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作者:瓜子和茶      更新:2020-06-22 10:37      字數:4646
  永隆帝的寢宮內, 四個鎏金銅獸炭盆霜炭熊熊燃燒, 又燒著地龍,群臣一踏入殿門,隻覺融融如春,個個身上熱得發燥,和外麵的天寒地凍儼然是兩個世界。

  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著熏香味、煙火氣兒, 讓人覺得憋悶怪異, 莫名就開始煩躁不安。

  永隆帝身上搭著半幅錦被,勉力靠坐在暖炕上, 道:“又是為了立儲?朕早說了容後再議, 爾等要抗旨不成?”

  他努力拿出威壓的架勢, 然麵色浮腫,聲音虛弱, 說兩個字就要喘一下,天子威儀便大打折扣。

  此時臣工們麵麵相覷,京城盛傳皇上時日無多, 本來還有人半信半疑, 但當親眼看到病弱的永隆帝, 他們所有人頃刻拿定了主意——皇上快不行了, 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定下儲君!

  馮次輔跨前一步,“皇上,太子乃國之本,懸而不決會民心不穩, 官場浮躁,乃至動搖國本,萬萬不可再拖延。請皇上早下決斷。”

  隨之附和聲一片,震得永隆帝的耳朵嗡嗡作響,頭炸裂似地疼,一陣氣血翻騰,他下意識惱火道:“朱緹,把他們給朕趕出去!”

  他分明用了很大的力氣,可聲音依舊很小,隻有立在旁邊的朱閔青聽到了。

  自然,無人應聲。

  永隆帝一怔,茫然四顧,隻覺得一切人和物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煩不勝煩,隻想把他們趕緊打發走。

  一陣心慌,他喘息了好一會兒才說:“立誰?”

  朱閔青目光微閃,立即大聲喝道:“禦前咆哮,成何體統?肅靜!皇上問話,立誰?”

  殿內頓時沉寂了,片刻,馮次輔道:“江安郡王為先皇嫡孫,天資聰穎,寬厚仁德,大有明君之風,理應順應輿情立為太子!”

  盛禦史反唇相譏,“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上有嫡長子在,沒有立侄子的道理。維護正統才是立國之本,馮大人口口聲聲說國本國本,卻是本末倒置,也不知道安得什麽心!”

  馮次輔冷哼道:“老臣是出於大局考慮。大殿下暴虐成性,一眼不和就要殺人,他手下的冤假錯案還少嗎?德不配位,偌大的國家交給他,必定會天下大亂。”

  許多臣子應和道:“馮大人所言極是,皇上務必三思。”

  卻有人持不同意見:“立儲,要聽官場的風評不假,也不能忽略民間的風評。”

  說話的是崔應節的父親。

  都察院的左都禦史遲疑道:“民間對大殿下風評倒也還好,例如直隸、遼東等地,老百姓都誇大殿下是專殺惡人的怒目金剛……”

  朱閔青聽了,嘴角極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可不是麽!”盛禦史提足精神,興奮得兩眼發光,“殺貪官,斬敵寇,救民於水火,新樂縣現在還家家戶戶給大殿下立著長生牌呢!誰敢說大殿下德不配位?”

  眾人略靜了一瞬,隨後,有零星幾人表示讚同,逐漸的,支持立朱閔青的聲音多了起來。

  馮次輔拿眼掃視一圈,眉頭皺起來:這些人或是朱緹在朝中的殘餘勢力,或是自己的政敵,還有幾個是刻板教條隻認正統的老夫子。

  人數雖不多,卻可能影響到永隆帝的決斷……

  如是想著,他偷偷覷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朱懷瑾,見他微微點頭,遂“撲通”一聲迎頭跪倒。

  他帶著哭腔喊道:“皇上,如今天災人禍層出不窮,國庫連年虧空,萬民急需休養生息,需要的是仁君仁政,若把江山交給大殿下,祖宗基業會毀於一旦啊!”

  說罷,又開始哭祖宗創業之艱難,哭先皇守成之不易。

  十來個臣子緊跟著嘩啦啦跪下,捶胸頓首,涕淚磅礴,迭聲叫聲皇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永隆帝駕崩了!

  連守殿門的小宦官都忍不住探頭探腦偷窺兩眼。

  盛禦史不甘落後,跪下大喊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嫡子在卻立藩王之子為儲君,其他藩王會甘心嗎皇上?那才會天下大亂!”

  支持朱閔青的也統統跪下。

  兩方人馬一開始還理性辯論兩句,到後來已是比誰嗓門高了,兩方聲音那是一浪高過一浪,差點掀翻了屋頂。

  永隆帝氣得兩眼發昏,想喝止,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想扔東西震一震,可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他看向朱閔青,示意他穩定局麵。

  朱閔青隻是茫然地望著他,不懂他的眼神什麽意思。

  他又看朱懷瑾,那位貌似懂了,但沒動彈。

  永隆帝又氣又急,隻覺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憋得麵孔扭曲,手腳痙攣,痛苦地喘息兩聲,竟是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朱閔青靜靜看了他一陣,方故作驚慌道:“來人,快叫禦醫,皇上昏過去啦!”

  一時間,整個大殿靜得像座荒寂的古墓。

  禦醫很快趕到,在碧紗櫥後小聲商議半個多時辰,皆是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永隆帝昏迷不醒,議儲之事是否暫告一段落?

  眾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然後將目光齊齊投向朱閔青和朱懷瑾。

  朱閔青道:“馮次輔有句話說的對,懸而不決影響朝局穩定,既然事關百官萬民,就將京城各部各衙門主事的人都叫來,推舉是誰就是誰。”

  朱懷瑾疑惑,大部分臣工都支持自己,人數越多,越對朱閔青不利,難道他不知道?

  但不待他提出疑問,殿內的宦官已領令而去。

  莫名的不安掠過心境,朱懷瑾沉默了,暗暗思索若幹種可能性。

  一個時辰過後,稍微有點權力的京官都聚集到殿前。

  有文官,有武將,還有宗親。

  推舉方法簡單易懂,各自拿張字條,寫上名字即可。

  有的官員認為過於兒戲,卻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

  似乎覺得氣悶,朱閔青推開窗子,負手立在窗前吹冷風。

  清冽的空氣帶著冰雪味襲進來,驅散了滿室的沉悶,眾人精神為之一振,呼吸也順暢許多。

  不多時,宮人捧著滿滿一托盤紙鬮放在案上。

  馮次輔清清嗓子,剛要提議雙方各出兩人拆看,卻見朱閔青直接走上前,拿起托盤,“呼啦”一股腦倒在炭盆裏!

  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徹底驚呆了殿內幾十號人,或坐或立,皆如木偶泥人一般傻呆呆盯著朱閔青。

  朱懷瑾率先回過神來,冷聲喝道:“朱閔青,你要幹什麽?”

  馮次輔從椅中一躍而起,疾步跑過去翻撿,可那些紙鬮見火就著,早就燒成了灰燼。

  老大人急得滿頭大汗,瞪著眼睛道:“大殿下,是你提議的這個法子,眼見形勢對你不利就出爾反爾,如此小人行徑,豈能為君?”

  朱閔青淡然一笑,滿不在乎道:“本也沒指著你們擁立我,你們也不配對我指指點點!現在人都齊了,聽好,方才你們說的話,我隻當是放屁一個字也不會計較。”

  他向殿門外瞥了一眼,然後慢慢踱到群臣前頭,朗聲道:“我是永隆帝嫡長子,繼承大統乃是天道正統,哪個藩王郡王臣子不服氣,就是犯上作亂,意圖謀反!”

  馮次輔反問道:“你說謀反就謀反?這幾十個官員都謀反?大殿下還想殺了我們不成?”

  有人恨恨道:“說不得大殿下真有此意,畢竟他是朱緹手把手教出來的,兩年前大朝會廷杖打死了八個忠臣,午門前的地都染紅了。才過去多久,這幅光景大家難道都忘了嗎?”

  朱閔青把玩著手中的甜白瓷壓手杯,眼皮也沒抬一下,“忒煩,支持我的站右邊,反對我的站左邊!”

  盛禦史幾人毫不猶豫地站在右邊,陸陸續續有十來個朝臣跟了過去。

  朱閔青一邊看著他們動作,一邊將手中的杯子慢慢舉起。

  朱懷瑾心中的怪異感越來越強烈,忽聽一陣兵戈甲胄的輕微撞擊聲,頭皮一炸,他猛地意識什麽,快步奔到殿門口,隨即身形僵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轉過身,目光罕見地陰沉,“我可以退出,不過你須得保證不因此遷怒朝臣。”

  朱閔青隻是冷笑。

  馮次輔等人都驚了,失聲叫道:“郡王爺,此等大事萬不可兒戲!”

  朱懷瑾一擺手,歎道:“終究是我漏算一招,無可奈何,隻得罷了。”

  左邊的官員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退讓,一個個麵色惶惶不知所措,有幾個煞白了臉,搖搖欲墜差點暈倒。

  正主兒都退縮了,他們還爭什麽爭啊!

  朱閔青看了暗自發笑,沉聲道:“我說了,支持我的站右邊。”

  左邊頃刻空了一大片,隻有馮次輔及其兩個親信站著,又過了一刻鍾,馮次輔暗歎一聲,挪著沉重的腳步站到了左邊。

  至此,明麵上看所有朝臣無一有異議。

  盛禦史腦筋轉得快,立時拿出奏請立朱閔青為儲君的折子,笑眯眯道:“既如此,咱們都署個名兒,等皇上醒了,一看問題解決心裏也鬆快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立此存照的保命符,傻子才不署名呢!

  塵埃落定,此刻也不過錯午時分。

  朝臣們依次退下,有人興高采烈,有人垂頭喪氣,但當他們跨出殿門時,瞬間安靜了。

  崔應節邱萬春親自帶兩隊錦衣衛,如銅牆鐵壁一樣壁立在殿門旁,繡春刀已然出鞘。

  冬陽下,刀鋒泛著冰冷耀眼的寒芒,刺得人們眼睛一縮。

  再看,宮門處黑鴉鴉一片,一眼望去也不知聚集了多少兵勇,均身披甲胄,手持利刃,寂靜無聲,卻另有一種令人膽寒的恐怖。

  那是嗜血的殺氣。

  有武將認出來,這些是遼東的兵!

  怪不得朱閔青有恃無恐,若他們死硬到底,隻怕就再也跨不出這個宮門了。

  殿內,隻剩下兩人。

  “好算計,什麽百官推舉,不過是為拖延時間而已。”朱懷瑾自嘲一笑,“想不到你竟掌控了內廷和錦衣衛,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你們太自大!”朱閔青譏誚道,“大多數錦衣衛和內廷宮人都是朱緹手下,他們害怕被新君清洗,隻有我這個‘自己人’登基,他們才有活路!”

  “所以打開宮門,以放衛家軍進宮,你們裏應外合,來了一出甕中捉鱉。這盤棋,是不是衛寧遠進京的時候就布下了?或者更早,你去遼東督軍就已然開始。”

  話音甫落,朱懷瑾心裏泛上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情知大勢已去,強忍著驚怒和不甘,悲愴地歎息一聲,“我任憑你發落,馮次輔他們……新君繼位,還是彰顯仁德更能安撫人心。且馮次輔所言不差,我朝,再也經不起動蕩了。”

  說罷一揖到底,頭也不回地離去。

  朱閔青目露不屑,冷哼一聲隨即進了內殿。

  他揮揮手,伺候的宮人便退了下去。

  重重帷幔中,永隆帝閉目一動不動躺著,臉色又黃又青,嘴唇幹涸發白,渾身上下散發著死亡的味道。

  隻胸口微微起伏,顯示這個人還活著。

  朱閔青靜靜看了他一陣子,將朝臣的聯名奏章放到他枕邊,緩聲道:“父皇,所有朝臣都奏請立我為太子,除非您現在醒了另立朱懷瑾,否則您一死,我就會靈前登基。”

  永隆帝沒有任何反應。

  “我想想,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追封母後為太後,配享太廟。當然,不會和您合葬,省得母後說我不孝。”

  永隆帝的呼吸有些急促。

  “您的陵墓早已修好,倒是省了我一筆銀子。國庫連年虧空,本著利國利民的宗旨,我不會大辦您的喪事。”

  永隆帝眼皮微動,似是要醒。

  朱閔青歪頭盯著他,“父皇,朱緹是刻意收養我的,我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們聯手在你眼皮底下演了十幾年的戲,被人蒙蔽的滋味可好?哦,我還要娶阿桑當皇後,等你一死,我馬上和她大婚!”

  永隆帝艱難地睜開眼睛,喉頭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被痰堵住,憋得臉皮都漸漸紅了。

  朱閔青的目光逐漸變得複雜:“您的陪葬品我都想好了,就用您親手雕刻的石頭,想來您也是高興的……您這一生,信任的,喜愛的,也隻有那幾塊冷冰冰的破石頭!”

  永隆帝張著嘴,鼻翼撐得老大,好像一條快幹死的魚,拚命卻徒勞地掙紮著。

  他的眼睛被憤恨燒得通紅,但漸漸的,眼裏的光彩一點點消失了,人也變得安靜許多。

  朱閔青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長歎一聲,喊道:“傳禦醫,皇上病危!”

  然再高明的郎中也救不回他,當晚,永隆帝駕崩於寢宮。

  未曾留下隻言片語。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放完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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