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314
  說來奇怪,她到底是對眼前這個內官生了好奇,有些心思一旦起了頭,便如百米河堤裂了縫,最起初總都是無聲無息的。

  她沒有回應,許是沉寂的氣氛壓在心頭讓晏七有些不知所措,見她行走時側過臉看了眼雨霧中的西經樓,他醞釀了良久忽然沒話找話似得問:“娘娘常往西經樓來,可曾聽聞過它的由來?”

  宮中之人大約都知道答案的問題,可著實不是個好問題!

  皇後彎著嘴角輕笑了聲,耐性兒點點頭,“晟宗為美人一笑揮金如土,然而紅顏薄命無福消受,百年後徒留下這一座空樓,由此而來,是嗎?”

  晏七嗯了聲,“奴才曾於書上所見皆是世人對這女子的豔羨之言,生前獨占帝恩死後亦教晟宗記了她一輩子,世人都說,這座西經樓是她榮寵的見證......”

  她聽著卻微微搖了搖頭,麵上神色不甚讚同。

  “娘娘並不那麽覺得嗎?”

  皇後側臉看他一眼,話說得輕鬆,“榮寵與否,寫那些書的老古板們又沒有真見過,都是信口胡謅罷了。”

  晏七聽著溫然一笑,“書中所言的確不能盡信,但奴才每每瞧這西經樓,倒願意相信晟宗對她確是真心無二,隻是......”

  他又想起那副“山水圖”中被富麗山川困住的鷹,若對麻雀許以那般山河,當是為恩賜。隻可惜,雄鷹要的是自在振翅翱翔於九天之上,低伏於山川之間便成了禁錮。

  他嗓音清淺,帶著些試探,意有所指,“或許沒人問過她想不想要晟宗為她付諸的這一切。”

  皇後腳下步子忽地停住片刻,嘴角一點笑意在蕭然細雨中消失殆盡,平靜目視著前方,呢喃似得問:“若她不想要呢?”

  晏七道:“那便不是榮寵,而是枷鎖。”

  她再也未曾開口,一陣風將半空紛揚地細雨吹進了張開的雨傘下,飄上皇後肩頭,在錦繡華服上印出暗沉的細碎小點,晏七入了眼,將手中雨傘不著痕跡又靠近些,耳邊是她鬢遍釵環撞在一起發出的清脆叮嚀伴著湖麵落雨,悄然敲打在他心上。

  ☆、第十九章

  皇後的儀鸞一路繞過小半個宮城才停在了棲梧宮門前,粟禾扶她下來,方才踏進宮門,便被眼前一片繁華似海的景象迷了眼。

  隻見棲梧宮中,自兩側抄手遊廊至正殿門口長長一段距離,整齊有致高低錯落擺滿了各式各色盛開的牡丹,那般花團錦簇的模樣,倒像是將禦花園都整個搬來了這裏。

  正殿門口等了個承乾宮的內官,見她過來,麵上堆出討巧的笑迎上去,行過禮還未等開口,卻聽皇後先問了句,“皇上呢?”

  內官頷首道:“回娘娘的話,皇上此時尚還在保和殿與眾位大人商議國事,因昨夜突然降雨,未免牡丹受損,皇上特命奴才將景色挪到娘娘宮中以供觀賞,今日散朝後,皇上再來與娘娘共進午膳。”

  來了做什麽,相對一桌,或冷言冷語,或針鋒相對,何必呢?但話已經傳過來了,沒有回絕的道理,便也就隨他去了。

  那素來是個反複無常的人,情緒轉變有時便如那天晴陰雨般平常。

  皇後早在五年中輾轉見識了多回,從前他尚且年幼之時她全當做小孩子心性,不予理睬便罷,如今卻越發覺得厭倦極了。

  直待進了殿中,倒是扶英皺著眉試探著拉了拉皇後的手,湊上來悄聲問道:“阿姐,皇上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先前送獸皮嚇人這會子又送花兒過來,難不成是為了給阿姐賠個不是?”

  皇後瞧著她莞爾,“那獸皮嚇到的可不是我,皇上要賠不是也該賠給你才對,嗯?”

  “我才不稀罕呢!”扶英想起來那日突如其來的驚嚇立時撅了嘴,“我那時聽李嬤嬤說君心似海深不可測,當時不以為然,這麽兩相瞧著,還真是教人怪瘮得慌呢......”

  她一張小臉都皺成了一團兒,說著又爬上軟榻,伸長了脖頸借著窗戶底下一點縫隙朝外瞄了幾眼,喃喃自語,“可我記得皇上以前並不是這個樣子可惡的,也不知是怎麽了,隔了大半年未見,卻像是變了一個人,難不成重傷一回,竟還傷到了腦子?不過阿姐別怕,等爹爹回來,肯定會為你撐腰的......”

  粟禾這廂正從外間渡步進來,話聽了個半截,趕忙去攔她,“二小姐可別說了,這裏倒罷了,若去了外頭,那話哪是能亂講的,教人聽去了便就是詆毀聖上的罪責。”

  扶英撇撇嘴,扭頭回來不假思索反駁了句,“有爹爹和阿姐在,這世上誰敢定我的罪?”

  這話著實狂妄的很了,卻噎得粟禾無言以對,也不好跟個小丫頭再鬥嘴皮子,轉而朝向皇後問起正事來。

  “皇上既是要與娘娘用午膳,宮裏的小廚房用起來怕是不妥,是不是這會子先傳令禦膳房提前預備著?”

  皇後坐在榻上,側身從一旁的花架上折下支嬌豔牡丹,聞言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全然交代她去操辦便是,臨了又問扶英,“阿英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聽說前陣子禦膳房來了個極善長做民間小吃的禦廚,或許能做出你喜歡的吃食。”

  “唔!”扶英眸中一亮,果然起了興致,“那我反正閑來無事,阿姐便教粟禾嬤嬤領我去一趟禦膳房瞧瞧他都會做些什麽吧!”

  皇後也一並點頭應允,待粟禾領者扶英出了殿門,她撐手在眉心揉了揉,是被昨晚風聲夜雨擾了好眠,那時醒過來便再未能閉上眼,這會子反倒有些困倦。

  粗算算時辰,想著距離午膳時候還早,喚進來個婢女伺候更了衣,便進內寢小憩去了。

  躺下閉上眼睛很快便沒有思緒,陷入沉睡時便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像是被一陣孩童的笑聲吵醒,又或者......是到了本該蘇醒的時辰。

  自然而然睜開眼,掀開帳幔衝外喚了聲,等了片刻卻未見有人進來。她不悅地皺了皺眉,翻身下床時才恍然發覺,那縈繞不絕的笑聲似乎,並不是扶英的聲音。

  但這宮裏怎麽還會有其他的孩子?

  她對那聲音的來源有些好奇,於是一路往殿外尋過去,剛及殿門口,便見院子裏站了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雖然背對著這邊,但身形可見一斑。

  可少年人怎麽會發出那樣稚氣的笑聲?

  她一時覺得十分荒謬,但那聲音的源頭卻真真切切就是自他那邊發出的。

  “什麽人在哪裏?”她問。

  那少年沒有回話,聞言隻是緩緩轉過身來,笑聲仍舊不斷。

  她聽的厭煩,眯起眼朝他看過去,目光落到他身上卻是十分費力,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臉,隻依稀覺得似乎是張熟悉的輪廓。

  她往前走了幾步想看清楚,卻見那少年竟逐漸在日光下融化、縮小,全身流淌下一地的血水,最後變成一個囫圇的肉團兒,躺在血泊中染滿鮮紅地朝她伸出了兩條尚不健全的胳膊......

  皇後心頭一顫,立時便要後退,不料步子在地心生了根,剛一邁步便徑直跌坐下去,眼睜睜看著那血紅的嬰兒掙紮著朝自己爬過來!

  “別過來!”

  她忽地厲聲呼喊著從夢魘中驚醒,睜開眼睛的一霎正見一隻手握著手帕停留在眼前,下意識便揚臂重重對其揮了過去,“滾開!”

  那人卻眼疾手快,側身迅捷躲閃了下,一伸手準確捏住她手腕按回到床上,瞧著她驚魂未定的狼狽,居高臨下笑了聲,“原來你竟也會做噩夢......”

  她緩了片刻才完全從夢魘中逃離出來,眼前清明時卻看見,那床邊坐著的,不是皇帝又是誰。

  “你怎麽進來了?”

  他麵上的笑實在刺眼,她皺著眉撇開目光,欲抽回手腕卻被他牢牢抓住,長眉一挑,偏要繼續追問她,“我倒好奇的很,究竟什麽東西才能將你嚇成這幅模樣?”

  他此時大概在為看到她鮮少的狼狽而感到愉悅,一字一句盡都是不加掩飾的嘲諷與戲謔。

  皇後不由怒上心頭,使了狠勁一把甩開他的手,“與你無關,出去!”

  “哼,與我無關?”皇帝瞧著她忽而冷笑一聲,“薑扶桑你不妨捫心自問,你手上沾染的那些人命,有哪一條是與我無關的?”

  他把話說得篤定,從大婚第四日她下令處置的乳母,到慈安宮裏要他親眼看著太後如何含恨而終,再到杖殺承乾宮禦幸的宮女......諸如此類數不勝數。而乳母是太後的眼線,太後是他的夢魘,那宮女,則不過是個一時興起的玩意兒。

  那些人,或是死有餘辜,或是死不足惜,但每一次處置,她都毫不避諱地讓他親眼目睹,他們是仇敵,卻也是同夥。

  直到那孩子的夭折,打破了一切的平衡。

  那個孩子,是個例外......

  他腦海中忽地閃過一絲念頭,轉瞬即逝,卻仍教他止不住朝她側目一眼,眸中有些輾轉掙紮,說不清道不明。

  皇後從床上撐坐起來,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話音盛滿疲憊,“我今日不想和你吵,也不想與你同坐一桌恩怨相對,回去吧。”

  相互強硬慣了的兩個人,她突然收起尖刺後顯露的熨帖倒教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坐在床邊竟渾身都開始不舒服起來。

  兩下裏還是煩躁莫名,轉過身去仍坐的四平八穩,撂下句話來,“這宮城姓鄢不姓薑,我在哪裏都無需你來置喙。”

  皇後著實心神俱疲,沒打算跟他逞口舌之快,撇開目光自顧從床上起身,下床時被他坐在床沿中央的身形擋住了去路,未及多想伸手在他胳膊上推了一把,“讓開......”

  這麽一下子卻無緣無故成了爆竹引子,皇帝不知哪根筋沒搭對,脾氣上來了偏就不願意如她的意,轉過頭眉頭緊鎖衝她猛咂一口氣,下意識抬起手臂揮了下,卻不料手肘正好不偏不倚撞在了她身前......

  寢衣料子總是薄軟細膩,縱然係的嚴嚴實實,一下子碰上去的觸感卻分毫之間都是明明白白。

  滿室驟然沉默下來,兩個人皆徑直呆愣在當場。

  四目相接良久,他親眼看著她眼中的震驚漸漸褪去,惱怒翻湧著圍上來,看他就像在看個膽大包天的紈絝子弟。

  她緊咬牙關,五指握成個拳頭下一刻就要動手的架勢,他腦子裏卻一時連躲都想不起來往哪躲。

  幸而外間突然傳進來一串腳步聲,扶英笑得歡快從畫柱後跑進來,帶起來一陣風,霎時吹動了這死水一樣的局麵。

  一聲“阿姐”將她一貫的莊重全都拉了回來,冷冷刺他一眼,挪了挪地方繞過去,一邊在腳踏上趿鞋一邊衝外頭喚了聲,吩咐人進來伺候更衣。

  皇帝呢,這會子也是麵上無光,隻稍稍回想些許,便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

  抬眼見皇後嫋嫋往屏風後頭去了,低著頭瞧一眼手中的錦帕,兩下看不過去,隨手往床榻上一扔,枯著一張臉繞過麵前正蹲身行禮的扶英,徑直起身大步邁出了內寢。

  這頓午膳,到底是沒用成。

  ☆、第二十章

  自永定六年始,此後每年初冬時節的第二個月初,宮中總有一場盛宴。皇後生辰禮同天子,當日百官皆需親攜誥命家眷入宮朝賀。

  今歲也不例外,尚且未及傍晚時分,長禧宮內外已宮燈高懸,燈火煌煌然一直照耀延伸到明崇門前去,入宮覲見的官員及家眷便踏著那輝煌的宮道,亦步亦趨跟在領路的內官身後緩緩進入到禁庭深處。

  長禧宮派人來棲梧宮請皇後移駕時,離開宴尚還有小半時辰。

  大贏朝慣例便是這樣,自高宗皇帝與宣靖仁皇後起,每逢大宴,天家為顯示君臣同樂的親近之心,帝後總會在開宴前先分別於東西兩個偏殿接見眾官員及家眷,再及至大宴上,眾人隻管把酒言歡,便無需拘著那許多繁複禮數了。

  皇後駕臨西偏殿時裏頭正一片熱鬧,這時候宮中妃嬪皆已到了,遇上從前閨閣中的至交好友亦或是沾親帶故的舊人正是敘舊的好時候,嬌聲軟語的談笑隱約傳出來老遠,隻是臨到近了,反而教門口內官一聲“皇後娘娘駕到~”生生給掐斷了音兒。

  行過禮,便有命婦一一上前來拜見皇後娘娘,說上兩句吉慶話,露個臉兒,不論是對往後自家男人在朝堂上的仕途,還是往後每三年一次的後妃大選,能討得薑皇後的歡心,總歸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人來人往,枯坐應付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皇後已然有些乏了,轉過臉執起桌上的瓷盞抿一口清茶,再抬眼,正見雍候夫人帶著個少女自人群中款款而來。

  她停住動作,微眯起眼略略一掃雍候夫人,未做停留,隨即落到那少女身上。

  約莫十五六歲的豆蔻年紀,卻天生一雙細長嫵媚的丹鳳眼,其上兩彎柳葉眉,膚色勝雪丹唇嫣紅,再湊上一張嬌俏的瓜子臉,確是一副恰到好處的美人皮相,足夠引人注目。

  待行到皇後跟前,便見她低眉頷首嫋嫋福下身去,“臣女明儀,拜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那聲音纖細的也如她這個人,恬淡嬌弱。

  眾人早聽聞雍候有一掌上明珠,自小體弱多病,故而愛之甚深,極少讓她出門露麵,如今一見才知竟還是個傾城美人 。

  皇後依稀記得上回見她,還是五年前後位空懸之時,兩人曾一同應詔前往慈安宮中。

  她那時還是個十歲的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性子乖巧羞怯,進了慈安宮便坐在太後身邊掖著兩手,問什麽便如實答什麽,不問便低著頭安安靜靜。初次見到皇帝一時緊張忘了行禮,待回過神來,紅著臉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喏喏叫了聲“哥哥”。

  那日太後曾當著眾人的麵直問皇帝更屬意誰,不論是出於太後淫威還是別的緣由,總之皇帝當初未有猶豫便選了這個小巧可愛的女孩,隻是沒想到出了那扇宮門,最後入主中宮的仍舊還是那個大了他五歲、冷漠孤傲的薑家女。

  皇後不論何時想來那場景都覺得實在可笑的很,兩個年齡相差八歲的女子,為了嫁一個還尚未成人的少年而同聚一堂,當日那一處戲台上的三個人實則各有各的荒誕。

  記憶裏還梳燕雙髻的女孩兒眼下卻都已經出落的娉婷婀娜,尋常不露麵的人,突然出現這麽一回又怎會是為了來給皇後賀生辰?

  皇後收回目光,開口教她免禮,場麵上寒暄幾句,問問她如今身子如何之類的話,她盡一一答了,姿態恭敬並無半點對當初與後位失之交臂的怨懟,言行舉止都是大家閨秀的端方穩重。

  倒是雍候夫人,此回閉口不談他家小公子之事,這廂規矩見過了禮,便領著明儀複又退下,多餘的話一概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