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6025
  接見過一眾命婦後,皇後沒有從始至終在偏殿相陪眾人的道理,遂起駕退到了暖閣稍坐休息,扶英呢,早早便同沈太傅家的小孫女一道往花園裏玩耍去了。

  皇後方在榻上坐定,粟禾捧上來一碗蓮子羹,遣退了屋裏幾名宮女後,才道:“娘娘此前曾問雍候是否為小公子之事上書皇上,奴婢後來也派人打探過,當時事發不久確有承上過一封折子,但恰逢秋狩之變,直到皇上回宮後才於禦書房召見了雍候一回,具體談了什麽倒無從得知,但光瞧著小公子如今還在京畿府衙的死牢裏,想必是不歡而散。”

  “人放在死牢裏吊著一口氣,案子證據確鑿卻又不處置......”皇後說著輕笑一聲,搖搖頭,“皇上此回想必是獅子大開口,逼得雍候寧願舍了那兒子都不願意答應他。”

  粟禾回想到那時她將雍候夫人拒之門外,當時不解其意,如今看來,恐怕也是早料到會有今日這局麵了。

  她思索道:“這案子僵持至今已然月餘,雍候與皇上各據一方較著勁兒許久,奴婢是怕,如若皇上見雍候鐵了心不依從,先行退步了,或者雍候終究顧念親兒向皇上妥協了,畢竟虎毒不食子,這樣一來,豈不是......”

  皇後兩指捏著小勺,一圈一圈輕輕劃在碗口,沒有直接答話,卻問她,“還記得當年太後躺在慈安宮命不久矣之時,皇上做了什麽嗎?”

  粟禾聞言頓時一怔,片刻沒說出話來。她不僅記得,更甚至如今想起來都難免覺得後背生寒。

  當年那間昏暗的宮室中,十五歲的少年皇帝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看著床上形容枯槁的太後,良久,忽然彎腰在床沿邊坐下來,一言不發地將她的兩隻胳膊放進被子裏,又細心掖了掖被角……隨後,卻突然伸出手狠狠扼住太後的脖頸,趕在皇後上前來製止之前,如願以償地親手結束了太後的性命。

  “太後當初之所以敢那般囂張跋扈,背後靠得無非是雍候在朝中的權勢。皇上往年所受每一份欺辱雍候都可謂“功不可沒”,他的恨意早就刻進了骨子裏,豈是等閑便可退步的。”

  皇帝不退步,那雍候呢?

  粟禾聽著前半程兀自思索,腦海中忽地想起方才在殿中見的明儀郡主,心中頓時了然。若雍候願意在朝政中妥協,雍候夫人又何必要素來不見人的明儀再出來拋頭露麵這一回。

  “那邊此回想必是有備而來,娘娘是不是及早製止為好?”

  “製止?一個大活人已經站在眼前,要怎麽製止?”皇後忽地莞爾,“皇上若時至今日仍舊隻是個為美人折腰的庸人,那便是本宮高看他了。”

  粟禾從不置喙她的決定,當下應了聲是,便不再多言。

  臨至傍晚酉時末,長禧宮派人前來傳話,眾官員及家眷已入殿,恭請皇後移駕。

  她在東偏殿前與皇帝見了麵,兩人自上回內寢那一茬兒到眼下已過去了好幾日,彼此大約都不願意想起那廂,還是一貫各走各的,進了正殿雖並肩而坐,卻也是兩相沉默。

  笙歌陣陣中,陸續有官員行至殿中央朝皇後吟誦賀詞,敬獻賀禮,皇帝瞧著幾個來回便輾轉想起自己的賀禮來,再一想那賀禮的下場,心中頓時忿忿不平,轉過臉來率先朝她發難,“你為何要將那虎皮燒了?毀壞禦賜之物的罪過,你不清楚?”

  “嗯?”

  許是殿中舞樂聲夾雜著談笑聲過於嘈雜,皇後並沒有聽清他說得什麽,掃他一眼,隨即稍稍傾身過去,示意他再說一遍。

  “好話”哪還有說二遍的道理,他這一拳徑直打在了棉花上,見她漠然看著自己,悻悻說了句“無事”,便重又端正坐好,執起酒盞剛遞到嘴邊,卻聽皇後又問道:“雍候小公子強取豪奪草菅人命的案子,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嗯?”

  她聽不清楚,那他也“聽不清楚”,總歸是要禮尚往來一回合。

  皇後微蹙起眉,狐疑瞧他一眼,又俯身過去一些,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

  “你想為他求情?”他挑一挑眉,目光在下首雍候夫人處一掃,“先前不是聽說你都已經將雍候夫人拒之門外了嗎,怎麽,現在卻又改變主意了?”

  皇後並不理會他的揶揄,兀自道:“雍候膝下四子,或許小公子於雍候而言並沒有那麽重要,皇上緊抓著他不放,卻不放寬交換的籌碼,是在等什麽?”

  他倒不以為然的很,“四個兒子,卻隻有這個小的是雍候夫人親生的嫡子,雍候縱然想不看重他,雍候夫人恐怕也不能答應。朕有的是時間浪費,隻是不知那小公子經不經得起他們這麽耗。”

  “那人若真死在牢裏了呢?”

  “死了便死了。”皇帝勾了勾唇,“雍候如今手中剩多少籌碼你我都知道,不算無用,卻也算不得至關重要,他若願意換那朕可以暫且饒小公子一命,不願意,無非就是他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與朕而言,並無任何損失。”

  他倒把話說得坦誠,而事實也確實如此,隻是不知待見過了明儀之後,他是不是還能如此,不改初衷。

  酒過三巡沉酣過半,下首推杯換盞的熱鬧逐漸消沉下來,皇後在笙歌舞樂中起身朝皇帝福了福身,隨即告退。

  出長禧宮門坐上步攆,行了約一柱香左右,從宮道後方追上來個內官,上前來恭敬行過禮後,回道:“啟稟娘娘,明儀郡主現下正在長禧宮東偏殿覲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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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東偏殿此時的燭火不算明亮,明儀微微低著頭亦步亦趨跟在林永壽身後,腳步輕緩地繞過扇金絲雲錦屏風,便見南邊的主位書案後,皇帝正撐著一側手臂輕揉眉心,臉頰略有些泛紅,想來是大宴上飲了不少酒的緣故。

  她行走時也會悄悄打量他,僅僅幼時那一麵之緣早已不知消散去了記憶深穀的哪個角落,隻是在進宮前她曾自行在腦海中勾勒過皇帝的樣子。

  她想他自小被打壓,□□控,這人大約該是怯懦的,甚至矮小文弱的,不料如今見了,卻是和她想象中的模樣南轅北轍。

  明儀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心也高高懸在了半空中。

  此時已然臨近深更半夜,沒有哪個正經的大家閨秀會在這時候與男子獨處一室,但她來了,主動求見,這在對方眼裏恐怕就像是個信號,任君采擷的信號。

  麵對這樣一個並不瘦弱,尚且醉酒的皇帝,她忽然開始有些不確定自己的籌碼夠不夠自己全身而退。

  明儀細想一下頗為氣餒,這一場交鋒,還未開始,她竟已經落了下乘,但自己所來為何,她還銘記於心。

  她在殿中央停住腳步,兩手交疊在身前緊緊握在一起,朝幾步之外的皇帝嫋嫋福下身去,“臣女明儀拜見皇上,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聞聲抬起頭來,凝神片刻,沒立時開口教她平身,卻問:“不知郡主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這顯然是明知故問,場麵上斡旋慣了的人都是這一套,但明儀反而放下心來,一視同仁至少要比故作親昵的輕薄姿態要教人安心些。

  她保持著禮數紋絲未動,頷首道:“今日恰逢皇後娘娘生辰,臣女隨母親入宮朝賀,宮中禁地來之不易,若未能得見天顏終究遺憾,遂貿然求見,還望皇上恕罪。”

  你來我往的開場白罷了,她家的境況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雍候夫人能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大晚上到男人麵前拋頭露麵,用意不言而喻。

  那廂著實下了狠心,皇帝卻隻覺得可笑,原本是無需費心思與個姑娘家周旋的,但總歸閑來無事,人已經召進來,不妨聽聽她是否有何新鮮的說辭。

  他這才教她平身,揚聲召林永壽進來給她賜座,“坐下說話。”

  一邊說著一邊張開雙臂舒展了下,身子懶懶向後靠進寬大的椅背裏,眼睛銳利望著她,忽然把話說得直白,“現下天色已晚,朕也不欲同郡主顧左右而言他,先前小公子因故入獄,想來令尊與令慈現下定然是心急如焚,但為何雍候不親自來同朕商議,卻反而要教郡主此時孤身一人前來?”

  幾句話很是直截了當,明儀方才謝過恩還未及在椅子上落座,忙又站起身來請罪,“皇上息怒,臣女不敢隱瞞皇上,今日前來覲見確是為吾弟之事,但臣女此舉是臣女自己的意思,家父並不知曉......”

  原來雍候不知曉,那同個小姑娘就更沒有什麽好說的了,皇帝頓時覺得無趣得很,微微皺了皺眉,“郡主一介女流本不適宜拋頭露麵,而朕與雍候所談朝政之事郡主又知幾何?況且小公子仗勢欺人濫殺無辜是鐵證如山,本朝律法,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郡主難道覺得小公子能夠逍遙於律法之外,淩駕於朕之上?”

  “臣女不敢。”他那話說得未免也過於重了些,明儀幾不可察的吸了口氣,忙又謹慎朝他行了一禮,仔細斟酌道:“律法鐵條的確不容觸犯,皇上依法治國也自然是英明,但吾弟雖生性驕縱了些,品性並不壞,當日下令也隻說要去找那女子回來,打殺人命的卻實則是個凶悍惡仆,該償命的也應是那惡仆,吾弟雖有禦下不嚴之過,卻無論如何罪不至死。”

  倒是個會強詞奪理的,皇帝微揚了揚長眉,好整以暇問,“那女子和腹中孩子呢,一屍兩命,這你又如何開脫?”

  明儀半垂著眸,抿了抿唇帶出些幾不可察的笑意,“皇上有所不知,那女子本是臣女府中的家奴,契書之上白紙黑字寫明,她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魂,當日家母顧及她年歲漸長為她尋了人家,但並未將其贖賣出去,卻不想那家奴竟膽敢迷惑主子犯上作亂,家母處置她實屬天經地義並無甚不妥,至於她肚子裏的孩子,家母處置時尚且不知情,所謂不知者無罪,但畢竟一條性命,侯府並非不願意重金賠償以作撫恤,望皇上聖裁。”

  皇帝聞言眯起了眼,目光落在她麵上掃過一來回,忽地漫然笑起來,“郡主果然是伶牙俐齒,但小公子的供詞上早已朱筆畫押覆水難收,府衙辦案講究個人證物證齊全,光講情理,如何講得通?”

  話已說得明白了,這就是無論如何不放人的意思,什麽光講情理講不通,不就是為告訴她,除非雍候拿手裏的權柄來換,否則其他的,一概免談!

  這位皇帝,還真不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

  明儀斂神沉下心,思忖片刻,頷首應了聲,“皇上說的是,臣女此回原也隻為陳情而來,並不敢奢望皇上網開一麵,但今日前來,還想請皇上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皇帝悠悠問了句,漫不經心撇過去一眼,便見她從隨身的荷包中倒出一塊瑩潤的玉佩在手掌心,隨後躬著腰雙手奉在麵前。

  他揚了揚下頜,示意林永壽去承上來。

  那是塊饕鬄獸紋的玉佩,瞠目齜牙的凶狠模樣打眼一掃便知應是男子隨身之物,拿在手裏能看出來價值不菲,但除了色澤較之別的玉佩更上等些之外,並無甚出奇之處。

  可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隨身帶一塊男子的配飾之物,這倒是越發有意思了。

  “這玉又有何來曆?郡主有話不妨直說。”

  明儀應言點點頭,“不瞞皇上,這玉乃是吏部侍郎薑赫薑大人此前贈與臣女的,玉佩底部刻有薑大人表字“陵弘”,皇上一看便知。”

  “薑赫?”皇帝眉尖一挑,依言拿起手中玉佩尋到底部細細分辨了下,果然見其上精細雕刻了“陵弘”二字。

  他眸光流轉幾許,思索片刻,稍稍正坐了些,問:“他贈你此物是何意?郡主常年閉門不出如何會與薑侍郎私交甚篤?”

  明儀微微欠身,嘴角彎起一絲幾近大功告成的淺笑,“回皇上的話,臣女與薑侍郎是半年前上元節時相識於燈市上,臣女彼時並不知其身份,隻是仰慕其品性才華,時常出府與他會麵。直至一月前,薑侍郎贈此玉佩與臣女,這才表明身份說要上門求娶臣女。臣女雖為閨閣女子不通政事,卻也曾聽聞承國公府目無尊卑,乃至種種悖逆之舉,臣女身為皇親國戚,自小謹記君臣上下,理應與皇上同仇敵愾,又豈能與此大逆之人再有往來,與薑侍郎自然當斷則斷。但如今吾弟身陷牢獄,臣女懇請皇上從輕發落,臣女無以為報,此生願入薑府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她洋洋灑灑說了長篇大論,最後鄭重叩拜下去,低伏的姿態一分一毫都透著殷殷忠君之心。

  皇帝端坐在桌案後,手掌握著那塊饕鬄玉佩緩緩摩挲,微眯著眼目光如劍一般審視著她,未有言語,一種巨大的壓迫感卻當頭籠罩在她身上。

  上首皇帝許久的默然無語讓明儀心裏止不住的沒底起來。

  畢竟,他有一位出身薑家的皇後,二人成婚五年有餘,倘若夫妻情深,這是否會改變他對薑家的態度?

  明儀來之前並非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但依然決定走了那條路,說出了那番話,背後依仗的無非是帝後二人從不同寢的傳言,加之市井上傳唱甚廣的那首“惡婦謠”,亦或是古來帝王皆有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之心,她賭他容不下功高震主專權獨斷的承國公。

  她已經豁出去賭了這一回,幹脆橫了橫心將話說得更加分明,“家父從前身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若有何處衝撞了皇上,萬望皇上寬宏大量饒恕家父,家父如今年事已高,近來也時常有告老還鄉的念頭,幾位庶兄又皆是平庸之輩,侯府本應早已入不得皇上的眼,而真正樹大根深的薑家,此時卻正是如日中天,國公眼下膝下隻有薑侍郎一子,來日必是由他接掌大權,臣女一人雖隻有微薄之力杯水車薪,但勢必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請皇上三思。”

  原來不止是換小公子一命,這是要換整個侯府日後的安穩啊!

  她是個有膽識有心計的女子,漏液覲見而一言一行厲害分明,教皇帝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

  皇帝沉吟片刻抬手招呼林永壽接過玉佩遞還給她,身子複又鬆泛下來,重新靠回到椅背裏,曼聲教她起來,輕輕搖頭,“郡主一介女流能有如此見識確是難得,今日來一趟也是勇氣可嘉,但世上玉佩多不勝數,隻有那“陵弘”二字委實單薄了些......”

  這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也需要她,隻是她此時尚且還未能完全取信於他而已。

  明儀心中大喜,忙應聲道:“皇上說得是,臣女不敢奢望此時一蹴而就,隻眼下薑侍郎遠行北境,待他返回帝都,臣女自當向皇上證明自己的價值。”

  她出東偏殿時已至子時,侍立一旁的婢女遞過來一件大氅披在她背上,她站在廊簷下攏了攏脖頸的絨毛,抬眸瞧一眼頭頂青黑的夜幕,彎了彎嘴角,緩步往宮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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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明儀走後,皇帝靠在寬大的椅背裏閉目養神,林永壽低眉頷首在侍立一旁,沒有人說話,殿中便一時寂靜得厲害,隻能聽見一點淺淡的呼吸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永壽抬眼看了看,擔心那人是不是就這麽睡著了?

  這時節天涼容易受風寒,皇帝的身子骨寶貴先前又才受過重傷,眼下剛痊愈沒多久,他不敢大意,輕著步子上前去試探地喚了聲,“皇上......”

  這邊話音剛落,便聽皇帝漫漫然嗯了聲,卻是沒睡著。

  他說話時的尾音微微上揚,混雜了一些逶迤的鼻音,平白帶出些繾綣的韻致來。

  鄢家的男人大抵都有幅詩情畫意的風骨,無論常時性子如何,總會在無意中流露出那麽點旖旎多情的調子。

  林永壽從前見過先帝是如此,現在的皇帝亦是如此。

  “皇上,這會子時辰不早了,起駕回承乾宮吧......”他說著一想,又補充句,“您看要召哪位娘娘過來伺候,奴才這就派人去傳話。”

  皇帝睜開眼睛,凝眸往虛空中瞧了半會兒,沒答話,卻先問了句,“什麽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