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瓜子和茶      更新:2020-06-22 10:37      字數:3595
  永隆二十五年的深秋, 一改往年的秋高氣爽, 淅淅瀝瀝的秋雨時斷時續,天空始終陰沉沉的,自重陽過後大半個月,竟是無一日晴好。

  九千歲被罷免的消息一夜傳遍了京城,大多數人還沒從詫異中回過神來時,又一份彈劾震驚朝野。

  上麵說, 遼東本與韃靼相安無事, 乃朱緹勾結衛寧遠故意挑起戰事,致使生靈塗炭, 哀鴻遍野, 國庫虧空, 讓我朝元氣大傷,他們卻借此中飽私囊, 乃蠹國害民之巨賊。

  這封彈劾一出,立即跳出五六個臣子隨聲附和,懇求皇上嚴懲二人, 還屈死的遼東將士、百姓一個公道, 以平民怨。

  衛寧遠是大大的不服, “統統是屁話, 這些人隻會紙上談兵,他們誰去過遼東?每年冬天韃靼都跑來搶東西殺人,百姓恨韃靼恨得牙癢癢!還換百姓一個公道?呀呸!我們殺韃靼人才是公道!”

  對於衛峰先殺了韃靼部落首領一事,衛寧遠一臉的驕傲, 叉著腰道:“我兒英勇!韃靼老頭曾經屠了我們一個村子,此仇不報,那才是對不起遼東的百姓。”

  有人對他的話表示懷疑,衛寧遠便不辯駁,隻誠懇道:“請大人去遼東駐守半年,親身體會下,定然什麽疑慮也沒了。”

  永隆帝怕引起軍中嘩變,暫時還不想動衛寧遠,就把彈劾衛寧遠的折子壓了下去。

  對待彈劾朱緹的折子卻是放任自流的架勢,不但沒有申斥上書的大臣,反而自省有無失察的地方。

  臣工們又不是傻子,此等好時機豈能放過?緊接著,彈劾朱緹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呈遞禦前。

  牆倒眾人推,就算有盛禦史等若幹人為朱緹辯護,卻也很快淹沒在如山的討伐朱緹的呼聲中。

  這些奏折永隆帝一封也沒看,全部交給朱閔青,讓他自行處理。

  說是鍛煉兒子的辦事能力,其實就是試探朱閔青的態度。

  朱閔青自然明白他此舉用意,仔仔細細看過奏折,暗笑著來到永隆帝的寢宮。

  此時天雖涼,卻也未入冬,然而永隆帝已早早穿上厚實的冬衣,連殿角都擺上了一盆火炭。

  門窗緊閉,殿內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煙火味,空氣也停止了流動。

  朱閔青一進門就覺得沉悶得透不過氣。

  永隆帝半靠在大迎枕上,額上束著黃綢帶,臉上浮著一層不正常的潮紅,不時地咳嗽。

  他揉著額角,聲氣虛弱,“你打算怎麽辦?”

  朱閔青垂手立在塌前,眼中無悲無喜,平靜道:“兒臣聽父皇的。”

  永隆帝霍然睜目,一瞬不瞬盯著朱閔青,咬牙道:“殺……殺了!”

  朱閔青仍是平靜如斯,卻道:“父皇是為兒臣打算,不管朱緹真正用意是什麽,他總歸當了兒臣十二年的養父,於兒臣有恩,兒臣不好對他下手。他這人手段厲害,難免成為兒臣的掣肘之痛,父皇是提前替兒臣消除隱憂。”

  “不要枉費朕的苦心。”永隆帝鬆懈下來,重重咳了兩聲,震得胸口悶痛,隨之頭也更痛了,痛苦地敲了敲額角,吩咐旁邊的宦官,“叫吳太醫。”

  那宦官卻是站著沒動,一臉難色吞吞吐吐道:“皇上,吳太醫已被驅逐出太醫院,要不……再請回來?”

  永隆帝一愣,這才想起——因吳太醫是朱緹舉薦的,讓他給趕出宮去了。

  他揮揮手頹然道:“算了,朕誰也不用!擬旨,著三司共同審理朱緹罪證,內閣監督,一個月內必須結案。”

  “父皇,此時不宜動靜過大。”朱閔青的聲音沒有一絲波折起伏,極其冷靜,像是在說一件於己毫不相關的事。

  “三司會審,再加上內閣,他們勢必將所有與朱緹有關的人一網打盡,也極有可能趁機把與他們政見不和的人也歸為朱緹同黨!如此一來,朝廷就會變成一言堂,父皇,剛鏟除蘇黨沒多久,又要培養出個馮黨麽?”

  永隆帝將信將疑看著他,“依你之見如何處置呢?”

  朱閔青淡淡笑道:“簡單,讓朱緹告老還鄉即可。他的一切權力都來源於您,如今權勢皆無,不過一個平頭百姓,他的仇家能放過他?根本不用您動手。”

  永隆帝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認為他說得有理,一會兒懷疑他和朱緹聯手誑自己,轉念一想,又擔憂臣工們抱成團,逼自己退位,好給朱懷瑾騰地方!

  越琢磨越亂,越深思越覺惶恐,時而警惕時而恍惚,生生出了一頭冷汗,神思不寧,連口涎流出都不曾發覺。

  “父皇,您不舒服?叫禦醫過來看看罷。”朱閔青用漠然的眼光瞧著他,語氣聽上去卻顯得急切關心。

  “可,”永隆帝艱難說道,“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朕身體有恙。”

  永隆帝心裏清楚,若是消息泄露,外臣們必會奏請立太子,不管是立朱閔青還是朱懷瑾,他都失去對群臣的掌控力!

  一個疾病纏身的老皇帝,一個年富力強的太子爺,想想就知道那些趨炎附勢的臣工們會追捧誰。

  “朱緹……就按你說的辦。”永隆帝吐出最後一個字,像是用盡渾身力氣似地往後一仰,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劇烈起伏著,臉卻憋得通紅。

  朱閔青忙低頭應是,無人注意到,他的嘴角勾了勾。

  那笑,輕蔑,譏誚,還有隱隱的厭惡。

  西北風漸起,滿地的枯葉被風卷著在空寂的街道上遊來蕩去,發出嘩嘩的聲響,京城蕭瑟的冬就要來臨了。

  朱緹彈劾案有了結果:欺君罔上,有負聖恩,念其撫育皇子有功,免去死罪,允其告老還鄉。

  沒有牽連其他人。

  消息一出,不少人揩一把汗,紛紛鬆了口氣。

  但同時也有更多人的心提起來,朱緹倒台了,但隻倒下他一個人是不夠的,盛禦史、崔應節、邱萬春之流竟然毫發無損,這可太不對勁!

  而且,皇上對朱緹的懲罰太輕。

  馮次輔準備再來一波攻勢,然而讓朱懷瑾勸住,“皇上現在是一心求穩,不想官場發生大震蕩,把他逼得太緊反倒會事倍功半,且等等再說。”

  初冬,這日天氣陰沉,寒風微嘯,灰白色的雲一層層疊上來,低低壓在屋頂上,隨風攪動,好像醞釀著一場雪。

  秦桑指揮下人將東西收拾好,吃的穿的用的,裝了滿滿兩大車,隻帶豆蔻和月桂兩個心腹丫鬟,準備和朱緹一起回真定秦家莊。

  無人相送。

  也無人過來冷嘲熱諷,挾私報複。

  總之,他們就一路安安靜靜地出了南城門。

  意外的是朱懷瑾在驛道旁等她。

  秦桑沒有下車,挑起車簾一言不發看著他。

  朱懷瑾臉上還是慣常溫和的笑容,眼中卻有種淡淡的憂傷。

  他說:“我的話仍作數,你可以不信,不可以忘記。”

  秦桑放下車簾,隔絕了他的視線。

  車輪碾著冷硬的黃土道,發出單調又枯燥的聲響,擾得秦桑一陣心煩。

  朱緹笑吟吟道:“為江安郡王煩惱?我看那小子對你也是真心實意,可惜時運不濟。”

  “從無父女倆都在內廷的先例,他能力有餘,魄力不足,不會為你我和朝臣們起衝突。”他撫著下巴煞有其事沉思道,“而且你做不了正宮,我也舍不得你受那份罪!”

  “才不是因為他!”秦桑哭笑不得,“他從心底就不認可廠衛這一套,一心要扳倒您。說什麽保全你的性命,不過是先把人打個半死,再給顆甜棗罷了。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那你為何悶悶不樂?”

  “我……”秦桑微微垂下頭,扭捏道,“明知道我們要走,他也不來送送,哪怕是暗中瞧上一眼也好啊。”

  這個他,自然是指朱閔青。

  朱緹樂了,“做戲要做足,這話誰說的?”

  秦桑臉一紅,皺起鼻子衝爹爹做個鬼臉,也笑了。

  “小姐,下雪啦!”豆蔻興奮地在外大叫,“今年的初雪來得好早。”

  隔車窗望去,銀白色的雪粒子沙沙地飄落著,不多時便成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寬廣的大地頃刻白了。

  秦桑伸出手,接住一兩片雪花,微涼剔透,泛著晶瑩的光,須臾,在她掌心化為一滴溫熱的相思淚。

  大雪紛紛揚揚下著,朱閔青站在小院中央,看著落光葉子的玉蘭樹發呆。

  積雪白得刺眼,他閉上眼,輕輕籲出口氣。

  除卻幾個灑掃的仆婦和看門的小常福,宅院裏已沒有別人,很靜,靜得能聽到落雪的簌簌聲。

  一切都安排好了,接下來隻剩耐心的等待。

  他應是興奮的,信心滿滿的,然他從來沒有這般失落過。

  身體裏好像空了一塊,竟有種無所適從的茫然和空虛。

  說實話,朱閔青不想讓他們走,即便留在京城,他也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們。

  但朱緹不同意,態度十分堅決地帶阿桑離京,“皇上疑心太重,不能讓他看出端倪,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後一步一定不能猶豫!”

  朱閔青隻好聽從。

  雪花落在眼角,滑落時,已變成透明的水滴,不是淚,卻似淚。

  垂花門,小常福躲在後麵觀望一陣,躡手躡腳上前,“殿下,盛大人口信,已聯絡幾名同窗寫好聯名奏章,下次朝會就交上去。”

  朱閔青冷然笑道:“很好,索性再給下一劑猛藥,馬上放出風聲去,就說皇上快不行了!”

  這場雪連下兩日才停,太和門前的積雪還沒掃幹淨呢,朝臣們就蜂擁而至。

  他們都是為奏請立儲而來。

  永隆帝病著,本想打發他們走,結果這群人又一窩蜂跑到永隆帝寢宮門口跪著求見。

  君臣僵持半日,差點凍死兩個老臣,無法,永隆帝隻得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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