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陳震的前塵舊事
作者:陳長安      更新:2020-07-06 09:20      字數:3341
  二胡又起,曲調突由清風綿綿變為跌宕起伏,猶如難以平複的波紋褶皺。

  肖大掌門微微頜首道:“老夫雖雙目失光,可年少時也曾意氣風發快意恩仇,在外人眼裏的確是風光無限,但老夫自認這輩子的見識壓根就沒有多高,卻認準這麽一個理,能殺人的莫過於手中的三寸鋒芒,可若是想誅心,唯有心中的劍,縱是長短不過尺,亦能叫人死無葬生之地。”

  霜雪滿頭雙目無光的肖青槐,居然準確無誤地辨別出陳震所在的方向,瞳孔頭一回有了落處:“手中劍斬妖斬魔斬頭顱,心中劍斷肝斷腸斷白頭。”

  肖青槐又道:“若是老夫沒有記錯的話,這句為人所稱道的金玉良言,應該是出自一位與十四樓幾乎一線之隔的洪荒大劍仙。”

  陳震沉默。

  肖青槐那雙空洞的目光此刻卻勝若熾熱的火焰,語氣如同海麵下的激蕩暗湧,平淡無奇卻鏗鏘有力:“對吧?”

  陳震吸了口老木煙鬥,撓了撓夾雜著銀絲的發鬢,淡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大雨中,從廊橋蕩漾開來的琴音再次平息,這是老者第二次停下手中的動作,平日他於廊橋邊奏曲,大多一氣嗬成曲間相連,今日卻斷斷續續猶如擲地玉碎。

  肖青槐爽朗一笑,似在回應陳震的回避態度:“老夫雖是老得須發皆白,可這心裏頭清楚得很,殺人與誅心就好比屠夫切骨剔肉,形似相同手裏頭的功夫卻迥然不同,你陳震活生生的一個人卻說自己死了,旁人看來或許會荒誕不經,但在老夫看來卻有跡可循。”

  陳震抖了下老木煙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翹起二郎腿斜倚著廊橋勾闌,臉色深沉得有些難以言喻。

  肖青槐澄澈如溪流的聲線又突變沙啞,其中夾雜著說不清的感慨,像是惋惜又似憐憫:“那道天劫落下之時,她說待她輪回轉世,便會回到你們初見相逢時的鎮子,與你再續前緣,於是你便在這裏守了十六年。”

  抱著一隻老舊二胡的肖青槐輕歎了一聲:“不錯,這世間的確是有輪回轉世重投六道一說,隻可惜人一旦趟過了孟婆橋,喝過了孟婆湯,前塵舊事一概成空,你在此苦苦相守,亦不過終究成空,何苦呢?”

  陳震任由老木煙鬥煙霧嫋嫋,目光凝滯了一刹,他自言自語道:“那如果又或者是萬一她沒有喝上那碗孟婆湯呢?”

  有風掠入廊橋,肖青槐那滿頭銀絲於風中飛舞:“老夫曾記得你說過不愛這世俗,說情情愛愛拖拖遝遝,太不爽快了,可最終你不也難逃世俗,落得一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陳震終於掩蓋不住臉上的澀意,苦笑了一聲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誰叫我陳震風流倜儻天下無雙,老話說得好啊,有多久風流就有多久報應,這不,全靈驗了。”

  肖青槐搖了搖頭道:“你不還有一兒子?”

  陳震搖頭道:“那臭小子,不成器。”

  肖青槐微微一笑:“你的脾性與那老家夥如出一轍,倔得像頭蠻牛,淨是口是心非。”

  陳震沒有說話,吞吐煙霧。

  漫天雨線落在苦海河麵生出層層漣漪,肖青槐的眉頭又輕輕皺起:“算了吧。”

  肖青槐指了指東邊的方向道:“人死之後魂魄會經過那片波濤洶湧的苦海,直至趟過孟婆橋飲過孟婆湯,方能重投六道。”

  陳震緘默不語,手中緊緊撰著那隻燃盡煙絲的老木煙鬥。

  逝者如斯,仍記得那年花開,她隻身深入危機四伏的南疆,隻為取一塊上等石楠木,為他做一隻煙鬥,這麽些年來這隻煙鬥依然如初,卻不見良人。

  肖青槐黯然道:“她若是不願斬斷前世因果,便走不過孟婆橋,隻能化作徘徊於人世永不超生的孤魂野鬼,而由於葫蘆鎮的某些隱晦氣數,此處離陰曹地府不過一線之隔,又毗鄰苦海汪洋,這是你心甘情願畫地為牢的原因之一。”

  肖青槐繼續道:“你始終在糾結,到底是不是該一劍破開那座洞天,架著閻王孟婆的脖子問個究竟,隻不過如此一來,你陳震便真真正正地成為了這座人間乃至整座三界四地的罪人,我知道你陳震不在乎,可若你這麽做了,便違背了她的意願,她要的是這座人間真正的太平,這也是你一直猶豫不決的原因。”

  肖青槐又道:“再者,即便你陳震不複從前,但是以你的家底手腕,依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輕鬆自如,感知方圓百裏的動靜更是猶如探囊取物,倘若她真的逃出了那座陰森鬼門,但礙於某種機緣障礙,隻有意徘徊於葫蘆鎮邊緣,偷偷守護著你們父子二人,你大可藉此順藤摸瓜找到她的魂魄。”

  陳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就這麽靜靜地坐著。

  肖青槐道:“但一切了無痕跡,對吧?”

  肖青槐的聲響變得有些幹澀:“何謂因果?當初你試圖為了她心中的太平,硬是要從那三座大山之中,走出一條新的光明大道來,結果便是難逃被那三座大山放而逐之的下場,所以隻要你一日放不下,葫蘆鎮便是你的宿命。”

  陳震搖了搖頭,望著頭頂上一盞搖曳的燈籠道:“世事無絕對。”

  肖青槐停頓了片刻道:“還有另一種可能,那便是她已選擇了忘記前世因果,去往輪回轉世,可一旦喝過孟婆湯,前世的記憶便灰飛煙滅,那麽即便她輪回轉世回到鎮子,她還是她嗎?不過是一副心肝不全的皮囊罷了,你這樣的等待還會有意義嗎?”

  陳震緩緩開口,語氣平靜無漣:“無論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直至我長生塔垮塌的那一日,我都願意等。”

  肖青槐沉默了良久,才又重新開口:“你有沒有想過,她當初不顧一切地為你擋下了那道天劫,其實是在告訴你,她可以為了你陳震去死,但是為了這座人間的太平,你陳震絕對不能死。”

  肖青槐補充道:“如果你在那道天劫落下時,可以將她的生死拋之腦後,舍去小義而取大義,完全有可能成為這座人間參天而起的第四座高山,隻可惜你是陳震。”

  陳震突然站了起來,將老木煙鬥收回懷中,踱步背對著肖青

  槐,視線望向廊橋的北邊:“我覺得保護我喜歡的人,便是這人間的第一大義。”

  肖青槐欲言又止。

  陳震便道:“你我開門見山說話吧,我知道你這趟來葫蘆鎮的目的,所以我才一直選擇閉門不出,但自從收到你給我捎來那封信後,我聽聞每逢落日黃昏,你便會在這廊橋邊獨坐奏曲,我知道你是在等待著我的答複,我是鐵石心腸,但也難免會有於心不忍的時候,便才打算來與你張本繼末,道個清楚。”

  陳震繼續道:“玄武出世,血雲當頭,髻霞必遭浩劫。。。你在信中說髻霞山有玄武出世血雲當頭,靈驗了那位青葉子師祖留下的那三句預言中的前兩句,但我早與髻霞山了無瓜葛,髻霞山這一劫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你也不必放下身子替他來當說客,當初他趕我出髻霞山的時候便已說得一清二楚,從今往後他任逍遙與我陳震恩斷義絕,不許叛徒陳震再踏上髻霞山半步。”

  肖青槐深深吸了一口氣,抱著那隻色澤古舊的二胡站起:“故人已逝,又何必耿耿於懷,難道前塵往事就不能如煙散盡嗎?”

  陳震如遭雷擊般渾身一震,僵硬地回過頭來,上下唇顫抖不已,久久才吐出二字:“什麽?”

  肖青槐雖是雙目無光,當下亦是禁不住地合起了眼,聲線略顯顫抖:“任逍遙那老家夥自破長生,聚紫氣東來,讓玄武歸山血雲散盡,保髻霞山十年太平。”

  噗通一聲,陳震毫無預兆地跪在廊橋的青磚石麵上,目光呆滯,根本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肖青槐憑著心中的感知,轉身麵向開滿青蓮的苦海河:“其實我此行一半是受了任逍遙那老家夥的囑咐,一半是為了那五十年一結苞的苦海青蓮。”

  陳震雙目之中盡是深不見底的空洞,他愕然回過頭,一道淚痕從眼角滑落,穿過胡渣最終落在青磚地麵上。

  肖青槐止步道:“其實不僅是髻霞山,就連同氣連枝的青玄劍派也出現了異象,青玄山上的氣運池一夜間幹枯殆盡,我來此便是要為青玄山帶回一株苦海金蓮,重聚青玄山上的氣運。”

  淚痕風幹,陳震沒有深究苦海金蓮的問題,麵無表情地問道:“他臨了前說了些什麽?”

  肖青槐醞釀了片刻,盡量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他跟我說他很後悔,若是當初沒有狠心將你趕出髻霞,那麽你定能接過他的衣缽,扛下搖搖欲墜的髻霞山。”

  肖青槐見陳震的臉色沒有變化,苦歎道:“或許在你看來,這都是些難以入耳的東西,太過虛情假意,你也可以選擇信與不信。”

  “他還讓我帶話於你,他說輪回轉世虛無縹緲,讓你盡早斷去前塵舊事,莫要再念念不忘,她為了你的大道而死,所以你唯有證得大道,才是真正的方得始終不忘初心。”

  陳震猶如沒有軀殼的孤魂野鬼,從地上爬起一言不發地離開廊橋。

  肖青槐始終沒有道出半字,約莫是覺得那些安慰的話語了無益處,隻好目送著那位蘇生巷子的男人消失於雨幕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