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雨過天晴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10-23 19:36      字數:4057
  下午,一片素白的鄱陽王府裏,身著喪服的蕭嗣,送幾位叔叔出去,臨登車,在正門外交談。

  蕭嗣奇跡般的回到建康,逆轉危局,讓惶惶不安的南安侯蕭恬、武林侯蕭諮等鄱陽王的弟弟們,喜極而泣。

  這段時間以來的風聲鶴唳,讓蕭恬等人寢食難安,隻要府邸外麵有稍微大一點的動靜,就以為是大隊兵馬來抓自己。

  而每一天,都有壞消息傳來:又有人出首,拿出所謂的物證,指控鄱陽王兄弟圖謀不軌。

  這種等死的感覺很糟糕,對於蕭恬等人來說,就是度日如年,他們這些年來,結下不少仇怨,一旦被清算,怕是要被落井下石。

  還好,蕭嗣趕回來了,一番運作之後,雨過天晴。

  蕭恬兄弟不清楚侄兒是怎麽辦到的,但事實就是,朝廷取消了張榜懸賞,對於已經出首的人,不賞不罰。

  南海王蕭大臨,在宮中“小住”幾日後,安然回府,得了個清貴的職位,已經靠邊站了。

  殺害蕭範的那兩個凶手,建平王蕭大球、綏建王蕭大摯,因為自己拿不出有力地證據,無法證明自己對蕭範的指控屬實,罪無可赦,已被賜死。

  蕭範遇害身亡,其“錄尚書事”的任命,順理成章“還給”湘東王蕭繹。

  太尉、湘東王蕭繹,如今轉太傅,錄尚書事,總領朝綱。

  當初蕭繹就是輔政藩王,後來因病交權,由鄱陽王蕭範錄尚書事,如今蕭繹再次錄尚書事,等於是“權歸原主”。

  而繼任鄱陽王爵的蕭嗣,轉中撫將軍,此為軍號第三十三班的重號將軍,隻授予在京官員,統領軍府營兵(部分),鎮守建康。

  如此任命,別有深意:分兵權,掣肘總領朝綱的“錄尚書事”。

  為此,小皇帝(太後)得幾位大臣建議,對蕭嗣“奪情”。

  蕭範去世,作為嫡長子的蕭嗣,按說要為父受喪,不能擔任職務。

  但是,因為當年舊例,繼位為鄱陽王的蕭嗣,“奪情”後任中撫將軍,鎮守京城,為國分憂,不能守喪。

  守喪之責,由他的弟弟們分擔。

  所謂的“舊例”,指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當時還是鄱陽世子的蕭範到益州上任,經過荊州時,時任荊州刺史的鄱陽王蕭恢(蕭嗣的祖父)去世。

  按禮,蕭範應該護送亡父靈柩回京,並為父守喪。

  但是高祖“奪情”,讓蕭範繼續前往成都任職,而蕭恢的靈柩,由其他兒子護送回建康。

  有了這個舊例,此次小皇帝(太後)“奪情”,讓繼位為鄱陽王的蕭嗣,擔任中撫將軍,掌管一部分軍府營兵,鎮守建康。

  如此安排,是很正常的權力製衡,目的是掣肘錄尚書事的湘東王,以防有變。

  可以說,蕭嗣在太後看來,還是可以信任的,不然不會把城防職權,分給蕭嗣一部分。

  這一點很重要,涉及到建康城內的兵權製衡。

  建康分為外城、內城,內城即台城,台城裏是各部官署、武庫、太倉,以及皇宮。

  皇宮禁衛將領,多為東宮故人,聽命於太後,所以太後對宮禁有把握。

  卻依舊要提防有人控製台城禁衛,對皇宮實行“關門打狗”。

  如今五位輔政大臣,不是尚書令卻錄尚書事的太傅、湘東王,有“關門打狗”的可能,必須對其掣肘,即分兵權。

  掌機要、詔誥的中書舍人、中書侍郎,以及分管尚書省事務的尚書侍郎,這三位輔政大臣,並不掌握兵權,無法在兵權上掣肘湘東王。

  管著台城禁軍的領軍將軍,為輔政大臣之一,其立場如何,關係著台城被誰控製,雖然有製局掣肘(無製局調令,領軍無法調兵),卻並不是萬無一失。

  所以,太後需要另一個人,統領部分外城兵馬,表麵上看是要掣肘領軍將軍,實際上是掣肘錄尚書事的湘東王。

  這就是蕭嗣逆轉局麵之後,所能爭取到的最好任用:留在京城任要職,為太後分憂,而不是為父守喪三年,與中樞無緣。

  在蕭恬、蕭諮看來,侄兒如此表現出色,自家前途就有了保障,可以高枕無憂。

  幾位叔叔登車而去,蕭嗣在正門站了一會,轉身往王府裏走,心中憤憤。

  這幾個叔叔,都是窩囊廢,關鍵時刻根本就靠不住。

  這就是蕭嗣的心聲,憤怒而無奈。

  父親殫精竭慮經營下來的局麵,居然如此不堪一擊,此次事變,至親們的表現極其不堪,導致佐官們也無所適從,應對無力。

  曾經以為的牢固高樓,不過是棟梁腐朽的樣子貨。

  然而僅僅歸咎於幾個叔叔,能有什麽用?

  他父子確實有想法,所以精心準備了多年,尤其蕭範接任輔政大臣、錄尚書事後,更要有一番作為。

  蕭嗣本以為此次自己南征嶺表,父親在建康可以很“穩”,結果,沒想到對手居然直接在宮裏行凶。

  父親一死,高樓瞬間搖搖欲墜,眼見著就要垮了,若不是他得人相助,現在,自己和叔叔以及弟弟們,就要麵臨滅頂之災。

  所以,殺害父親的幕後主謀到底是誰?

  蕭嗣要提防這個敵人。

  蕭大球和蕭大摯,至死都沒供認是受了誰的指使,才鋌而走險刺殺鄱陽王。

  但觀其平日言行,不像是自己忽然衝動就殺人的性子,應該是受了什麽人的唆使。

  南海王蕭大臨有嫌疑,不過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指使蕭大球和蕭大摯行凶。

  雖然蕭大臨在蕭嗣一番算計之下,惡了太後和湘東王,但並無實據證明蕭大臨要謀反。

  太後以大局為重,寧事息人,放過蕭大臨,隻是讓其靠邊站。

  蕭嗣也覺得,蕭大臨不像是幕後主謀,所以,心中絲毫不敢放鬆,提防那個藏頭露尾的敵人。

  轉到書房,一人已經恭候多時。

  蕭嗣讓人守在門外,隨後向那人鄭重行禮:“此番我鄱陽王府上下數百口人得活,多謝彭城公施以援手。”

  在他麵前的人,不是彭城公李笠,而是李笠的幕僚長張鋌。

  張鋌替李笠受了蕭嗣這動作簡單但意義不簡單的道謝,隨後說:“大王節哀,請以大局為重。”

  蕭嗣點點頭,和張鋌分主賓坐下,並將自己寫給李笠的一封親筆信交給對方。

  “下官即將返回寒山,不知大王還有何吩咐呢?”

  “樂安的銅礦,何時獻禮給皇帝為宜?”蕭嗣問,張鋌回答:“此事,大王可自行把握時機,君侯沒有任何意見。”

  “那,一旦開采”蕭嗣還是有些猶豫,李笠獻給他父親的大禮,是一棵巨大的搖錢樹,他們必須給予對方足夠的回報。

  可如今父親去世,他無法“錄尚書事”,拿不出大禮來酬謝李笠的善意。

  而且這大禮交上去,怕不是會被執掌朝綱的湘東王把功勞搶走。

  張鋌回答:“君侯相信大王前程似錦,所以,回禮可以等,無所謂旦夕之間。”

  “不過,這銅礦之事,要麽大王自己一個人知道,要麽,就讓大夥都知道,否則,必然被人借花獻佛。”

  道理沒錯,蕭嗣想了想,又問:“彭城公,就沒想過回京,入中樞?”

  張鋌搖搖頭:“君侯在朝中毫無根基,四處請托以回京,不過是自取其辱。”

  “且京城是非之地,紛亂不已,君侯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沒心思浪費精力在京城。”

  說著說著,他笑起來:“況且,諸位皇叔對於輔政之位虎視眈眈,君侯一個武人也來摻和,怕不是被視作仇寇,如此,豈不是自討麻煩?”

  蕭嗣覺得張鋌沒說實話,至少十句話中有一句是假的。

  李笠要是不想回京,如何會關心建康時局,怎麽會第一時間得知他父親出事?

  怎麽會用飛鴿傳書往番禺傳遞消息、建議他立刻乘船北上回建康?

  據說這信鴿,還是李笠手下商賈到廣州經商時養的,定期送到鄱陽,為的是和鄱陽通消息,及時掌握行情,方便倒賣海外香藥等舶來品。

  再說了,如果李笠不對中樞有想法,為何派張鋌秘密來建康,為他出謀劃策?

  蕭嗣覺得,李笠應該有渾水摸魚的想法,以獲取更大好處,目的就是入中樞。

  隻是覺得水不夠渾,便想再等等。

  這沒什麽,蕭嗣覺得人總是要有索求才正常,任何官員,都不會甘於一輩子待在地方,想要入中樞,合情合理。

  可李笠的一個要求,讓蕭嗣覺得奇怪:李笠‘希望’他若逆轉局麵後,不要禍及無辜,如果沒有真憑實據,不能編造證據對先帝子孫動手。

  這個要求,讓蕭嗣覺得百味雜陳。

  或許李笠還念著先帝恩情,亦或是良心過去不,所以才派張鋌來出謀劃策的同時,作為“監工”,提醒他不要亂來。

  所以,既然根據南海王妾弟何瑗所說,南海王似乎事前不知情,不太像是殺害他父親的主謀,蕭嗣便沒有布局弄死蕭大臨。

  隻是借助留聲機這一寶物,設套套南海王的話,讓其得罪太後和湘東王。

  而李笠的這一要求,讓他覺得李笠是有感情的人,不是冷血無情的妖怪。

  不一會,張鋌告退,依舊扮做菜販,在蕭嗣心腹的安排下,從後廚小門出了王府。

  蕭嗣獨坐書房,想著這幾日以來的經曆,隻覺後怕。

  還好,李笠這次出手相助。

  張鋌得了李笠的吩咐,暗中趕到建康,等著他回來,並為他出謀劃策。

  他照做了,策略很有效:一舉兩得。

  先是布局,讓蕭大臨以為大難將至,便無所顧忌罵太後。

  然後因為另一個布局,導致湘東王與其翻臉,終於,蕭嗣化險為夷,此為一得。

  不僅如此,因禍得福,得太後信任,奪情、留京任要職,掣肘湘東王,此為第二得。

  第二得,是因為蕭大臨罵太後,讓太後意識到小叔子們對幼帝即位的不滿,也不敢再相信這些小叔子。

  那麽,輔政藩王就隻能是湘東王來做。

  而鄱陽王一係人員在此事變中,表現極差,幾乎是手無縛雞之力,不堪一擊。

  蕭嗣即便趕回建康,也隻能孤身入宮,跪求太後給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這就讓太後認為,鄱陽王父子及其門生故吏,其實隻是烏合之眾,比起虎視眈眈的小叔子們,以及同樣門生故吏眾多的湘東王,無法構成太大威脅。

  加上湘東王重新“錄尚書事”,太後就需要個有一定分量的旁支宗室,率領軍府營兵鎮守外城,掣肘湘東王。

  所以,蕭嗣被“奪情”,不用辭官、為父守喪,成了太後平衡中樞權力的一個籌碼。

  這就是李笠為他所擬策略,效果自不必說。

  蕭嗣想著想著,感慨萬千,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年,還隻是一個魚梁吏的李笠,因為鄱陽王府管事詹良遇害一案身陷囹吾。

  但這件事卻間接引發了三位藩王之間的爭鬥,弄得雞飛狗跳。

  現在,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會鬧得這麽大,恐怕早在李笠算計之中:李笠一定布了局。

  十幾年前的李笠,就有如此心計和謀略,現在,他麵對幾乎無法破解的危局,對方的簡單策略,輕而易舉就把他逆轉。

  這樣的人,一旦成為敵人,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