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選擇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10-16 12:34      字數:4002
  下午,北風凜冽,卻無雪,因為這是嶺南。

  山巒疊嶂,兩條河流匯在一起,蜿蜒南流,匯合口處河段,如同“丫”字。

  河口下遊,西岸,為衡州州治曲江,曲江東南方向,河東岸,大量船隻靠泊,岸上營帳此起彼伏,營地裏升起嫋嫋炊煙。

  這是來自廣州的兵馬,乘船沿著湞水逆流而上,抵達衡州州治曲江附近。

  隨後會走陸路向東走,沿著河流東支,趕赴大庾嶺,守住嶺表的北大門。

  一艘小船離開曲江城東碼頭,往東岸而去。

  衡州刺史歐陽頠,站在城南牆頭,看著離去的小船,以及遠處對岸的軍營,麵無表情。

  廣州刺史、曲江侯蕭勃以心腹傅泰為前軍都督,率兵北上,意圖控製衡州始興郡地界,與朝廷派來的大軍對抗。

  傅泰出發前,蕭勃就派人來曲江見歐陽頠,聲稱如今奸臣篡權,為一己私利,意圖禍亂嶺表,所以請他協助自己,保嶺表一方平安。

  所謂“奸臣”,指的是輔政藩王蕭範。

  所謂“為一己私利,意圖禍亂嶺表”,指的是朝廷認為蕭勃在嶺表挑唆豪族叛亂,意圖養寇自重,所以要派兵討伐。

  蕭勃當然不承認自己意圖不軌,歸咎於鄱陽王蕭範為一己私利,置嶺表大局於不顧,擅動刀兵。

  為的是擴充其實力。

  對於歐陽頠而言,事實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世道沒有公道。

  如何權衡利弊做出取舍,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

  毫無疑問,朝廷大軍遲早要攻入廣州番禺,蕭勃輸定了。

  因為廣州刺史一職,是朝廷任命的,嶺表豪強畏服的不是廣州刺史這個人,而是建康朝廷的實力。

  現在,朝廷說蕭勃是叛逆,蕭勃就是叛逆,沒了大義名分,蕭勃無法招架各地豪強的群起圍攻,更別說抗衡南征的官軍。

  但在那之前,曲江可能撐不到朝廷大軍抵達,就會被蕭勃的軍隊攻破。

  若他現在開城,讓傅泰兵馬入城,可保一時平安。

  然而朝廷大軍一到,蕭勃遲早兵敗如山倒,屆時自己是要臨陣倒戈,還是做個階下囚被押赴建康等待發落?

  若要臨陣倒戈,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傅泰不可能不提防他,肯定要他交出家眷為質。

  屆時,就算臨陣倒戈成功,兒子卻死了,他一個知天命的人活下來,沒了兒子,有什麽意思?

  所以,歐陽頠想要拖延時間,敷衍傅泰使者一通,現在對方回去複命,恐怕傅泰沒那麽傻,真會等上一陣子。

  對方可能會先去大庾嶺“關門”,後續再有兵馬過來,就會攻打曲江城。

  如果南征官軍被堵在大庾嶺附近,曲江沒有外援,隻能硬扛。

  無論如何,他是不會投向蕭勃的,要竭盡全力守曲江,能守多久是多久。

  實在守不下去,讓兒子突圍,走西北方向,去湘州,好歹留下香火。

  歐陽頠正思索間,兒子歐陽紇走來,向他稟報城防事宜。

  歐陽紇二十出頭,雖然年紀輕輕,卻能征善戰,常替父出征,討伐衡州地區蠻夷,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帶兵將領。

  歐陽紇看著東岸軍營,問:“今夜,他們會偷城麽?”

  “應該不會,他們應該先去大庾嶺關門。”

  歐陽頠緩緩說著,又笑起來:“但也許會來個出其不意,所以還是得提防。”

  “今晚,由孩兒值夜吧!”歐陽紇主動請纓,歐陽頠點點頭,不說什麽。

  就在這時,曲江城東、河流東支方向,岸上塵土大作,似乎有不少騎兵疾馳而來。

  與此同時,有號角聲響起,看樣子是傅泰布置在東麵警戒的哨兵,吹響號角向大營示警。

  自東往西而來的騎兵,衝得很快,到了河口轉往南麵,直奔傅泰大營而去,動作迅速,根本就沒給大營多少時間應對。

  眼見著這數百騎兵撞入大營,攪得營地雞飛狗跳,不少兵卒四散奔逃,歐陽紇吃驚不已:這是南征官軍的前鋒騎兵麽?

  來得好快啊!

  “你馬上帶兵出擊,助官軍騎兵攻打傅泰大營!”歐陽頠反應過來,立刻做出選擇。

  歐陽紇還是年輕,有疑慮:“這,這萬一是演戲呢?”

  歐陽頠擺擺手:“傅泰率軍自南而來,可沒那麽多騎兵開路,而且他哪來那麽多騎兵!快,立刻帶兵出擊,哪怕隻是步兵也好!”

  “乘船過河,高喊‘歐陽衡州助戰平亂’,打不打得過不說,至少要讓那些騎兵知道,我們不是蕭勃同黨!”

  原來如此,歐陽紇點點頭,拔腿就往城下跑。

  歐陽頠再次看向東南麵,看著那漸漸混亂的軍營,驚歎:“來得好快!”

  這下好了,他不用選了。

  。。。。。。

  夜,河東岸火光閃爍,岸邊剛紮好不久的大營,此刻已經易主,營中和營外河邊灘塗,到處都是屍體。

  倒塌一半的中軍大帳處,點著許多火把,又有兵卒環繞。

  身著鎧甲的李昕和梁淼,看著眼前一群被反綁雙手的俘虜,目露凶光。

  這些俘虜都是將領,一個個灰頭土臉,垂頭喪氣: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敗了。

  率兵出城助戰的歐陽紇,站在李昕右邊,兩眼看著眼前案上一物。

  案上放著一個首級,卻是傅泰人頭。

  俘虜們看著前不久還談笑風生的傅泰,此時“死不瞑目”,後背發涼,不知接下來,自己會有何種下場。

  率騎兵連日趕路,及時趕到曲江並成功實施突襲的李昕,看著眼前這群俘虜,質問:“爾等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抗拒王師!”

  “逆賊許了何種好處,爾等竟然為其賣命!”

  不等俘虜們說話,李昕大喝一聲:“來人,把這些逆賊全都押下去砍了!”

  俘虜們聞言嚇得魂飛魄散,正要求饒,梁淼忽然求情:

  “都督!想來他們是被蕭勃迷惑,所以才懵懵懂懂隨軍出征,如今得知王師南下,必會幡然悔悟,助王師討逆。”

  隨後看向眾人:“對吧諸位?”

  被俘將領們趕緊點頭稱是,把頭點得如同雞琢米一般。

  “是麽?”李昕沉吟起來,等另一個人說話。

  然而並沒有。

  梁淼瞥了一眼歐陽紇,見這位盯著傅泰的首級發呆,便幹咳一聲。

  這一咳,讓歐陽紇回過神來,他想起事前“約定”,看著這幾個麵如白紙的俘虜。

  舔了舔嘴唇,又看向李昕:“李都督,家父常說,廣州諸將,為國戍邊,忠心可嘉。”

  “忠心可嘉?”李昕聞言兩眼一瞪,“那為何抗拒王師!”

  “想來,是被蕭勃蒙騙了”歐陽紇說著說著,看向諸位俘虜:“對吧?諸位?”

  “對,對!我等被騙了!”俘虜們趕緊辯解起來,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是是蕭勃說,說歐陽使君意圖謀逆!我等才隨軍出征!”

  “未曾料,意圖謀逆的是蕭勃!如今王師已到嶺表我等願為願為前導,將功贖罪!”

  “是麽?”李昕一臉懷疑,幾位將領急得幾乎都要賭咒發誓。

  梁淼開始趁熱打鐵:“都督,鄱陽世子說過,廣州軍府僚佐,其實並無理由跟隨蕭勃謀逆,若是被蒙騙、裹挾,當給其將功贖罪的機會。”

  被俘將領聽到這裏,心中激動,不住求情,表示一定會棄暗投明,將功贖罪。

  “如此說來又有歐陽將軍為你們求情,也罷,你們帶著部下走吧,回到廣州,就說他蕭勃才是逆賊,王師不日便會抵達番禺!”

  “多、多謝都督饒命!!”俘虜們大喜,激動地話都說不利索。

  李昕擺擺手:“船就在河邊,你們自己乘船走吧,馬上!”

  被俘將領聞言一愣:現在走?黑燈瞎火的夜裏行船,怕不是要喂魚啊!

  歐陽紇見這幫人果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覺得好笑,便再次求情:“都督,如今已入夜,夜裏行船十分危險。”

  “且下遊數十裏外,為湞陽峽穀,那裏水流湍急,即便是白日行船,稍有不慎,就會翻船。”

  李昕眉毛一挑:“是麽?你的意思,是讓他們在此過夜?”

  “末將正是此意。”

  “那萬一夜裏他們反複,如之奈何?”

  “末將以為,諸位將軍是真的被蕭勃蒙騙,所以,斷不會反複。”

  李昕看向被俘將領:“歐陽將軍一再求情,爾等之前還攻打曲江!也罷,就讓爾等在此過夜。”

  “明日天明就乘船回去。”

  “回去後,爾等可有兩個選擇,第一,跟著蕭勃一起送死,第二,勸說那些被蒙蔽的將士,莫要給蕭勃做爪牙!”

  被俘將領們激動萬分,拍著胸脯保證,李昕讓人上前鬆綁,讓這些人收攏部下宿營。

  又派人向被俘兵卒們宣布明日便放其回廣州的決定。

  待得眾人散去,隻剩三位“演員”,李昕笑著對歐陽紇說:“多謝歐陽將軍協助,把這些將領訓得服服帖帖。”

  歐陽紇問:“都督果然要放他們回去?”

  李昕點點頭:“放,亂其軍心,讓廣州軍民知道,朝廷派兵南征,對付的隻是蕭勃及其幫凶,餘者不究。”

  “如此一來,蕭勃必然眾叛親離,而官軍盡早控製廣州,也省得嶺表各地豪強趁火打劫。”

  “再說了,這麽多俘虜,若要關押,看守的兵力不夠,口糧也不夠;若都殺了,影響惡劣,不如放了,讓蕭勃自己頭疼去。”

  歐陽紇明白李昕的意思,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將領頗為佩服:看上去身材魁梧,卻不是個隻會用蠻力的莽夫。

  他問:“都督,接下來有何打算?是要乘勝追擊麽?”

  梁淼替李昕回答:“不,我們的任務是確保曲江不被蕭勃控製,如今任務完成,得在此駐紮,等大軍翻越大庾嶺。”

  “但不會閑著,大軍南下必然走水路,需要準備大量船隻,還請歐陽將軍稟告歐陽使君,調集人力物力,盡快打造戰船。”

  “好!”歐陽紇一口應承,對這兩位年紀相仿的將軍,頗有好感。

  因為對方很會做人。

  拉著他來“演戲”,其實是分功勞給他,如此一來,在朝廷眼中,他父子是從一開始站在朝廷這邊,而不是牆頭草。

  如今又請他父子主持造船事務,以備大軍南下所需,這也是功勞。

  歐陽紇告辭而去,梁淼看著南方夜空,有些遺憾的說:“可惜,不能乘勝追擊。”

  “那可不行,會遭人嫉恨的。”李昕笑起來,“我們作為前軍,已經完成了任務,得了首功,必須見好就收。”

  梁淼笑笑:“畢竟,大功是鄱陽世子的,其他將領,也不能白跑一趟。”

  要學做事,先學做人。

  李昕不忘叔叔的教導,他們搶了別人前軍的位置,得了南征首功,就得適可而止,接下來的仗該怎麽打,得主帥說了算。

  若隻顧著爭攻,無形之中就會得罪一大群人,這樣不好。

  李昕見夜色已深,拍拍梁淼肩膀:“這幾日晝夜兼程趕路,都累壞了,好好休息,接下來,我們就在河邊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