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6013
  林永壽想了想,道:“老奴那會子進來前才聽宮道上有奴才打過更,粗算算該有子時過一刻了。”

  是不早了......皇帝沉吟片刻,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邊繞過桌案往外渡步,一邊吩咐了句,“別召人來了,去棲梧宮。”

  兩年了,這還是頭回在月中之外的時候往那去,林永壽倒是見怪不怪,躬身應了個是,幾步走出去四下裏招呼了聲,“皇上擺駕棲梧宮!”

  從長禧宮過去且有一段兒路,夾道裏的風有些盛,皇帝身上披了件黑裘大氅,低著頭,直教領子上的絨毛遮去了半張臉,微微垂著眼瞼,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到棲梧宮門口時,守門的內官隔著一段便瞧見了鑾駕,但棲梧宮不像別的娘娘那裏,這裏有這裏的規矩,皇後已歇了,便不能像青天白日裏那麽大嗓門行禮。

  兩個內官,留了一個在門前迎候,另一個緊著心忙往門裏通稟值夜的女官去了。

  今日值守的倒不是粟禾,是另一個年歲稍年輕的宮女,名喚純致,從前承國公府跟進宮的丫頭,皇後跟前也很有些臉麵,粟禾底下,便就是她為首了。

  純致值夜,卻是從偏殿裏出來,聽了內官回稟,先是皺了皺眉,扭頭往殿裏虛虛望了眼,說知道了,隨即打發他回外頭去候著,一轉身又招呼過來個小宮女,吩咐著,“皇上駕臨,仍像月中一般,去將娘娘的寢殿收拾下預備著。”

  小宮女頷首領命,這廂正要退下,宮門處吱呀一聲響動伴著沉沉的腳步聲便傳了過來,純致轉過臉正見皇帝撩袍子踏進來,忙幾步迎上去,“奴婢參見皇上。”

  皇帝腳下步子未停,徑直往正殿裏進去,進了裏頭瞧著空蕩蕩的寢殿和來回走動才剛準備熏香燃燈的宮女,眉頭一擰,回身問:“皇後呢?”

  純致跟在他身後幾步進來,福了福身,踟躕回道:“娘娘今晚剛巧歇在偏殿了......”

  剛巧?這算是哪門子的巧?好好的正殿不歇幹什麽要歇偏殿?

  皇帝頓時覺得胸中氣悶的厲害,目光往殿裏掃了一來回,一刹那看什麽都不順眼極了!

  這廂還沒等他發作,純致那邊瞧著他臉色不好,忙又解釋了句,“是因二小姐那時在大宴上飲了些果酒,臨睡前醉意衝上來,纏著娘娘不讓走,娘娘這才同她一道在偏殿安置了。”

  這緣由倒也說得過去,但許是他這頭也有些酒勁兒後知後覺湧上來,大老遠跑一趟不能白來似得,提步往軟塌上坐定,沉著臉指使她道:“你去傳皇後過來。”

  純致卻是屈了屈膝,話說得有些遲疑,“皇上恕罪,娘娘這些日子夜裏總睡不安穩,遂請太醫開了安神的藥湯,這會子正是藥效起作用的時候,強行教娘娘醒來,怕是不好......”

  皇帝眉間頓時皺得更深,林永壽見狀適時上前來開解了句,“皇上息怒,皇後娘娘既然已經安歇了,您看是不是就近擺駕翠微宮......”

  話還沒說完,果然被皇帝悍然一眼橫過來,林永壽忙止了話頭,雙手抱著拂塵立在一邊垂著腦袋再不多言。

  皇帝在榻上坐著,卻也不說是走是留,也沒有再堅持讓純致去傳皇後過來,氣氛一時便就如此詭異的沉寂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起身撂下句“喚人進來伺候更衣”,便徑直往屏風後頭去了。

  純致低著頭長呼出一口氣,抬眼遣了幾個宮女進去伺候,又與林永壽簡單寒暄幾句,便轉身出了正殿。

  回到偏殿那邊,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剛繞過畫柱卻見那邊圓桌旁站了個嫋嫋身影,彎著細腰,手中拿一柄小銅匙正輕輕撥弄爐中的香灰。

  她折返到衣架上取了件披風,一邊往那邊去一邊自責道:“是奴婢辦事不周,教外頭的動靜擾了娘娘安眠。”

  皇後停下手中的動作,重新將香爐蓋好,淡然問,“皇上來了?”

  純致點頭說是,“往常都是月中時安安穩穩的來,早上再安安穩穩的走,今日也不知怎麽了,臨到這麽晚來了個出其不意,原先的意思,竟還是非要喚醒娘娘前去伴著......”

  “他這麽說?”

  皇後手中動作忽地一頓,眉心蹙起一道淺淡的痕跡,轉過臉透過窗口的縫隙往那邊燈火通明的正殿瞧了一眼,目光沉沉。

  純致嗯了聲,到底是伺候日久的婢女,見她麵上神色大約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主子的心意,但有些話並不是個奴婢能直言的,斟酌了下,謹慎道:“過了今歲,皇上也該十九了,已將近弱冠之年,況且若先前那小皇子沒有夭折,皇上這會子都該是個父親了,到底不是當初方才大婚之時的小孩子了......”

  皇後聽著也是默然,她早就明白的,從兩年前他臨幸承乾宮那名宮女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再當他是個小孩子了。

  所以不論那時他如何低聲下氣的認錯,她都沒有同意再讓他宿在棲梧宮。

  當初的大婚與她而言更像是一道任命,彼時帝權式微,太後勾連雍候在前朝後宮專橫跋扈,承國公縱然在前朝日益勢大,於深宮禁庭終究鞭長莫及,他需要一把利劍,而她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僅此而已。

  隻是後來又變成承國公府一家獨大,幾欲重蹈太後覆轍,卻是她進宮時未曾料到的。

  而變數多不勝數,皇帝如今也成了其中一個。

  皇後想起那日銀川殿中給他包紮傷口,他的舉動以及突然湊近時帶過來的溫熱氣息,甚至前幾日內寢中的變故,一分一毫都教她無所適從,甚至怪異莫名。

  所謂“皇後”的身份,如今卻將她困在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境地裏。

  這一夜她再也未能得好眠,卻不知隔了百步之外的正殿裏,皇帝躺在床榻上,亦是輾轉反側了一整晚。

  翌日清晨,皇帝起身上朝,踏出正殿時見扶英在院子裏和宮女踢毽子,但往偏殿那邊一瞧,仍舊是大門緊閉,他皺著眉收回目光,三步並作兩步攜風帶雨地出了棲梧宮。

  帝後時隔兩年再次同寢的旖旎消息在宮中總是傳得很快,許是眾人都將這當做奇聞異事,說得人眉飛色舞,聽得人津津有味,也難怪,深宮裏的寂寞,總要靠些什麽來紓解。

  消息兜兜轉轉傳到西經樓時,也不過才正午午時時分。

  晏七與李故、任東昌幾人正圍坐一桌用午膳,因昨日皇後娘娘生辰闔宮同慶,李故命夥房多燒了幾個菜,又自添了些銀錢給眾人加了四隻燒雞,劉承喜說起聽來的異聞時,手中還抓著一隻大雞腿正往嘴裏塞,話音都是囫圇個兒的。

  “宮裏人都瞧見了,皇上大半夜子時從長禧宮出來,徑直就去了皇後娘娘那兒,一路經過靈粹宮、重華宮根本連眼神兒都不帶停一下,從前不知道誰說的兩位主子不和,依我瞧著不過是夫妻之間鬧別扭,皇上這回費了大心思給皇後娘娘辦生日宴,哄得皇後娘娘高興了,這別扭也就不複存在了。”

  任東昌聽著伸手往他頭上猛拍了下,揶揄了句,“說得好像你小子很懂夫妻之間那點兒事似得,專心吃你的雞去!”

  “沒吃過豬肉那還能沒見過豬跑嗎?”劉承喜反駁道,他是個心大的人,這點子笑話並不往心裏去,咧嘴笑笑,“那當然還是不能跟你比,你......”

  “咳!”

  這兩個人說著說著便開始沒了邊兒,李故到底是聽不下去了,猛咳嗽一聲截斷了二人話頭,一人遞過去一眼警告,催道:“趕緊吃飯。”

  晏七卻忽地沒了胃口,筷子在碗中撥弄了兩下,終究是沒心思往嘴裏送,還是擱下了,站起來隻說自己飽了教他們慢用,隨即轉身出了門。

  日子還是一切照舊,隻是臨到這月中旬時,恰巧輪到晏七前往西經樓值夜,他想如今的皇後恐怕已不再需要來這裏了吧。

  於是傍晚時,他向韋安開口,請他替自己前往西經樓值一次夜,韋安曾受他恩惠,自然沒有推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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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傍晚時,韋安便前往西經樓值夜去了,而晏七沒猜錯,皇後這日也果真沒有駕臨。

  他忙完了手頭的差事,立在窗前,隔著百米的粼粼波光遙遙看向那湖心中央晦暗的樓閣,一直看了許久,眼睛有些澀了,最終也不過唯餘半分苦笑浮在嘴角,風一吹,也就散了。

  沒一會兒,外頭響起幾聲腳步聲,聽著那風風火火的架勢,便知是任東昌無疑。

  他這會子該是從西經樓與韋安交值回來,路過晏七屋前時停了步子,抬手在門上扣了兩下,“老七,在裏麵嗎?”

  晏七應了聲,踅身幾步前去將門打開,任東昌站在門口,先上下打量他一番,而後問道:“你今日怎麽突然和韋安換了值,是不是哪不舒服,生病了?”

  原是為此而來,晏七笑了下忙說不是,“隻是上次我幫了他一回,今日白天有些乏累,便教他也替我一回罷了。”

  他說著話,側身往裏比了比手,想請任東昌進屋裏坐下喝杯茶,誰成想他那廂才踏進來兩步還未及落座,忽然停了下來,招呼道:“喝茶有什麽意思,索性你我今晚上都無事,不如到我那喝酒去,前兩天才托人從宮外帶進來的女兒紅,走走走一起去嚐嚐......”

  任東昌一邊說著一邊便來攜他,晏七轉過臉瞥他一眼,“掌事說了很多次不教你飲酒了,你怎的還明知故犯?”

  他自顧拍晏七的肩膀,一味打包票,“放心,老李要是發現了,我一個人擔著,跟你絕沒有半點關係。”

  晏七從來拗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推脫兩句,人都已經被他拽進了隔壁屋裏,隻得坐在桌案邊瞧他從櫃子裏拿出兩壇酒並幾包小食,笑吟吟地放到桌子上打開來,說教晏七嚐嚐,眼中頗有些得意之色。

  那得意從何而來,晏七一時倒沒明白,隻依言去看那桌上的小食,用料質樸簡單卻十分精心,瞧著怎的不像外邊鋪子裏買的,更不像宮裏夥房做出來的。

  他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味道果然很好,不由問了句,“你教人從哪裏買來的這些?”

  任東昌拿起酒壇灌了一大口,咂嘴笑了笑,俯身過來低聲說:“你嫂子親手做的!”

  “你......”晏七一時驚奇不已,“你何時竟都已經娶妻了?”

  “別聲張,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任東昌囑咐了句,抬手招呼他繼續用,慢聲道:“進宮來之前就娶了的,隻可惜剛成婚一年多,趕上朝廷對外舉兵,我就充了壯丁上了戰場,但還好,臨走前她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也算給我們任家留了個種。”

  難怪晏七看他身形那般魁梧高壯,竟是從軍營裏練出來的。

  但既然是從軍之人,在戰場上以軍功當梯子不是更體麵嗎?雖然已有家室之人甘願進宮來謀個出人頭地這種說法在大贏朝並不算稀奇,但他如今身在偏僻的西經樓,月俸微薄,又談何出人頭地?

  晏七性子從來委婉,並未直接問其緣由,隻是轉圜著道:“從軍該當是一條不錯的出路,當初為何沒有繼續走下去?”

  任東昌聞言忽地沉默,拿起酒壇複又灌了幾口,靠在椅子裏眯著眼恍惚了半晌,過了好一會兒卻問他,“你聽說過七年前的甘鹿野之戰嗎?”

  晏七心中一驚,他怎會不知,縱然放眼整個大贏朝,恐怕也不會有人說得出不知二字。但這場戰役之所以聞名於世卻不是因為榮耀,而是悲痛,甚至是整個大贏朝兩百多年最大的失敗。

  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將廣袤的甘鹿野變成了一片人間煉獄,屍山血海裏埋葬的是無數人破碎的希望。

  甚至,還有承國公府的兩位公子,也盡都長眠在了那裏。

  晏七一時沒有說上話,卻聽得任東昌沉沉歎息一聲,接著道:“我當時就在那裏,從二十萬屍體中爬出來了,撿回來一條命,卻對朝廷來說已經是死人一個,身體也傷了,索性就進宮來另謀個出路,現在隻盼著能讓家裏那娘倆過上好點兒的日子就成。”

  他說著抬眼見晏七滿麵凝重的神情,想來是自己提起甘鹿野太過掃興,遂又笑了兩聲緩解氣氛,“不提那些了,來,喝酒。”

  晏七也不再多問,拿起酒壇子和他碰了下,便見他歪著身子懶懶散散倒在靠墊上,二人靜默著飲酒總歸是無趣,晏七先挑了個輕鬆些的話題問,“既然想多掙些銀子補貼家用,如此在西經樓當差怕是不夠,你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他這些日子看得清楚,任東昌並不是個莽夫,那人有些才能,頭腦靈活處事也圓滑,進宮時間雖不長人脈卻廣,按理說就算在靈粹宮程修儀那裏犯了錯,使些手段托些關係,怎麽也不至於被困在西經樓一年多。

  “打算?”任東昌話說了一半忽然苦笑了下,眼神兒往他這一撇,思忖了下,話鋒一轉,問他,“老七,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我,淑妃娘娘從前有沒有對你......”

  後頭的話大概不方便說出聲兒,他湊近些到晏七耳邊,不知悄聲說了句什麽,晏七卻簡直像被火燒到了半張臉,忙退開些,皺著眉一臉古怪地看他,“你胡說些什麽?淑妃娘娘是主子,我是奴才,怎會......怎會有你說得那種事!”

  果然還是個不知事的,任東昌瞧他那惱羞成怒的模樣頓時大笑起來,“有什麽好稀奇的,宮裏嬪妃那麽多,皇帝就隻有一個,有人受寵就有人坐冷板凳,有人坐不住了,就得想別的法子,大門走不通就翻窗,先帝那時候,昭容戚氏與內官私通的事你沒聽說過?”

  聽說過和親身經曆過那能一樣嗎?

  晏七眉心的結一時半會兒解不開,頗有些責怪的看著他,但多餘的話也不好意思說出口,醞釀半晌隻醞釀出一句,“淑妃娘娘是個品性端正之人。”

  “也對,她還是個得寵的,犯不上幹那回事兒。”任東昌終於好心不捉弄他了,連連順著話點頭,輕描淡寫道:“但程修儀就是那個坐冷板凳的......”

  晏七從那話裏聽出了些別的東西,沒等問,他卻先一股腦兒借著酒勁兒倒出來了。

  “可就算不得寵也還是個主子......你不是一直奇怪我為什麽不托人把我從這裏撈出去嗎,不是我不想,是那娘們兒不讓,她在上頭壓著,闔宮裏誰敢幫我?他奶奶的!她就是想逼著老子回去跪在地上求她眷顧!”

  任東昌說起來氣湧如山,狠罵了一聲,罵完了卻又暗淡下來,“可我放不下家裏的老婆孩子,不想對不起他們,更不願意回靈粹宮去求那娘們兒給她當個玩意兒......”

  晏七聽來也是默然無語,從前聽說過民間有女子被逼良為娼,卻不想如今到了這深宮禁庭,身不由己的無奈也並不隻有女子才有。

  而宮裏的人,也都各有各的愁苦,咽下去那酒,盡都成了借酒澆愁,一壇入喉醉意便竄漫了上來,二人頭暈腦脹之際直接倒在軟榻上歇息了,什麽時候睡著的全沒了印象,直到了半夜裏才被遠處一陣嘈雜的呼喊聲吵醒了過來。

  晏七睜開眼時,頭疼欲裂。

  屋裏的燭火已燃盡了,但從窗戶上印進來的重重火光仍是將房中照的通明,他心下一驚,醉意立時便去了大半,連忙起身快步走到窗邊,一手推開窗戶,隻見遠處的西經樓正渾身浴火矗立在湖心中央,大火衝天而起,廣場上到處是匆忙救火的內官。

  “西經樓著火了,快起來!”

  他急急叫醒任東昌,兩人一刻都不敢耽擱出了門直往那邊奔過去。

  晏七隻要一想到韋安今日原是替他前去值夜的,此時卻尚且不知生死,心中便頓時沉重的厲害,腳下步子更是又快了幾分。

  到廣場上時,李故頂著一腦門兒的汗,正焦急站在樓前招呼著眾人前去救火,任東昌二話不說拿了桶便提水去了,晏七行到他身邊,先問了句:“韋安呢?他出來了嗎?”

  李故這時候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麽韋安會在裏麵,扭頭在廣場上尋了尋,頓時變了臉色。

  晏七瞧著他麵上神色,心中猛地一沉,抬眼往火勢熊熊的樓閣看了眼,咬咬牙,截過身邊一個小內官手中的水桶,當頭澆在了自己身上,隨即三步並兩步徑直衝進了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