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10-23 13:05      字數:5522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蕭大臨知道自己方才一通罵,大嫂(太後)心中必然紮了刺,事已至此,後悔也沒有用。

  首要之務,是要把突然回來的蕭嗣給“按下去”,讓鄱陽王一係再無翻盤的可能。

  他既然已經把話挑開了說,那麽現在,他就是指控鄱陽王一方圖目不軌的“原告”,鄱陽世子蕭嗣就是“被告”。

  太後和諸位輔政大臣作為“主審”,太尉、湘東王蕭繹,事前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於是轉到一旁。

  階下,就剩“原告”蕭大臨、“被告”蕭嗣這兩個堂兄弟,相互指責、辯解。

  蕭大臨不認為蕭嗣能如何,朝廷已經張榜懸賞,站出來指認鄱陽王父子意圖不軌的人,也有不少了,蕭嗣還能如何辯解?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蕭嗣淡淡的說,他要主動出擊、直擊要害,直接把對手掀翻,而不是為自己和父親辯解。

  他向太後請求,允許自己將關於蕭大臨意圖不軌的一項證據,當眾展示。

  太後點頭,不一會,兩名內侍抬著個小香爐入殿,放在階前。

  眾人看著這造型和裝飾、圖案一股異域風的小香爐,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麽證據?

  蕭大臨指控鄱陽王父子圖謀不軌,蕭嗣反告蕭大臨圖謀不軌,那麽,蕭嗣拿出來的物證,應該是書信之類留有字跡的東西。

  或者,隻有皇帝才能穿戴的服飾之類器具。

  這麽一個香爐,看上去應該是海外舶來之物,能頂什麽用?

  旁邊,剛被耍了一通的蕭繹,獨眼盯著香爐,若有所思:莫不是投毒之物?焚燒毒香,讓人昏迷、死亡?

  可這一個器具,又能證明什麽?

  難不成上麵寫著“南海王所用殺人之物”?

  蕭嗣問蕭大臨:“你可認得此物?”

  稱呼變了,不過既然雙方都撕破臉,稱呼這種小細節就不會在意,蕭大臨認真看了看香爐,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香爐的外觀有明顯的異域風格,所以他大概有印象,但這印象並不是來自很久以前,仿佛最近幾日就見過。

  蕭大臨決定穩妥起見,搖搖頭:“不認得。”

  “此香爐,為你寵妾弟弟何瑗之物。”

  蕭嗣點出來源,接著說:“按你方才所說,之前就謀劃對付我父子,想來,寵妾之弟何瑗,也參與其中?”

  蕭嗣這麽一說,蕭大臨想起來了:確實,昨日上午他到妾弟何瑗那裏談事情時,坐榻旁就放著這個小香爐。

  “是,他也參與了。”蕭大臨沒有否認,畢竟這是他自己承認要對,至於何瑗有無參與謀劃,瞞是瞞不住的,現在也沒必要隱瞞。

  蕭嗣向太後幾位輔政介紹:“此為何瑗房中之物,能證明南海王,處心積慮、圖謀不軌。”

  眾人將信將疑,蕭嗣又說:“家父托夢於我,哭訴冤情家父遇害,魂魄在城內遊蕩,淒淒慘慘,得一道光芒指引,來到建康城中一處私第,為何瑗府邸。”

  “卻見南海王與何瑗交談。”

  聽到這裏,大臣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你是在說誌怪故事?鄱陽王的魂魄,飄到何瑗私第?

  王褒尤其覺得難以置信:他妻兄蕭範確實死得慘,可要說魂魄盤旋不去,在建康城中四處遊蕩,這也太

  鬼神之說,不可不信,可王褒難以想象蕭範的魂魄到處飄,一下子在建康,一下子又跑去嶺表找兒子。

  “家父托夢於我,說已將南海王與妾弟的對話片段,記在這香爐之上。”

  蕭嗣說完,咬破右手食指,將手指頭上的血,抹在香爐頂上:“現在,就請香爐說話,把南海王與妾弟何瑗的對話,說出來。”

  話音剛落,沙沙聲從香爐裏傳出,仿佛有人在摩挲紙張。

  所有人都看著這香爐,側耳傾聽,想聽聽香爐是否真的能說話。

  忽然,香爐裏傳出一個說話聲:“大王,數百年來,從未有幼帝能坐穩江山。”

  這一下,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香爐說話了!香爐說話了!!

  王褒驚悚的看著蕭嗣,而獨眼的蕭繹死死瞪著那說話的香爐。

  香爐不可能會說話,可香爐真的說話了,那麽,鄱陽王的魂魄,果然

  這是真的麽?

  蕭繹不知道,但鬼神之說,不可不信。

  蕭大臨看著眼前這會說話的香爐,目瞪口呆:怎麽回事,香爐會說話!

  有人藏在裏麵?但香爐這麽小,藏不下呀!

  而且,說話的人,正是他妾弟何瑗。

  確切地說,從這說話聲音可以聽出來,說話的人,確實是何瑗。

  “是啊,奈何,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另一個聲音響起,蕭大臨聽不出這聲音為誰所說,因為聽上去很陌生,對他而言,是個陌生人的聲音。

  何瑗的聲音接上:“大王,我何瑗苦慣了,無所謂,大王呢?能寄人籬下?”

  “尋陽王軟弱無能,至於三皇子比得上大王?他們兩個之一若取而代之,不會放過大王的。”

  ‘陌生人’回答:“他們不說也罷。”

  “大王,除掉了鄱陽王,還有湘東王呀。”何瑗“又說”。

  ‘陌生人’回答:“好說,好說”

  “那麽,接下來,就輪到湘東王了。”何瑗“再說”。

  ‘陌生人’笑起來:“嗬嗬嗬”

  然後聲音戛然而止,香爐裏再無動靜。

  不僅如此,殿內十分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蕭大臨身上。

  因為他們都聽出來,這是兩個人的對話,其中一人的聲音,就是蕭大臨的聲音。

  另一個人,既然提起“我何瑗”,想來就是蕭大臨妾弟何瑗。

  而蕭大臨覺得莫名其妙:你們看我做什麽?

  他聽不出與何瑗對話的人是誰,這聲音很陌生,他不記得自己曾聽過。

  蕭大臨一臉懵懂,蕭繹看著這個侄兒,心中燃起怒火,香爐裏的對話,回蕩在他耳邊。

  尤其蕭大臨在何瑗說“接下來,就輪到湘東王了”之後,那笑聲,讓他聽得汗毛倒豎。

  輪到我了?好,好得很!

  蕭繹心中怒罵,獨眼閃爍著火光,王褒則愣愣的看著蕭大臨,隻覺後背發涼:原來,原來你才是黃雀啊!

  香爐裏冒出來的對話內容不算多,但聽得出來,蕭大臨“還要”對付湘東王。

  王褒想著想著,心中震驚:你把這兩個有資曆最高、最有資格輔政的藩王弄掉了,接下來,想幹什麽?

  寥寥幾句對話,讓現場的人們都聽出來蕭大臨接下來要“輪到湘東王了”。

  端坐上首的太後,看著蕭大臨,不發一言,其他人也齊刷刷盯著蕭大臨。

  這讓蕭大臨愈發覺得莫名其妙:你們看我做什麽?又不是我的說話聲!

  “南海王。”蕭嗣發問,“聲音之一,是不是何瑗的?”

  “是。”蕭大臨點點頭,雖然他被“香爐會說話”這個現象所震撼,但理智尚在。

  蕭嗣又問:“那,你對這段對話內容,有何解釋?”

  蕭大臨覺得可笑:“笑話,這是何瑗與別人的談話,與我何幹!”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才是笑話: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是你,和“我何瑗”在交談!

  此人說“那麽,接下來,就輪到湘東王了”,而你,嗬嗬笑起來!

  蕭大臨見大夥都一臉懷疑的看著自己,覺得奇怪,因為他看出來,其他人都認為這段對話之中,有他的聲音。

  然而並沒有啊!

  “太後,這是妖術,這是妖術!!”蕭大臨向太後叫冤,“這是鄱陽世子使的妖術!”

  “臣想起來了!臣隻見過一次這香爐,是昨日,是昨日上午!”

  “昨日臣到何瑗家吃酒,閑談,這香爐就放在旁邊,所以,所以”

  “當時,臣確實和他交談,可是,可是,可是這香爐傳出聲音之中,並無臣的聲音!!”

  蕭大臨辯解著,不住喊冤,蕭嗣看著對手的徒勞之舉,心中大定。

  這香爐,據說來自極西之地波斯國的寶物,名為“留聲機”,可以將人的聲音“留下”,事後再“放出來”。

  也正是因為這個寶物,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說話聲音,是如此的“尖銳”,而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深厚”。

  也就是說,人說話時,自己聽到的說話聲,和別人聽到的說話聲,音調截然不同,仿佛是兩個人一般。

  有了“留聲機”,人才能真正“聽到”自己的聲音。

  若不是這寶物,他真不相信自己說話的聲音是如此的“尖銳”。

  所以,蕭大臨不會認為香爐(留聲機)裏傳出的對話聲音中,自己是其中一個交談的人。

  越是爭辯,越會讓人懷疑其為裝瘋賣傻。

  “夠了!!!”

  太後一聲喝罵,打斷了蕭大臨的辯解,她聽得很清楚,香爐裏傳出的對話聲音,其中一個,就是蕭大臨的說話聲。

  現在,蕭大臨居然還敢狡辯,看來,還真是看不起她,把她當傻子。

  再回想方才,被其指著罵的情景,太後隻覺怒火中燒,看向諸位輔政大臣,又看向太尉、湘東王蕭繹。

  “太尉,你怎麽看?”

  蕭繹似乎走神,他其實聽到了太後的話,但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處於爆發的邊緣,就怕馬上開口,說出來一些不堪入耳的詞匯。

  怎麽看?你問我怎麽看?

  他看著蕭大臨,心中怒吼起來:蕭大臨,你居然敢算計我!!而且還是讓我自己挖坑往裏跳!

  讓我先挖坑埋了鄱陽王這幫人,然後,再把我推進坑裏,你們兄弟最後在上麵鏟土把坑埋了,對吧!

  方才,他被蕭嗣耍了一次,憋了滿肚子火。

  現在,驚覺自己已經被另一個侄兒蕭大臨耍了,而且後果極其嚴重。

  火上加火的蕭繹,幾乎要喪失理智,決定亡羊補牢。

  聽得太後再問一次,他壓下怒火,幹咳一聲。

  “臣有罪!臣先前不察,考慮不周,為奸賊利用!”蕭繹躬身行禮告罪,“朝廷張榜懸賞,隻會讓奸賊詭計得逞!”

  “臣請太後收回成命,張榜懸賞一事,不賞,不罰!不追究任何人,隻追究隻追究臣不察之罪!”

  當初,是蕭繹提議,就蕭大球、蕭大摯指控鄱陽王構陷宗室、圖謀不軌一事,張榜懸賞。

  如果有人確實提供出指認鄱陽王罪行的有力證據,可封侯。

  如果此人偽造證據,想靠誣告得爵位,一經查實,夷三族。

  當時,蕭繹是作壁上觀,是局外人心態,現在驚覺自己成了黃雀眼中的螳螂,認為這一招既然能用來對付鄱陽王,接下來,侄兒們也可以用來對付他。

  所以,必須亡羊補牢。

  蕭大臨聽叔叔一口一個“奸賊”,明擺著指他,覺得難以置信:我到底哪裏錯了?

  想辯解,見太後一臉怒容瞪著自己,他說不出話。

  但蕭大臨還是覺得冤枉,因為香爐裏傳出的對話,明明就沒有他的聲音。

  昨日妾弟何瑗特意邀他過府一敘,還吃起酒來,對方不知何故,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當時他喝得半醉,沒往心裏去,隨意敷衍著。

  現在一想,莫非何瑗被鄱陽王這邊收買了?

  蕭大臨覺得香爐裏有妖術,能把聲音‘記下來’,然後‘讀出來’,所以何瑗是誘導他說話。

  可明明香爐傳出的對話裏,並沒有自己的聲音,為何別人就此判定他是“奸賊”?

  幾位輔政大臣,看著怒容滿麵的太後,以及同樣怒容滿麵的湘東王,很快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

  太後已經懷疑南海王蕭大臨的用心,而湘東王,甚至已經和蕭大臨翻臉。

  不管湘東王之前是怎麽想,現在,湘東王“主動認錯”,就說明已認為蕭大臨兄弟仨是奸賊,而自己很可能會步鄱陽王的後塵。

  因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比起幾位皇叔,湘東王雖然也是高祖一脈,但和小皇帝的血脈終究是遠了些,在這些皇叔看來,湘東王和鄱陽王是一樣的“外人”。

  “外人”成了輔政藩王,無論這輔政藩王是鄱陽王也好、湘東王也罷,皇叔們都有不滿。

  皇叔們可以在宮裏擊殺鄱陽王,說不定,哪天湘東王也會突然就被“敲頭”。

  香爐裏傳出的對話聲,便可支持如此推斷:蕭大臨接下來就準備對付湘東王了?。

  如果,鄱陽世子蕭嗣拿出來的是信件,那麽可信度存疑,因為筆跡可以模仿。

  但是,聲音是較難模仿的,可信度,比信件高。

  太後見蕭繹表態,便詢問諸位輔政大臣的意見,包括王褒在內的這幾位大臣,首先讚同湘東王的請求:

  張榜懸賞一事,就此停下,以免為奸賊所趁。

  對於已經出首、提供物證的人,不賞,不罰,其提交的所謂證物退還。

  當然,提出這一建議的湘東王,並無過錯,且決策時,輔政大臣也讚同,所以怪不到湘東王頭上。

  其次,建平王、綏建王於元月十四日,在宮中擊殺鄱陽王一事,若兩人拿不出有力證據,那麽,就隻能按照行凶殺人來定罪。

  這證據,僅限於二人提出。

  因為他們之所以動手,是認為鄱陽王圖謀不軌,若動手前並無實證,那日的行為,其正確性就存疑。

  等同於單靠臆測而無實據,就殺害輔政大臣。

  不是輔政大臣們反複無常、沒有原則,是因為他們都明白,現在湘東王已經間接表態,支持鄱陽王這邊。

  湘東王現在認為鄱陽王死於陰謀,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想那一天也步鄱陽王的後塵。

  輔政大臣們必須改變主張,因為他們承擔不起同時激怒鄱陽王、湘東王派係的後果,況且蕭大臨的話,大夥可是聽得清楚。

  結果蕭大臨厚著臉皮不承認,這是在侮辱他們的人格:你當我們耳朵有問題麽?

  蕭大臨眼睜睜看著局麵突然逆轉,有些回不過神,聽太後命侍衛將他帶下去“看管起來”,他隻覺後背發涼。

  掙脫侍衛的挾持,他聲嘶力竭喊起來:“太後!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侍衛見其狀若瘋狗,高聲呼喊也不知接下來會喊出什麽話,趕緊用布塞了嘴巴,強行架走。

  蕭嗣見成功逆轉局麵,幾乎要喜極而泣:策略果然奏效了!

  他從廣州登船趕回建康,隨行隻有精銳部曲,人數不算多,一路上因為海上顛簸,人人吐得稀裏糊塗,膽水都吐出來了。

  船靠了岸,他們連站都站不穩,即便趕回了建康,這點人也起不到什麽作用,更別想鋌而走險、突襲皇宮。

  他回來了,但局麵凶險異常,想要翻盤,談何容易。

  朝廷張榜懸賞,出首指控鄱陽王謀逆、以獲取爵位的人,隻會越來越多,蕭嗣知道自己就算全身上下都是嘴,也說不清楚。

  所幸,有人給出了策略,以及神奇的留聲機,讓他絕處逢生。

  策略是什麽?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把湘東王拉下水,這才是他逆轉局麵的唯一辦法。

  幸虧,他父子早就提防蕭大臨“調虎離山”,暗中收買了蕭大臨的妾弟何瑗,監視對方一舉一動。

  於是,蕭嗣才有機會給蕭大臨“留聲。

  但現在不是放鬆的時候,蕭嗣趕緊向太後叩拜:“臣謝太後,謝太後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