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敵人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10-24 14:13      字數:3988
  中午,萬裏無雲,烈日當空。

  廣陵東,中瀆水(邗溝)上船隻如梭,一艘向北航行的船上,張鋌看著窗外景色,陷入沉思。

  多好的一次機會,結果鄱陽王這邊出了狀況。

  鄱陽王蕭範遇害,這一突發事件,導致張鋌之前為李笠的謀劃瞬間落空,也虧得李笠反應快,幫世子蕭嗣逆轉局麵。

  蕭嗣如今繼鄱陽王位,得小皇帝(太後)奪情,留在京城任職,好歹保住了些許地位,所以,他們隻能在寒山靜待時機。

  張鋌有些不甘心,他覺得李笠不該一直待在寒山、遠離中樞,因為淮北這個戲台,限製了李笠的

  然而,沒了“錄尚書事”的中樞靠山,李笠就算回到京城,也隻會被高官厚祿架空,在建康虛度時光。

  若如此,還不如繼續在淮北經營。

  張鋌對鄱陽王這幫人的表現很失望,看來,李笠還是隻能靠自己,既然在中樞無根基,就在淮北紮根。

  然而,建康何時才會生變?

  或者,再過幾年,小皇帝會不會變成東昏侯,為所欲為,弄得人心盡失?

  張鋌一直希望李笠能突破那無聊的道德束縛,如高祖蕭衍那樣,順勢而起。

  以討伐昏君為由,扶持宗室為帝,在方鎮起兵,勢如破竹,攻入建康,然後執掌權柄,受禪稱帝。

  當年,齊國的雍州刺史蕭衍以三十八歲年紀,受禪稱帝。

  如今,李笠已過三十,莫非也要等到三十八歲?張鋌覺得幾年時間,一眨眼就過了。

  按照李笠的軍事實力,至少在淮水以南沒人打得過,別的不說,就說火炮,一旦正式投入作戰,誰擋得住?

  但讓張鋌鬱悶的都是,李笠不知是死要麵子,還是另有遠慮,成日裏琢磨在徐州“種田”。

  李笠的說法是“高築牆、廣積糧”,張鋌覺得這說法沒錯,糧食(或者說產糧地)確實是李笠的短處。

  可他認為以李笠的出身,想做梁國的棟梁之臣而善終,是不可能的,所以始終隻有一個選擇。

  既然抹不下麵子,不如學魏國的高歡、宇文泰,以武力控製中樞,開霸府,架空皇帝和朝廷。

  挾天子以令諸侯。

  在此基礎上,漸漸鏟除異己,構建自己的執政班底,經營個十來二十年,水到渠成,就可以改朝換代。

  高氏是這樣,宇文氏不也是如此?

  張鋌仔細打聽過,得知高歡執掌魏國權柄時,年紀大概是三十六七歲。

  而魏帝西投關中、宇文泰為丞相時,不到三十歲。

  兩人各自以霸府掌握大權,安插親信擔任要職、坐鎮地方,經營將近二十年,死後,兒子受禪稱帝,建立齊國、周國。

  張鋌覺得,走霸府路線實現朝代更替也不錯,適合李笠這種出身差、根基不深的人。

  他就主張趁著此次鄱陽王遇害,李笠直接從徐州起兵,帶著火炮一路轟過去,攻入建康,挾持小皇帝以及太後,控製中樞。

  與此同時,妻族也在鄱陽起兵,奪取湓城、尋陽,卡住上遊諸軍入京之路。

  以李笠在鄱陽的根基,此舉定然是應者如雲。

  西邊,以湓城卡住長江水路,北麵,以徐州震懾兩淮,誰敢起兵來攻建康,先過火炮這一關。

  李笠在下遊三吳地區關起門來清除異己,京城權貴和地方豪強即便鬧,又能如何?

  即便沔北、淮北地方牧守叛投敵國,也不要緊,以李笠的能力,隻要經營幾年、站穩腳跟,就能發兵收複失地,因為沒有軍隊擋得住火炮。

  屆時,朝野內外敢不服的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李笠以霸府控製朝政,就能徐徐圖之。

  李笠活著的時候,還是大梁忠臣,過個十來二十年,兒子們也長大、曆練出來。

  李笠去世,世子繼任,然後受禪,李笠便被追尊,成為新朝“先帝”,其他兒子作為宗室出鎮地方,穩得不能再穩。

  如此一來,李笠的麵子、裏子都有了。

  張鋌想著想著,有些鬱悶:奈何李笠不理會啊!

  他每次和李笠“理論”,都說不過對方,李笠總是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把張鋌的主張給駁倒。

  好吧,你沉得住氣,我這個長史,也得心平氣和才行。

  張鋌收回思緒,琢磨起建康局勢。

  湘東王再次“錄尚書事”,張鋌不認為這位藩王會老實。

  太後沒什麽娘家人可以依靠,所以隻能靠東宮故人以及朝臣們來相互掣肘,搞權力製衡。

  然而曆史證明,這種製衡持續不了多久就會失控。

  湘東王門生故吏眾多,又是高祖之子,要是起了心思,恐怕那些輔政大臣不是對手。

  而新任鄱陽王蕭嗣,也不知這麽多年忙的是什麽,招攬到身邊的能人,感覺能力一般。

  所以蕭嗣要和蕭繹鬥,恐怕會很吃力。

  想到這裏,張鋌又有些期待:說不得過幾年,湘東王鏟除異己,鏟到徐州這邊。

  把李笠給逼急了,謔謔,那就精彩了!

  。。。。。。

  寒山,某“特供商店”附近,微服出巡的李笠,看著商店門口聚集的人群,隻覺那段名言再正確不過:

  一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

  現在,二道販子們就開始活躍起來,因為收購兌換券後轉手的利潤,已經過了一成,向二成逼近。

  今日,是公廨發放兌換券的日子,得了兌換券的吏員們,照舊立刻來“特供商店”買“特供商品”。

  幾個定點商家,早已經備好貨,而二道販子們,也盯上了這些手持兌換券的吏員們。

  他們不敢在公廨門口堵人,於是聚集在各處定點商家,圍堵前來購買“特供商品”的吏員。

  憑著三寸不爛,還真的能說動一些人,把手中兌換券“高價出售”。

  然後,二道販子將兌換券轉賣給急著進貨的商賈,過一手,賺一筆。

  商賈及時進了貨,販賣到外地,人人都有得賺,皆大歡喜。

  因為兌換券炙手可熱,而銷售特供商品能讓商家有額外的穩定收入,使其“現金流”明顯增加。

  所以,那些有能力保證穩定供貨的大商家,也急不可耐的想成為“特供定點商家”,而寒山城裏,兌換券的名聲越來越響。

  大部分人,都知道這是個擊鼓傳花的遊戲,但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能在鼓聲停下來以前,把手中的花傳出去。

  所以,參加遊戲的人越來越多。

  兌換券的“熱度”快速上升,僅過了三個月,其發行量已經大幅增加。

  沒有人認為此舉有何不妥,因為誰都看出兌換券有利可圖,都想趕在兌換券崩盤之前,賺取更多的好處。

  李笠沿著街道向另一邊走去,沿途聽到行人對兌換券議論紛紛。

  按照後世的觀點,當路邊買菜的老婆婆都在討論股價時,意味著股市崩盤為期不遠。

  兌換券不會崩盤,因為李笠有足夠的自製力,確保兌換券的發行有對應的“準備金”,確保各商家能夠有渠道來準備充足的“特供商品”。

  然而“準備金”得靠別處賺來,要賺錢就得經商或者經營產業,特供商品中有不少種類,得從外地運來。

  一旦爆發大規模戰爭,導致百業凋零,兌換券可真就會崩盤了。

  想著想著,李笠感慨:高築牆、廣積糧,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真難啊

  他的短板就是缺糧,兵再能打,沒糧也白搭。

  本來把大禮獻給鄱陽王,想要有所突破,爭取更大的上升空間,結果

  所幸,他還有徐州,隻要把徐州經營好,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徐州四戰之地,四周一片空曠,太平時節倒是作為糧倉的好地方,可到了亂世,這裏易攻難守,種田難度急劇增加。

  關於戰略地勢,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說法,李笠如今以“草肚皮”為根基,種田當然要多費心思。

  且種田是看天吃飯,一有天災,就容易顆粒無收,白忙一年。

  所以,與其辛辛苦苦種田,不如直接去搶來的劃算?

  李笠覺得這觀點不對,曆史證明,一塊可以遮風擋雨的穩固根據地,一塊能穩定提供大量兵源、稅收的根據地,是做大事時十分重要的基礎。

  他要在徐州乃至淮北開辟出一塊牢固的地盤(根據地),就得耐住性子耕耘,不能成日裏想著走捷徑。

  要讓無數追隨者相信,他有能力為大夥,創造一個美好的新家園。

  在這個新家園,農、工、商業蓬勃發展,尋常百姓可以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和家人。

  寒族有上升空間,可以憑借能力在“體製內”向上爬。

  雖然外敵虎視眈眈,但軍隊有足夠的實力,保護這片家園,將虎狼們擋在圍欄之外。

  這樣的信心,構建起來十分困難,又耗時間,因為等同於白手起家。

  但他有信心,在相對短的時間內,把徐州建成穩固的根據地,讓百姓安居樂業,讓徐州成為“示範區”。

  讓人們知道,他李三郎不是隻會打仗的莽夫,而是能治理地方、能把一個爛攤子收拾好的能人。

  至於走捷徑,走捷徑省下的麻煩,遲早是要加倍奉還的。

  上一個走捷徑的人,是高祖蕭衍,一年時間,就從一州刺史,搖身一變,變成一國之君。

  結果為了維持爛攤子,蕭衍辛辛苦苦裱糊了將近五十年,結果爛攤子還是爛攤子,外表光鮮而已,一捅就破。

  南邊是這樣,北邊呢?

  北邊,由東魏蛻變成的齊國,國力強勁,卻從娘胎裏落下毛病,出現了晉陽和鄴城兩個權力核心。

  天無二日,齊國遲早是要出事的。

  而西邊,由西魏蛻變成的周國,雖然國力排在最末,但李笠知道,周國那群關隴勳貴,才是開創新時代的勝利者。

  因為這些人,代表著新的力量,這股力量朝氣蓬勃,宛如旭日東升,江南的腐朽士族,河北的桀驁豪族,都不是對手。

  張鋌不知道曆史,所以並不明白這一點,無法理解他的選擇。

  所以,李笠覺得自己如果是遊戲主角,那麽最大的“關底boss”,不在建康,不在鄴城,目前在長安。

  即便他以武力擊破關中,又如何?這股力量是時代的選擇,隨時可以重生。

  延續了數百年的體製,已經不能給國家指明出路,具體體現,就是現在的梁國。

  在這種體製下,僅憑明君,無法維持太平盛世,即便統一天下,也是治標不治本,稍有不慎,就是另一個西晉。

  短暫的天下統一之後,又是新一輪的亂世。

  如果他走捷徑,當個裱糊匠,無非是重現宋、齊、梁的死循環。

  為了盡快當皇帝,和舊勢力妥協,後果就是他的雄心壯誌和精力,被腐朽的體製以及士族們所腐蝕和拖累,一起墮落。

  無力對付那個強勁的敵人。

  到了風燭殘年之際,如同曆史上年邁蕭衍無助的看著侯景闖宮,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曆史的車輪,向自己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