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有借有還是規矩
作者:陳長安      更新:2020-07-06 09:20      字數:3181
  黎馬伸手摸了下阿木的額頭,發現不見高熱之象才放下心來:“你從哪裏看得出那道士是神仙中人?”

  阿木愣了一下道:“明明是你說人家很不簡單,還讓我在街上看見那道士的時候避開一些,免得招來橫禍,怎麽又矢口否認了。”

  阿木目光幽怨,說著說著壓低了聲音:“本來我還想與陳長柏拜那道士為師,殊不知那道士是一浪得虛名的角色。”

  黎馬聽清了來龍去脈後笑得眼淚直冒,好不容易平複氣息道:“此簡單非彼簡單,我之所以盛讚那道士,全因他盤發所用的桃木發釵不簡單,若我沒有認錯,那根桃木發釵應該是紫鳳樓莫娘子的命根之物,平日戴在頭上容不得別人碰上一下,這回卻落在了這麽一個豐神玉朗的年輕道士頭上,是個明眼人都瞧得出門端倪,所以便讓你避著點那道士,免得惹來閑言話語,至於那道士到底是不是神仙中人,我一副肉眼凡軀又如何看得出來。”

  阿木雖是缺心眼,可對那些拿不上台麵的道理滾瓜爛熟,莫娘子是紫鳳樓最名聲煊赫的金牌花魁,雖已年過三旬卻風韻猶存,因身世浮萍不得不寄身紫鳳樓謀生,可無論那些買香客砸下多少錢,莫娘子依舊守著自己的規矩,賣藝不賣身,盡管如此,仍不發出手闊綽的買香客,隻為和莫娘子舉杯獨酌。

  聽聞許多年前莫娘子與一位出外征戰的將軍許下諾言,那將軍說待他凱旋歸來便將她明門正娶,可這麽些年來那位將軍依然杳無音訊,很多人都勸那莫娘子,與其苦苦等著那位將軍歸來,倒不如趁著朱顏未改,尋一戶富貴人家當皈依,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來得踏實,但每一次莫娘子都隻是輕輕搖頭,不予回答。

  人心始終是血肉,嚐盡了這麽些年的人間冷暖,莫娘子與那名道士之間會不會藏著某些貓膩,還真的不好說。

  阿木靈光一閃,好像抓到了某處疏而不漏的馬腳,手指上下搖晃指著黎馬玩味笑道:“哦!連人家莫娘子的發釵都觀察得如此細致入微,你還說你沒有去紫鳳樓風流快活?”

  黎馬抬首拍了下阿木的額頭:“哦你個大頭鬼,你到外邊去問問,誰不知道那根發釵是莫娘子的命根?”

  阿木撇了撇嘴,空歡喜一場,正要轉身離開客棧去找陳長柏,告訴他那個道士的底細,免得陳長柏瞞著他偷偷去拜那道士為師,白白送出那把很不簡單的豆腐刀,那可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黎馬喊住了阿木,隨後給扔去一隻布囊,其中有銅板也有碎銀:“這旬的花銷都在裏頭了,你小子省著花!對了,回到家可別跟你娘胡說八道,還有別老是想著打自家生意的主意,往後這盤生意始終會交到你的手上,到時再豪取搶奪也不晚,當下先別著急著把自己的飯碗給砸個稀巴爛。

  阿木笑嘻嘻地點了點頭:“爹,你要是一開始就能這麽爽快,爺倆之間又怎會有隔夜仇呢。”

  隨後阿木拍著胸脯道:“放心吧,

  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我肯定不會跟娘說你去鬼混的事,但你也別老是覺得我大手大腳揮霍無度,這些銀子都是用來買學問的。”

  黎馬有些頭疼:“這回看準了學問再買。

  阿木尷尬一笑,撐傘離開了客棧。

  黎馬放下手中記賬的朱毫,望向門外,想起那名路經酒家門外的髻霞道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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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傍晚,小鎮這場牛毛小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發滂沱。

  秋水桃花燒見底,桌麵還有幾隻空蕩蕩的酒壇,陳震趴在八仙桌上醉得昏天黑地,如天公打雷般扯起了呼嚕。

  忙活完手頭上的功夫,陳長柏從豆腐坊中走出,看著不省人事的陳震無奈地搖了搖頭,閑庭信步地來到門前,中午時分客棧那邊來了幾個夥計,給豆腐鋪子換上了一道新門,朱漆豔麗鏤花精致,看著就比先前那道風吹便會咿呀響的大門結實,肯定要花不少銀子。

  無需細想陳長柏便知黎掌櫃又成了冤大頭,可明明是陳震欠了人家不少酒錢,黎掌櫃非但隻字不提,隻要陳震開聲事事親為,還時常到豆腐鋪子找陳震喝酒,而陳震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二人雖是故交,但黎掌櫃這般熱臉貼冷屁股的做法,換作誰也無法理解,難不成還真如陳震所說,黎東家欠了他某些很重要東西?所以在陳震眼中這些都隻是小恩小惠,不足掛齒。

  陳長柏沒有多想,在他看來陳震和黎馬之間的交情絕對不淺,但究竟有多深隻有他們二人才心底有數,旁人所見不過是表麵虛實罷了。

  陳長柏移步走出門外,見天色逐漸昏暗,心想雖烏雲壓頂不見夕陽,但當下正是黃昏時分,此時前往廊橋那頭,應該能碰見那位那位風雨不改彈奏二胡的肖瞎子。

  陳長柏又生怕這場雨會驟變成暴雨,便事先關好門窗,撐著油傘前往廊橋。

  大抵是因為這場雨的緣故,長街上不見行人,來到苦海河邊時發現水位暴漲了不少,幾乎與青磚路麵持平,一些根莖細幼的青蓮甚至被衝到了路邊。

  一般來說除了老人所說的蛟龍走江和難得一見的狂風驟雨外,苦海河水暴漲是極為罕見的事情,即便是平常漲潮也不至於此,這讓陳長柏愈發深信先前對河中異象所得出的結論,海水倒灌。

  陳長柏駐足了片刻便繼續前往廊橋,遠遠就能聞得幽幽琴音響起,果不其然,那位雙目失明的肖姓老人正獨坐於橋邊。

  暮春夜色,冷冷清清,小雨連同曲高和寡的二胡妙音綿綿不絕,頗有一種置身於高山低穀間的意趣。

  踏上廊橋,陳長柏沒有折騰出太大的動靜,輕輕收起油傘,正愁著不知該如何開口,誰知滿頭霜雪的肖瞎子聞聲辨人,突然停住了拉二胡的動作,指頭按在兩根弦線上,妙音隨之戛然而止。

  肖瞎子問道:“小夥子,你可是那日幫我觀

  望青蓮的年輕人。

  陳長柏如實回答。

  肖瞎子有些驚訝,問陳長柏何故而來。

  陳長柏從腰間摘下一串由紅繩係聯的銅板,共有二十枚出頭,一並還給了肖瞎子,並道出了整件事情的細末。

  陳長柏說:“在鎮子裏借錢有這麽一個規矩,借十枚銅板便要還十一枚,所以這裏頭一共有二十二枚銅板,這叫有借有還。”

  不料肖瞎子的臉上露出笑容,像是對眼前這位年輕人的認可。

  肖瞎子微笑說道:“其實老夫一點都不在乎這二十枚銅板,也知道撿走銅板的人是你。

  肖瞎子停頓了一下道:“雖然你曾有過深陷心魔之念,欲將這筆橫財據為己有,可最後卻能拾金不昧雙手奉還,如此心清如明鏡的領悟,實在是叫人眼前一亮,隻可惜老夫雙目無光,看不清你的模樣,實在是有些遺憾。

  對肖瞎子這番毫不吝嗇的稱讚,陳長柏實在是於心有愧,臉色更是尷尬難言,好在肖瞎子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

  陳長柏道別後,撐起油傘又離開了廊橋,轉眼便沒了影子。

  肖瞎子繼續拉起二胡,回頭望向苦海河邊,一棵滿頭青翠的柳樹下,不知何時站著個叼著老木煙鬥的男人,他正望著那少年離去的方向,目露欣慰。

  男人吸了口煙,渾身酒氣在雨中散盡,他走過的地方雨水如朝露蒸發,頭頂似有一道無形氣場,替他擋下了漫天雨線。

  男人踏上廊橋,掛在廊橋瓦頂上的兩行燈籠無風飄搖了一瞬,他若無其事地來到肖瞎子的身旁,倚著褪色的朱漆勾闌,布滿胡渣的臉上平靜得如一口古井。

  男人將老木煙鬥往勾闌上敲了敲,燃盡的煙灰零零飄落苦海河中。

  “肖大掌門,別來無恙啊。”男人倒幹淨煙灰後又從懷中取出一包煙絲,雙指夾出了一簇填到煙鍋裏,雙指在煙絲上方搓了搓,竟灑下零星火花,煙草霎時被點燃。

  男人生怕吸不到心肝脾肺裏頭去,使足勁吸了口煙,心滿意足。

  被男人稱作肖大掌門的肖瞎子,依舊無動於衷地拉著二胡,無光的雙眸不見焦點,更不知落在了何處:“原來陳大東家還記得這把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頭,老夫來到葫蘆鎮這麽些時日了,終於能見上你一麵了。”

  肖瞎子口中的陳大東家,自然是指正在騰雲駕霧的陳震。

  陳震揉了揉臉頰,全盤接下了這番冷嘲熱諷:“豆腐鋪子雞毛蒜皮的事情實在是多得數不過來,這不有空了我立馬就趕來探望你老人家了。”

  肖瞎子哈哈一笑,沙啞的聲線清澈了許多,就像是一條原本渾濁不清的溪流,突然澄明見底:“這麽些年不見,你變化真大,從前那個風流倜儻上天入地的陳震哪去了?”

  陳震的臉色如常,舉目眺望陰沉的蒼穹:“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