今日是月中,承乾宮那邊派人來過了嗎?”

  粟禾聽到這兒恍然明白過來, 如今西經樓已然不存在了,臨至月中時皇後再也無處可去,避無可避。回想當日皇帝寸步不讓執意封禁西經樓的模樣,任誰看了也能知道那較著的是什麽勁兒。

  她一念及此,便料想皇後下半晌神思恍惚定然是為這個。

  “承乾宮那邊還沒派人來,奴婢先前倒是教人去打聽了一回,但那邊隻說是皇上這會子尚且還在禦書房批閱奏折,其餘的一概不知道。”

  粟禾說著眸中精明一閃:“往常那幫子奴才可沒有這樣的,想必這回是上頭提前有了交代,不讓透露。 ”

  讓藏著不說,那想必是還在為此前跑過來一趟卻正趕上皇後歇在偏殿的事計較,上回是巧合,但如今總歸她已經沒有別處可去,他就想看看,她這回究竟是不是有意還要去偏殿避著。

  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竟也開始跟她使這些逗貓逗狗似得心眼子了。

  皇後蹙了蹙眉,麵上有些不悅,“不透露便不透露吧,往後不要再派人去打聽,倒給人看了笑話。”

  粟禾應了聲,又踟躕道:“那娘娘您若實在不願與皇上同寢,不如今晚仍舊與二小姐一道歇在偏殿吧,皇上上回不也沒見說什麽嗎。何況往常有西經樓,您往那兒去是禮佛、是為皇室祈福,怎麽著對彼此都是個體麵,但如今皇上非要將那份體麵扯破了,也怨不得您。”

  她到底還是向著皇後的,帝後感情和睦夫妻情深自然是好事一樁,可若是皇後不願的事,粟禾也不願費那些唇舌再去勸阻堵她的心。

  更何況尋常女子都還期盼著此生嫁個心上人再將身心托付,而皇後呢,十五歲起就被逼著為進宮做準備,嫁一個小自己那麽多的半大孩子,從進後宮開始便陷入了與太後無休止的爭鬥中。

  好不容易費盡心力鬥垮了太後保全了皇帝,自己卻被困在了宮裏,她這輩子都注定要在皇後這個位置上,至死方休,再沒有什麽選擇心上人的機會了。

  皇帝既然有那麽多女人,旁人又何必再來苛求她去做違心的事。

  皇後聞言沒什麽答複,仰頭將藥喝了,眸中仍舊沒什麽精神,沉吟片刻卻說算了,“就在正殿安置吧,皇上今晚大約是不會來的,況且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已進了這深宮,難不成還有出去的一天嗎?徒勞費那些功夫做什麽。”

  “娘娘......”

  那話說得教人聽來意外的很,粟禾不知她為何忽然轉圜了心意,還想問些什麽卻見她已自顧起身喚了人進來伺候梳洗更衣去了,而後帳幔四垂,將一切紛擾盡都擋在了清夢外。

  粟禾心下疑惑莫名,卻沒辦法再開口明言,隻得自己再細細琢磨幾個來回,可越琢磨,心中那團線便越尋不到頭,成了一團亂麻。

  承乾宮這會子還是燈火通明,皇帝批閱完手頭的奏折,靠在寬大的椅背裏抬手揉了揉眉心,林永壽適時遞上來一盞清茶,“皇上,歇會兒喝口茶提提神吧。”

  他接過去,低著頭品一口,隔著繚繞的茶香忽然問:“棲梧宮那邊什麽動靜?”

  林永壽心中了然,含笑回道:“西經樓都已然不存在了,還能有什麽動靜,方才聽小路子來回說那邊派人來打聽了一回,問皇上您今兒晚上是否還駕臨,幸而先前已吩咐了下去,底下人心裏有數口風都緊,一概回了說不知道。”

  “還真的派人來問了......”皇帝答應了聲,眉間存著這些年日積月累蹙起來的淺淡痕跡,目光嫋嫋在虛空停住許久,“那你說,皇後派人來問這麽一遭,究竟是願意朕過去,還是不願意?”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林永壽有些犯了難,片刻沒答上來,腦子裏飛快倒騰了幾個來回,湊出來句:“奴才哪敢猜度皇後娘娘的心意,但奴才也教人去棲梧宮打聽過了,皇後娘娘今兒沒往偏殿去,就歇在正殿了。”

  既然不知他會不會去也仍舊歇在了正殿,想來封閉西經樓果然還是有些效用的。

  皇帝手掌拿著茶盞,食指輕敲在邊緣,來來回回敲了十幾遍,聽見林永壽湊過來試探地問了聲,“那奴才去傳步攆,皇上今兒晚上擺駕棲梧宮?”

  話音還未消散,茶盞落在桌麵上啪嗒一聲,皇帝抬眸瞧過來一眼,卻說不去,“人已經在棲梧宮裏了,就先耗著吧。”

  耗什麽呢?

  耗到她收起自己所有銳利的棱角。

  縱然他曾經也受益於此,但如今已經不需要了,他亦不喜歡,所以才想要設法一點一點去磨平,最好打磨成他喜歡的樣子。

  薑家女又如何,來日方長,總歸她既然做了他的皇後,就再不可能有別的身份。

  臨至年節那幾日正巧大雪初霽,宮中也開始忙碌起來,各司前往棲梧宮回事的人在宮門前來來往往,皇後事務繁忙,不得空再陪著扶英,但又怕她悶著,便每日傳了許雁南在偏殿教她學習箜篌以打發時間。

  晏七日日穿行在兩個偏殿之間,卻不敢抬頭,不敢停留,更不敢再隨扶英進正殿伺候,扶英每每問起緣由,他這廂縱然有一籮筐的借口全都找個遍,挨不過時候一久,扶英一樣開始狐疑起來。

  一日,恰逢外頭有婢女前來請她去用午膳,她不著急去,偏過臉盯著晏七好一會兒,鄭重問,“這些日子可是有人私底下給你做筏子不教你再在阿姐跟前露臉了,純致嗎,還是粟禾嬤嬤或是別的誰?”

  也難怪她這麽猜測,晏七一個方才從別處召進來的新人,陡然得了主子諸多寵信,尋常若出些老人依仗資曆打壓他的事,倒是也不稀奇。

  到底是承國公府的小姐,年級雖小想法卻世故。

  晏七忙笑說沒有,衝她抬了抬手,“隻是因為奴才手上的傷,前些時候太醫將藥膏中加了一味草藥以促進傷口愈合,卻導致那新藥味道有些刺鼻,紗布蓋不住,所以是奴才自己不便出現在娘娘麵前,和旁人無關。”

  “唔?是嗎?”扶英的疑惑堆了那麽久,隻教他如此三言兩語如何消的去,她雙肘撐在桌案上,身子向前湊近他纏著紗布的手嗅了嗅,隨即皺了皺眉,“好像是的噢......”

  提起這茬兒了,她又有些擔心他的傷,問:“那新換的藥有用嗎,你的手現在還痛不痛?”

  晏七眉目溫和地看著她,話說得一五一十,“多謝小姐掛懷,奴才的傷口現在已經在逐漸愈合了,隻要不大力碰到就不會痛。”

  “那太醫有沒有說還得多久才能完全無礙?”她依依追問道:“我還記著你的影子戲呢,回頭正好可以教雁南在一邊以樂聲相合,不比外頭戲台子上的咿咿呀呀有趣得多......”

  扶英說著突然想起什麽,眸中一亮,問他:“你應該沒有去外頭看過戲吧?”

  晏七搖頭,“不瞞小姐,奴才自進宮後便再也沒有出去過。”

  “那你想不想出去?”她麵上興衝衝地,“上回阿姐還答應我有時間就派人帶我出宮玩兒去呢,她這段時間忙得很,也沒法兒陪我,我現在去說,她心疼我悶得慌,肯定能成。我還能帶你去國公府轉轉,我跟你說,三哥悄悄在府裏養了兩隻毛色雪白的銀狐,好看的很,隻可惜聽說前段時間好像病死了一隻,不過咱們現在去還是能看到一隻的。”

  禁庭中的道道宮牆已經隔絕了晏七十多年之久,牆外的繁華世間對他來說早已成了前世的幻境,去流連一趟當如夜半做了一場清夢,夢醒了,便也就一應全都該拋之腦後。

  扶英眸中的殷殷期待能教他說不出半點不情願的話,而她話中說要帶他去承國公府,卻教他無端生了向往。

  他點點頭,“奴才自然聽小姐吩咐。”

  說著話,外頭婢女又提醒了聲,晏七含笑催她快去,她這才起身,一邊走著也不忘囑咐了句,“你下回還是教太醫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找著一味既有效又沒有刺鼻味道的藥,那豈不是兩全其美,阿姐昨日還問起你了呢。”

  皇後問起他,許是問起奴才為何沒有隨侍主子的隨口一句,可偏就像是應了那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進他耳朵裏,瞬間便掀起了一陣滔天巨浪。

  她一個小小的背影轉瞬便消失在門口的光亮中了,但臨了那一句話音卻始終盤桓在晏七腦海中久久消散不去。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3-15 09:57:11~2020-03-16 09:02: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澤維爾夫人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三十章

  那日用過膳,扶英是跑著從正殿裏出來的, 麵上笑開了花兒, 湊到晏七跟前說:“阿姐允準了,咱們明兒等宮門大開就可以出去, 不過你要記著時辰,傍晚申時前就得回來, 免得阿姐擔心。”

  晏七自然頷首稱是,第二日辰時末, 皇後遣了徐良工親自送他們去明崇門。

  那兒是外宮門, 常年有禁衛駐守, 戒備森嚴,從棲梧宮過去要先穿過兩道內宮門, 越往外走宮牆越高,詩情畫意富麗堂皇的柔和色彩便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巍峨晦暗的高牆。

  人行在其中愈發渺小, 抬頭望上去如同身處深淵底部, 無形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 每挪動一下步子,都帶起異常沉重的呼吸。

  晏七切身走在宮道上時才恍然覺得, 原來被關得久了,就連出去都成了一件足夠令人生畏的事情。

  明崇門前早有馬車在等候,徐良工取出敕令交於當值的禁衛,不忘囑咐句:“適逢年節,街市上魚龍混雜, 二小姐今日獨自出宮遊玩總歸是教皇後娘娘不能安心,還請李將軍安排幾個兄弟暗中跟隨,回頭娘娘自然有賞。”

  那人打眼兒朝這邊兒掃了一來回,朗聲一笑,抱拳道:“徐公說得哪裏話,為娘娘效勞自當是下官的榮幸,昨兒一傳話過來,人就已經備上了,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絕不會讓二小姐有任何閃失。”

  晏七聽著往四下看了看,並未見著有旁人的身影,想來定是傳言中那種神出鬼沒的暗衛,常時不見其蹤影,卻總能在主子遇到危險時神兵天降。

  他也是頭回碰上那些人,難免好奇,臨到上了馬車,仍止不住從車窗的縫隙往外尋了兩眼,卻也沒見著蹤跡,不知那些人究竟是藏在了哪裏。

  馬車出明崇門上玄武大街,約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真正熱鬧起來,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的談笑、商販的叫賣不絕於耳,夾雜著空氣裏飄揚的五穀香氣組成一種紅塵中特有的喧嚷紛擾,與深宮禁庭中人人循規蹈矩默然頷首的沉悶截然不同。

  他想起那年初來帝都時最先體會到的是這裏錦繡繁華下的一張張醜惡嘴臉,冬寒酷暑無處立命,連一個發黴的燒餅都是奢望,卻不想如今兜兜轉轉十多年,再瞧見的盡都成了好的,人言道“恍若隔世”便也就當是如此了。

  他從半開的車窗望出去,一直看了許久,直到馬車平穩停下來,聽見侍衛在外頭回稟了句:“小姐,國公府到了。”這才收回思緒。

  晏七跟在扶英身後下來,舉目望去,眼前門庭高闊,正門上懸掛一塊巨大匾額,上書“敕造承國府”,兩側整齊侍立兩列輕甲侍衛,黑衣黑甲,腰間革帶上係一把黑色長刀,站立如鬆,果然是武將世家才有的肅穆。

  扶英領他進府,走一路便講了一路,諸如何處是國公的書房、怎麽走可以到後院校場,方才路過的那處閣樓是她的秘密花園等等,甚至連帶薑侍郎與另外兩位公子的居所之處盡都給晏七倒騰了一遍,卻偏偏沒有說起皇後的從前。

  晏七心中有掛念,過了耳,臨了主動問了句:“那......娘娘幼時也是長在這裏的嗎?”

  “是呀。”扶英根本不疑有他,點點頭,“我那時與阿姐同住,咱們正要過去呢。”

  她招呼晏七跟上,聲音淡淡的,“阿姐走的時候我還小,但爹爹吩咐了嬤嬤們,院子裏一應陳設都保持著她從前喜歡的樣子,以至於我那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阿姐是不是打敗了宮裏的壞女人就可以回家了......”

  她口中的壞女人應該就是太後吧,晏七在宮中多年,聽過的消息並不少,卻還是第一次聽扶英說起皇後進宮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