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6116
  徐良工從他手中接過賬冊沒給皇後,反而直接承到了皇帝麵前,他卻根本沒有接,眼角餘光瞧了眼皇後,耐著性兒問:“你隻說近幾個月都有哪些宮裏用了這香?”

  鄭同方從容回道:“因前幾個月合和香一時緊缺,中間斷了供應許久,所以用的娘娘並不多,統共隻有靈粹宮程修儀,翠微宮的柳昭容以及鹹福宮的淑妃娘娘這三位,而查實後,隻有淑妃娘娘曾將合和香贈與過趙昭儀與劉......”

  這頭的話都還沒說完,淑妃已經戰戰兢兢起身撲通一聲跪倒在皇帝麵前,還不及開口先梨花帶雨止不住,“皇上,皇上明鑒,妾身絕沒有害過人啊......當日是劉婕妤來鹹福宮拜訪時恰好碰到敏欣從內府局回來,瞧著妾身取的幾碟香粉歡喜,而後自行挑選的,妾身沒有時機更不能未卜先知偏往她挑得合和香中下毒呀?皇上,這......這事趙昭儀也可為妾身作證!”

  話頭都遞到嘴邊了,趙昭儀也沒法兒回避,站起來福了福身,說是如此,“當日的確是劉姐姐自行在一眾香粉中挑選了合和香,但......”

  她停頓了下,遲疑片刻才道:“但是因妾身那時也說喜歡這香,淑妃娘娘曾命人將香粉拿下去重新分裝,而後才分別派人送來我們宮中,這其中若有變數,妾身卻無從得知。”

  “你!”淑妃一瞬氣得臉色煞白,抬起一隻手指出了個不可置信,“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平日待你們如何你心裏都不清楚麽,劉婕妤懷胎初期胎像還不穩時就時常來我宮裏,我若想害她何必等到這時候,又何必用這等授人以柄的法子?這分明是......”

  淑妃哪怕是氣急了嘴上也還有個把門的,咬咬牙隻說:“這分明是有人陷害於我,你心知肚明卻落井下石,到底是貪生怕死到了極致還是不把皇上放在眼裏,竟如此隨意愚弄?”

  趙昭儀也急了,“我不過是據實以告,何談愚弄皇上?況且你既然問心無愧那又有什麽好怕的,清者自清,教他們去查不就是了?”

  帝後始終坐在上首沒說話,兩個人各懷心思,都在較著勁兒等著瞧對方的戲,隻心境不同,所見亦是不同。

  波瀾需得有人推,徐良工無疑便是那最善於審時度勢的推手,他在這檔口附和了聲,“昭儀娘娘說的極是,從鹹福宮送出去的東西不一定就與淑妃娘娘有關,當日分裝香粉之人是誰,送往寧歲宮的又是誰,就連寧歲宮中諸多內官宮女均當有嫌疑在身......”

  他朝皇後請示:“奴才的意思是將這些人帶上來一一嚴加審問,娘娘以為如何?”

  皇帝到這裏才完全明白皇後的意圖,這就是場踢皮球的遊戲,就是她所謂給他的一個交代,搭一場荒唐至極的戲,態度明確,隻是讓他知道,想讓她親自交出手底下的爪牙任由旁人處置——不可能!

  他側目再看向她時,眸中有不加掩藏的怒意騰騰翻湧。

  那頭皇帝都沒有動靜,淑妃更無暇顧及其他,情急之下隻得匆忙將懷裏的皮球踢出去,而眼下除了最大限度止損她別無他法,“分裝香粉之時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溯其源頭應當從送香粉之人審起。”

  徐良工倒暗自讚她一句識時務,溫言問道:“請娘娘告知是何人。”

  淑妃垂下眸,頗有幾分棄卒保帥的決絕,“鹹福宮內官,晏七!”

  ☆、第四章

  常言道飛來橫禍,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高高在上的主子們相互較勁,雷霆之怒無處宣泄,拋來拋去最後竟拋到了個無關緊要的內官身上。

  嬪妃娘娘們心頭一顆大石悄然落了地,眼下隻等著瞧戲便是了。

  有人聞言便下意識往隨行淑妃的下人那邊尋過去,沒別的緣由,隻因香薰這種女孩閨閣中的東西,若遣人去送一般也就隨手派個身邊侍立之人,而能進娘娘們內閣伺候的,想必得有幾分寵信,極大可能會在隨行侍眾裏。

  這一尋還真就果不其然尋著了,那廂淑妃的話音剛落,鹹福宮的掌事宮女敏欣立刻側過頭,將目光落到了跪在她左後方的那名內官身上,很有些同情地眼神,極輕快地囑咐了句,“千萬別亂說話......”

  冷不防被推到人前,他顯然有片刻的慌張,忙從地上站起身往殿中央去,原本卑躬屈膝的一個人站起來卻是個如玉如竹的清雋之姿,先前低眉頷首埋沒在眾人中,這會子陡然露出個全臉,倒是難得的齊整,尤其那一雙眼真真是極為漂亮,左眼角下一顆鮮紅的淚痣像是美人心頭的一點朱砂,教人看在眼裏沒來由生出些可惜。

  人都愛看養眼的東西,宮裏的娘娘們是皇帝的女人沒錯,但太監又不算男人,總歸是身邊需得有的一個物件兒,那肯定誰都不願意整幾個歪瓜裂棗成日杵在眼前壞心情。

  但瞧今日這陣勢,這麽個齊整的人怕是要折在棲梧宮裏了......

  “奴才晏七拜見皇上,拜見皇後娘娘。”他在殿中央朝著帝後跪倒,話出口還算得平穩,“確是奴才三個月前奉淑妃娘娘之命將合和香送至寧歲宮,但奴才與婕妤娘娘無冤無仇,更不敢有謀害皇嗣之心,並無理由暗中做手腳加害於娘娘,請皇上、皇後娘娘明察。”

  翻過來倒過去,本就不關他們的事,他們能說得不過就是這些。

  皇帝在上首坐著,麵上凝起了一層化不開了寒霜,胸中卻是熊熊怒火燒得五髒六腑盡都疼得厲害,扭頭冷冷看向皇後,當眾質問她,“欺君罔上,這就是你給朕的交代?”

  皇後尚未作何反應,倒是徐良工忙上前來請罪,話說得極快,“皇上息怒,下頭這些奴才一向奸猾慣了,不立立規矩不知道好歹,要撬開他們的嘴,三十杖刑定能見真章。”

  此言一出,殿中聽者無一例外皆蹙起了眉,宮中杖刑三十那不是見真章,那是要人的命!

  這廂話音還未落,兩旁已有內官上前來一左一右絞起晏七的胳膊便要往外走。

  人在生死關頭到底沒辦法做到心如止水。他額上霎時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眼底驚懼抑製不住的滿溢出來。

  一抬頭,卻猛然撞進一雙波瀾不興的眼眸中,似深海的靜謐,高嶺的孤寒,冷到極致反而生出了塵世間悲天憫人的錯覺。

  但錯覺終究隻是錯覺,一個小小的內官,入不得皇後的眼,也不值得在場任何一位貴人娘娘頂刀子出言相護。

  “夠了!”

  殿中卻忽地一聲怒喝,有瓷盞應聲落地砸出一地潑灑的茶水。

  皇帝握緊了拳,站起身環視一圈殿中眾人,最後落到皇後身上,臨走路過她身邊時,一字一句帶著無盡的恨意刺進她的耳朵裏,“薑扶桑你記好了,這筆債朕定要你用命償!”

  那聲音隻在帝後二人之間,皇後聞言朝他側目,未加思索,淺淺淡淡回了句:“恭送皇上。”

  看戲的人走了,這幕荒唐戲便也該散場了。

  但皇嗣被害總要有個說法,皇後從座位上站起來,歎息似得聲音,“眼下死無對證無從細究,本宮亦不願宮中再添血光,但寧歲宮一幹人等侍主不利之罪不可輕饒,便都打發到浣衣局充作苦役,也望各宮眾人今後盡心侍奉,以儆效尤。”

  妃嬪們忙起身附和了聲,皇後揮揮手發話讓人退下,正要轉身往偏殿去,卻聽得徐良工在一旁追問道:“娘娘,那晏七作何處置?”

  也對,既然一棒子打下去,那一盒合和香串起來的所有人都該有個發落。

  皇後這會子實在有些累了,回頭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內官,又看了看一邊臉色蒼白的淑妃,忽然出人意料地問了句,“你的字寫得如何?”

  這話問得人措手不及,半會兒沒得到回複。

  晏七要抬起頭親眼看見皇後的目光所至,才能確定她真的是在問自己,忙又恭敬移下目光,“奴才的字尚算工整而已。”

  工整......工整足以。

  皇後並沒有心思教他當場下筆以作勘驗,側過臉吩咐粟禾:“此罪奴罰沒西經樓交給李故。”

  宮中內侍省有專門的宮教博士負責教導內官宮女識文斷字,雖然會寫字是一回事,寫得好能謄抄書籍日後供人閱覽又是另一回事,但底下那人明明生了副玲瓏的模樣,內裏卻實則是個那般木訥的性子,想也說不出誇大的話來。

  木訥,便是皇後對他的第一印象。

  皇後金口玉言給他安排了去處,晏七安然接受。

  他在宮中十餘年,沒有哪個地方是不知道的,而西經樓算個特別的存在。

  那地方在友人趙瑞成口中,和失寵娘娘們的冷宮是一個待遇。去了那裏便遠離了金雕玉砌花團錦簇的鹹福宮,也遠離了內官們爭權奪利向上爬的階梯。

  趙瑞成還預言說他這輩子大抵就要交代在那裏了,言語間的神情十分同情和惋惜——因西經樓現任掌事李故,便是自二十多歲在西經樓任職後蹉跎到如今年近半百,半步都沒能再往上走。

  但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一腔爭做人上人的欲望,至少晏七如今沒有那麽強烈,淡泊兩個字深深刻進他的骨子裏去了,天性如此,縱然在這深宮圍牆裏見過多少不公,也輕易丟不掉改不了。

  他彎著腰有條不紊地收拾自己並不算多的行頭,話說得很鬆快,“那地方清淨,不用與人勾心鬥角,閑暇時還有數不盡的書籍足以打發時間,我倒覺得是個不錯的去處。”

  “你就自我安慰吧,要不說你沒出息呢,一點都不上進!”趙瑞成翹個二郎腿坐在桌邊,單手撐腮歪著頭瞧他,“想想之前淑妃娘娘多看重你,但凡你費些心思爭一爭,早在內侍省有名有姓了,那至於屈就著給人跑腿還攤上這檔子破事兒!”

  晏七停了手中的動作,扭頭衝他無奈道:“跟你說了別老犯大言不慚的毛病,什麽有名有姓,當心教人聽見在背後點了你,還嫌麻煩不夠多麽?”

  他這人一向沉穩,而趙瑞成年紀小一點,膽子也比年齡大不了多少,尋常在他跟前是嘴快了些,但心底裏還是很敬他的,被他說兩句便有些悻悻地揮了揮手,“我這不就是為你惋惜麽......”

  趙瑞成說著忽地歎口氣,兩眼朝窗口滴溜了兩來回,壓著聲兒又道:“要說淑妃娘娘這回也忒不是個東西了些,我都聽人說了,那時候在棲梧宮裏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就把你給賣了,虧我還一直覺得她對你個悶葫蘆都不錯,是個好人呢,這麽一看,大難臨頭各自飛,女人果然是越漂亮越狠心。”

  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晏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是這樣,但他聽著這話不知怎的想起了皇後——那大約是天底下最美的一個人,也有這世上最冷的一顆心。

  可回過神來細品品才發現趙瑞成那話不對勁,什麽大難臨頭各自飛,人家原話明明說的是夫妻!

  晏七對著他時常覺得心累,就比如現在,“你該給嘴上掛把鎖,實在掛不住就去多讀些書,別整日不分出處胡亂借用,有些話說錯了真會害人害己。況且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內官,淑妃娘娘若一意當眾回護著我,那才真是奇怪了,這些話莫要再說了。”

  臨了見他張嘴還想反駁,又催他,“別閑坐著,你去瞧瞧熱水還夠不夠,不夠就燒些,待會兒洗漱要用。”

  話頭攢到嘴邊還是咽下了,趙瑞成悻悻答應著,起身朝隔間去了,半會兒出來時已經是洗漱完的模樣,說了句熱水還多,一邊撩了被子往自個兒的床鋪裏鑽,一邊感歎,“我是借了你的光才能住這麽個敞亮單間,等你明兒走了,我就得再搬回那邊兒大通鋪去,隻想想都已經覺得悶得慌了......”

  皇宮的輝煌與體麵都是屬於主子們的,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就像是宮牆根兒下行走的螻蟻,眾多卻渺小,隨處可見卻又不值一提,白日裏與深宮同呼吸,寒夜裏與冷衾共枕眠,沒人會管他們住的好不好。

  他在那邊唉聲歎氣的,晏七聽著隻是一笑,“從前咱們不都是住大通鋪麽,你要是真舍不得,好好熬幾年,說不準往後還能如願以償在宮外置辦宅子。”

  熬?能在外頭置辦宅子的內官,哪個是靠熬出頭的?

  趙瑞成懨懨嗡了聲,從被子裏伸出胳膊裝模作樣衝他抱了抱拳,說:“承你吉言,等日後哪天我出人頭地了,就去西經樓撈你出來。”

  晏七沒再回話,自顧往隔間去洗漱了,再出來時趙瑞成已睡地人事不知,好在這人不打鼾,睡著了倒比醒著的時候討喜些。

  熄滅了桌上的蠟燭,他躺在床上,一抬眼從西邊敞開的菱花窗中看見夜幕裏高懸的月亮,周身環繞一圈淡淡的銀光,孤獨而清絕俯視著世間。

  人言道高處不勝寒,卻不知她眼裏的碌碌紅塵又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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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翌日天際泛些微白時,晏七便要拿上行頭往棲梧宮外聽候粟禾姑姑示下。

  趙瑞成今日原本晚上才上值,也難得醒了個大早,到他臨行前,從櫃子裏拿出個繡著福祿雙喜的錢袋子塞到他手裏,努努嘴,“宮裏大約沒有真正清淨的地方,你負罪被發配過去免不了要教人尋機拿捏,使些銀子開路也好少受點兒罪。”

  內官的月俸少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麽個不算鼓囊的錢袋子,裝的是趙瑞成入宮這兩年省下來的全部家底,但放在晏七手裏是沉甸甸的一份心意。

  他瞧著趙瑞成一笑,還是還了回去,“我心領了,但西經樓原就沒有幾個人,就算要使銀子,我自己那點兒也盡夠了,你且好好留著給喜歡的女孩兒買胭脂用。”

  這是個十足打趣的話,因趙瑞成與幼年進宮的晏七不同,他原是前工部員外郎的家奴,然十七歲那年遭逢員外郎獲罪抄家,闔府男丁本應都流放北境邊關充作苦力,可那地方天寒地凍,年年送去的罪奴光屍體都能堆成一座冰山。

  他不想死,但又不敢逃,思來想去最後狠了狠心,花銀子托太監王餘將他弄進宮裏來,忍了一刀子切膚之痛成了天家的奴才,這才逃過一死。

  隻是嚐過溫香軟玉的人這輩子大抵都忘不了姑娘家的滋味兒,縱然如今成了太監,他也時常會同晏七說起以前見過的漂亮姑娘,以及姑娘身上的嬌軟香甜。

  但晏七沒辦法對他說得那種□□感同身受,一應權當成笑話過了耳,這會子難得提起來取笑一下他,隻是不想氣氛顯得太煽情。

  趙瑞成在他跟前算得知根知底,他性子固執,話這麽說出來便是不會收了,也不再強塞,遂將錢袋子收回來又拍拍他肩膀,歎了口氣,“那你保重吧!等有機會我再帶些好東西瞧你去。”

  晏七嗯了聲,瞧著窗戶上已逐漸透出些暖色,不便反教粟禾姑姑等著自己,提上行頭正要離去,卻聽門外忽然有人輕扣了幾下,問:“晏七可還在?”

  那聲音聽在耳朵裏算得熟悉,正是昨日低聲囑咐他別亂說話的敏欣。

  晏七應了一聲,前去開門,還沒等他張口,倒是趙瑞成先從身後探出個頭來,笑嘻嘻衝人家打了個招呼,“敏姐姐來得早呐,外頭天涼,快進來坐!”

  “又是你這皮猴兒!”敏欣含笑覷他一眼,又看向晏七,卻說不進來了,“跑這一趟隻是有幾句話要交代,你隨我來。”

  她說著便自顧轉身往長廊盡頭的角亭去了,晏七回頭與趙瑞成相視一眼,對方忙在他背上推了下,“快去,說不定淑妃娘娘還是舍不得你,念著以後再召你回去呢!這會子人家上門來,你正好趁熱打鐵表一表忠心。”

  淑妃是不是真想著日後召他回去,晏七其實並沒有很在意,他隻知道在這深宮裏無論身在何處,奴才都終究隻是奴才,所謂的體麵不過是在那被壓彎的脊梁上開一朵虛無的繁花,主子的喜好是養分,一旦沒有了,花兒也就枯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而他從進宮來的那一刻,就已經習慣淹沒在這片恢宏中,甚至於在他看來,在鮮有人至的西經樓孤獨地站著,要好過在喧鬧人群中卑微地跪著。

  深秋的晨風倒真是有幾分涼意,蕭蕭瑟瑟地吹拂過牆頭的樹枝,帶下來幾片葉子在空中翩翩飄了好大一程,最後正好落在了晏七肩上,敏欣在對麵站著,說話間瞧見了便伸出手想要替他拂下來。

  他原頷首低眉耐心聽著,餘光將她的舉動入了眼隨即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敏欣抬起的手一時僵在半空中,見他回神望過來,忙指了指他肩頭,扯著嘴角笑了下,“那兒有片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