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780
  沒料到如此才不過半月,一日午膳時,小丫頭卻噘著嘴當他的麵朝皇後告了他一狀,“阿姐,他是不是你派來監督我的,傷了手不能做影子戲給我瞧便罷了,可為什麽伺候我讀書還總一板一眼的像個老夫子,也從來不陪我玩兒,一點兒都不像以前那個有趣的晏七了! ”

  皇後聞言含笑瞧了她一眼,“或許是他原本就沒有你想的那般有趣,隻是你錯怪了他的本性呢?”

  “嗯?”扶英長長疑惑了聲,反駁道:“可他明明會講那麽多有趣的故事,怎麽會不是個有趣的人呢?我不信!”

  這就是認定了一準兒是皇後交代過晏七這般了......皇後聽著無奈得很,“那他既然不合你心意,我便重新換個人伺候你,行嗎?”

  話說到這兒她卻更不願意了,搖搖頭說不行,鼓著臉瞥一眼旁邊的晏七,他會意,忙出聲兒打圓場,“小姐先與皇後娘娘用膳吧,今日天氣好,用過膳,奴才陪你去禦花園放風箏。”

  初冬陰沉的天氣裏好不容易露一回燦爛驕陽,照得人身上暖意融融,活動起手腳時更覺得精神頭都要比前幾日足些。

  扶英特意挑了隻立起來半人高的朱雀風箏,麵上油彩華麗,畫工也十分逼真,但也因這風箏太大,晏七帶著她嚐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成功將朱雀送上天,適逢路過的一個小內官上前來獻殷勤,說:“景秀宮旁邊有處草坪四麵空曠,中間又正好是方小土坡,來來回回的風最適宜放風箏,二小姐何不去哪裏呢?”

  扶英將那主意過了耳果然很高興,誇讚那人兩句,回身來招呼晏七,“有那麽個好地方你怎麽不早說呀,走走走。”

  他不是不知道那地方,隻是景秀宮緊鄰鹹福宮,那處草坪四周環繞的行道又恰巧是去鹹福宮的必經之地,他到底在那處當過差,如今卻一朝成了皇後宮裏的人,無論如何都還是有些避諱的。

  但扶英已撒開步子自顧往前方去了,晏七微微歎口氣,隻得也跟了上去。

  所幸他自樹影拐角處轉出來時,遠遠瞧著那邊小亭中尚且無人,周圍草坪亦是空曠,想是今日風大,娘娘們都不愛出來走動。

  他轉念再想,倒覺得慚愧,自己是否太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淑妃娘娘或許根本未必會將他進棲梧宮這事放在眼裏呢?

  收回思緒,他與扶英上了那小山坡才知先前的內官說得一點不錯,這地方正處在風口上,兩人這回沒費多少工夫便將風箏放了起來,但因那風箏過大,飄在空中時倒教底下的扶英不好掌控了。

  晏七怕她被風箏拽倒,便站在她身後,微微弓著腰,雙手扶在她肩膀,不時出聲提醒她如何收放風箏線。

  扶英拉著線忽然回過頭來看他,眼圈兒似是被風給吹紅了。

  晏七忙問她怎麽了,她停了會兒才低低說:“三哥以前也總這樣陪我放風箏,我想他了。”

  薑侍郎被皇後驅使到北境的事晏七也聽說了些,但他這時候又怎會知道承國公府的家事內情,聽著扶英的話隻是心疼她,也不做他想。

  這廂正溫言安慰扶英,卻聽得身後有人聲傳過來,他過了耳,話音是熟悉的,回過頭去看,來人也算是熟悉的。

  扶英在外頭倒是規矩,見著了便朝來人掖了掖手,“扶英見過各位娘娘。”

  “喲,遠遠瞧著還道是哪個宮裏的小宮娥呢,原來是二小姐呀,隔幾日不見,真是越發伶俐可愛了。”

  說話的是美人王氏,麵上笑顏如花,一出口卻將扶英比做個小宮娥,這教誰聽起來可都算不得和氣。

  與她一同前來的亦有淑妃與程修儀,晏七暗自朝程修儀身後尋了尋,沒見著任東昌。

  各宮娘娘們私底下對棲梧宮的怨念晏七心知肚明,他擔心扶英還小,再留在這兒恐怕要吃暗虧。

  他上前行過禮後便想帶扶英離開,不料對麵的敏欣見狀忙揚聲攔了一攔,“晏七你急什麽,咱們娘娘許久未見你了,難不成你如今去了皇後娘娘宮中,便絲毫不記得咱們娘娘從前對你的好了嗎?”

  “奴才不敢。”

  晏七朝淑妃欠身,敏欣話音裏見縫插針的刺著實教他聽著不舒服,但她生性便就是如此不饒人,淑妃想來總歸是通情達理的。

  “娘娘見諒,隻是今日小姐已出來許久,再逗留下去皇後娘娘怕是要派人出來尋了,故而不便再耽擱。”

  淑妃聽著掃他一眼,倒也允了,“即是如此,你便去罷,若教你因本宮而受了皇後娘娘的責罰,倒是本宮的不是了。”

  “多謝娘娘體恤。”

  晏七回過了話,低垂著眸看扶英一眼,便從她手中拿過風箏線一把扯斷,拉著她往行道上走,沒走兩步,卻仍聽見身後王美人風涼道:“娘娘可真是良善心腸,那般吃裏扒外的奴才也就擱您這兒才能得個好臉,若是嬪妾的奴才,真是打死都不為過,哪兒還......”

  “你胡說什麽呢!”

  她那廂話沒說完,扶英陡然一把甩開晏七的手,轉身衝回去幾步,抬手指著王美人怒道:“明明是她自己嫌棄晏七傷了手,先不要晏七的,哪有你說得吃裏扒外,你再敢胡說,我定要教人撕爛你的嘴!”

  王美人倒真教她突如其來這麽一下子給嚇著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一張巧嘴闔了闔,竟是沒找著什麽能說的言語。

  但那話裏說到了淑妃的痛腳,敏欣自然要跳出來忠心護主,“二小姐這話請恕奴婢辯駁一句,當初罰沒晏七至西經樓的可是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既然說他有罪,我們主子又豈敢再召他回來?”

  她說著瞥一眼晏七,話說得意有所指,“如今瞧著倒是他因禍得福攀上高枝了,若論起來,當初處置他的是皇後娘娘,如今抬舉他的依然是皇後娘娘,左不過一個奴才,皇後娘娘若是喜歡,派個人來知會一聲,我們主子也沒有不能忍痛割愛的道理,何必繞那麽一大圈子先罰後賞做給眾人看呢!”

  這話真教是說順了嘴,一時都忘了把門兒了。

  淑妃當即變了臉色,忙扯著她胳膊往後拉了一把,朝著扶英勉強扯出個笑,正想說什麽,便聽得一旁行道樹影處有人曼聲問了句:“這些話,都是你主子教的?”

  ☆、第二十六章

  那聲音清冷似冰,當真如同一瓢涼水當頭澆在了敏欣身上, 澆熄了她咄咄逼人的氣焰, 也澆得她遍體生寒。

  晏七隨著眾人聞聲轉身望過去,也隨著眾人齊齊拜倒下去, “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阿姐......”扶英才瞧著皇後陡然便覺得委屈的很了,小跑了幾步過去拉著皇後的手, 先癟嘴控訴了句:“她們方才合起夥來欺負我和晏七!”

  一句“她們”便是將在場的一個都沒放過,方才明明被她嚇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王美人, 這會子還未等回過勁兒, 再一聽這話, 更氣成了青色。

  “二小姐您這是說得哪裏話,嬪妾幾人何時欺負過您呐, 不過說了那奴才幾句,您縱然回護著那個奴才, 也不能當著皇後娘娘的麵冤枉嬪妾幾人吧!”

  “怎麽沒有!”

  她會梗著脖子狡辯, 扶英也會, 朝她仰起下頜, 話說得斬釘截鐵,“我是堂堂承國公府的二小姐, 你卻將我貶成了不知道哪裏來的小宮女,你敢說,方才那話不是你說得,嗯?”

  “我......”

  她怕是真被氣急了,一開口竟連尊卑有別的自稱都忘了, 粟禾在一旁聽著,沒給她再多說一個字的機會,厲聲斥了句:“放肆!皇後娘娘跟前豈容你以下犯上!”

  王美人也不是第一回見粟禾老妖婆平日一貫作威作福的模樣,回回都得咬碎了銀牙和血吞,心中雖恨極了,麵上也隻得低眉俯首下去,“嬪妾知錯,當時風大,嬪妾未能看清楚二小姐,一時出言不慎,還望皇後娘娘恕罪。”

  這等小事犯不上皇後親自發落,沒得自折了身份。粟禾心中明白,瞥一眼王美人,勸誡道:“娘娘眼睛不好就別整日在外頭胡亂晃悠,回去尋個太醫好好瞧瞧,省得回頭落下個有眼無珠的病根子,再衝撞了皇上,那可就不好了。”

  這話才說完,扶英聽著“有眼無珠”四個字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晏七在她旁邊立著,忙朝她暗暗比了個手勢,示意她稍克製些。

  扶英倒也不惱,飛快朝他吐了吐舌頭,低著頭兀自偷樂去了。

  那廂王美人實實在在又碰一鼻子灰,鐵青著一張臉福了福身,便領著婢女快步往行道上去了。

  程修儀自然能瞧見眼下這局麵不善,扯著嘴角笑了聲,便也尋了個由頭向皇後告退回去了。

  此二人一走,便就隻剩下淑妃與敏欣主仆二人,淑妃思索著想開口緩解幾分,皇後卻未理會她,隻瞧著敏欣,“方才你說,本宮為召晏七進棲梧宮,繞了個“先罰後賞”的大圈子,但當日他牽連寧歲宮之事,本宮罰他,罰之有理,可那賞,本宮倒是不知為何而賞,不如你且說與本宮聽聽。”

  這可教敏欣如何敢說,寧歲宮當初折了一位宮妃一位皇嗣,事關重大,人人都認定是這位皇後娘娘做的,偏偏最後禍源香粉卻從淑妃這頭查了出來,一場你推我搡的審查後,最終落在了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內官頭上。

  可如今才不過幾個月,那小內官倒是因禍得福搖身一變成了棲梧宮的奴才,皇後不會無緣無故抬舉一個毫不關己的下人,這其中幹係,怎能不教人多想。

  話說到這份上,晏七聽著亦是心驚,他此前並未意識到自己進棲梧宮一事竟會給皇後招來眾人如此的猜忌。但他想皇後定然是早已料到了,否則也不必等到西經樓關閉那日,他已至絕境當真毫無出路之時才派人前來傳口諭。

  他低著頭半垂下眼瞼,心中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兒。

  那廂敏欣聽了皇後的話,卻哪裏敢順杆兒爬隨著往下答,驟然慘白了臉,嚇啞了嘴,當下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慌亂道:“皇後娘娘恕罪......娘娘饒命,那些都是奴婢胡言亂語的,奴婢什麽都不知道,求娘娘饒了奴婢這一回,求娘娘開恩!”

  淑妃也是強自鎮定,嘴邊勉強扯出個笑來,“是呀,敏欣一個不識幾個字的奴婢能知道什麽,想來她隻是從前與晏七交好,有些日子未見,方才不過與他玩笑幾句罷了,並無其他的意思,皇後娘娘當不得真的。”

  “玩笑?”皇後冷凝她一眼,“口口聲聲暗指本宮在皇嗣夭折一事中做了手腳,此等悖逆心思,本宮如何當不得真?”

  她說著忽而彎了彎嘴角,“但你說得不錯,她一個不識字的奴婢能知道什麽,粟禾,將此罪奴押送掖庭嚴加審問,務必查出究竟是誰在背後教唆與她,禍亂宮闈。”

  那樣重的罪名聽著實在叫人心驚膽戰,別說敏欣一個奴婢,就是宮中哪個娘娘也擔不起那麽大一頂帽子!

  淑妃麵上一霎血色褪盡,麵對皇後,她所有的辦法都來自於皇帝,但方才敏欣那一番話,一個“先罰後賞”實在太引人遐想,事關夭折皇嗣,她更不敢在皇帝跟前提。

  “娘娘,娘娘救奴婢......”

  眼見粟禾已喚了人前來,敏欣一雙手抖得篩糠一般去拉淑妃的裙擺,一抬頭便教上首落下的耳光徑直扇倒在了地上。

  淑妃握了握隱隱作痛的手掌,怒道:“大膽奴婢,本宮從前定是太過縱容與你,才致你今日出言不遜之禍!”

  她說著又朝皇後盈盈一拜,“皇後娘娘明鑒,敏欣是嬪妾身邊伺候了多年的婢女,嬪妾知她性子如何,方才所言必定是無心之失,絕不敢肆意猜度娘娘,但她以下犯上,衝撞了娘娘亦是大過,還請娘娘將其交由嬪妾帶回鹹福宮處置,嬪妾定然對她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一宮之主處置自己的下人,倒是合情合理,她的果斷從當日眾審寧歲宮一案時毫不猶豫拋出晏七便已可見一斑,此時做出這樣的舉動並不教人意外。

  倒是晏七先前眼疾手快,早在她抬手時便早已料到一般,忙一伸手擋住了扶英的眼睛,彎下腰沉聲囑咐了句,“小姐不宜看這些。”

  皇後眼角餘光將那舉動入了眼,側臉與粟禾相視一顧,眉尖挑了挑,“罷了,你的人便交由你來管教,粟禾一路伴著淑妃回去吧,留心看著些,以免罪奴心生怨恨,傷了淑妃。”

  她抬手招呼扶英過去,便是要回去了,粟禾躬身應了聲,“恭送娘娘。”

  晏七臨走時瞥見歪倒在地上的敏欣,她捂著半邊臉,嘴角尚有絲絲血跡,到底是曾經在一個宮裏朝夕相處過的人,他總歸還是心有不忍,但皇後決意處置的人,也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方才躊躇半刻,便聽粟禾催促了聲,抬眸瞧她遞過來個眼神兒,他看明白了,既然把人交給了淑妃,那便不是真要敏欣的命,小懲大誡罷了。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後,粟禾回棲梧宮,進到暖閣躬身回稟了句:“淑妃賞了她八十個巴掌,奴婢看著一個不落地打完了,近幾個月,那丫頭想必是見不得人的。”

  皇後正握著扶英的手教她寫字,聞言嗯了聲,忽然問:“晏七你可覺得說錯幾句話便落得如此刑罰是否過重了些?”

  “娘娘......”

  晏七猛地嗓子發澀,八十個巴掌能將人打成什麽樣,他進宮這些年也沒有見過,隻知道曾經有內官隻受了五十個巴掌便傷了臉頰破了相,更是自此留下了口吃的病根子,更何況敏欣還是個女子。

  他低著頭好一會兒才道:“奴才不敢。”

  不是不覺得,隻是不敢說。

  皇後心下了然,鬆開扶英的手,說教她同粟禾嬤嬤一同去院子裏玩兒去,待屋裏隻剩下二人,她往軟塌那邊去,榻中小幾上有棋盤,她讓晏七過去,一指對麵的軟榻,“坐下,與本宮對奕一局。”

  晏七的身份怎可往她對麵落座,況且他棋藝並不佳,不好拿出來獻醜。正想推脫請罪,卻見皇後已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抬起臉目光沉靜遞進他眼中。

  他便也無可推脫,隻得應了聲躊躇著在軟榻一邊坐下,低垂著脖頸看向棋盤目不斜視,心裏實則擂鼓一般跳得震天響,手執棋子謹慎落下,又聽她淡然問:“你自覺從前在鹹福宮之時,敏欣待你如何?”

  晏七一時沒明白她這麽問有什麽用意,想了想還是如實道:“奴才初入鹹福宮時,曾受她諸多照顧,她身為宮中的掌事宮女,但未曾仗勢欺人過,品性......並不壞。”

  他說完去看了皇後,她麵上卻是如常,手下落子亦是輕鬆,又問,“既是舊相識,她今日對你惡言相向,你覺得是為什麽?”

  “是因為奴才如今成了娘娘宮裏的人.......”

  她聽著笑了下,“那若你們易地而處,你也會對她如此嗎?”

  晏七頓時語滯,他知道自己不會的,但顯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與他一般淡泊良善。

  他這才明白皇後話中深意,敏欣所說的正是當下各宮的人心裏日久所想,隻是話從敏欣口中倒了出來,那是她不容人的本性促使的,與晏七在哪裏都無關,就算他不在棲梧宮,也就是換套說辭的事,皇後要殺一儆百堵住悠悠眾口,她做了那出頭鳥,便怨不得旁人。

  八十個巴掌打得不是她說錯了這幾句話,而是要借此將宮中眾人猜忌的那顆心全都打壓下去。

  他果然不再答話,皇後也不再多問,兩相沉默許久,屋子裏唯餘棋子落在棋局上的輕微聲響,她那廂總是落子極快,反觀晏七這邊,卻是要步步思慮,越到往後越發舉步維艱,直至將自己完全困住,再動彈不得。

  臨了時,晏七緊緊盯著那棋局許久,皇後沒有要大獲全勝,殺得他丟盔棄甲,隻是教棋局上所有棋子都盡在她的掌控之下,誰都無法輕舉妄動。

  這便是她的權衡之道,不論於前朝還是於後宮。晏七知曉了這一次,便牢記了一輩子。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