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灰度值      更新:2020-06-21 11:49      字數:3294
  吃完早飯,和艾蔻閑聊了幾句,言寧澤去到療養院一樓庭院的理發室。

  雖然經過三次大手術,言寧澤的小腿已經有了知覺,可那點感覺就和他大腿有知覺卻沒力氣一樣。

  療養院的醫生說,就算言寧澤通過複健可以站起來,最後也僅限於行走,且每日必須控製時間和強度。

  言寧澤聽完倒也沒有希望落空的難受,能不能站起來對他而言更像是錦上添花的幸運,而不是需要嚴苛完成的任務。

  醫生形容言寧澤的雙腿是兩個上了鏽的機械臂,如果動得多了,零件掉落,油管撕裂,可能會走著走著直接散架。

  言寧澤覺得這個比喻很有意思。其實醫生也提議過可以通過外物支撐完成行走,畢竟現在配備一個義肢框架的價格也沒到難以承受的地步。言寧澤想了想,決定還是等療程結束,如果他依舊無法做到直立行走,那就訂做支架輔助。

  療養院的理發室每周隻開三天。畢竟院內的患者不多,要剪頭發的需求也不太強烈。

  言寧澤來這大半年,還是第一次過來理發,原本可以紮個小揪的長度這會已經有點擋眼。

  今天值班的理發師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戴著口罩全程隻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打招呼,第二句問要求。

  言寧澤說剪短就行,他點點頭,抖開毛巾讓男人坐下。

  半小時後,新發型出爐,言寧澤發現有點像他大學那會的樣子,簡單又方便,想來洗完頭不用再擔心擦不幹了。

  見言寧澤沒有再提意見,理發師拿著海綿開始給他撣脖子上的頭發渣子。

  動作很快,擦得也狠,有時指腹蹭過言寧澤的後勃頸時,言寧澤還會微微打個哆嗦。

  因為平時也見過不少不喜歡與人觸碰的顧客,理發師倒也沒放在心上,抹幹淨後把毛巾撤了。理發的費用是算在日常開支裏的,一周接了多少人到時報到醫院財務,會直接打進卡裏。

  言寧澤按了按發紅的脖子,點頭表示感謝。

  比起剛到巴爾的摩那段時間,言寧澤的皮膚饑渴已經好了很多。

  被關四年,日常能接觸到的除了言寧佑外基本沒有熟人,如果再加上可以聊天說話的,那就真的隻剩下言寧佑一個。

  平時在公寓,言寧澤會通過擼套套來分散注意,現在套套送人了,他也孤身一人來到異國他鄉。

  麵對那些想給予他幫助的人,言寧澤麵上不說,心裏卻倍感抵觸。

  特別是在被醫生檢查完脊柱骨骼的情況後,言寧澤做了個噩夢,夢到有人在親吻他的後背,一覺醒來,腿間的肉柱硬得嚇人。言寧澤平躺了一會,視線掃過放下的百葉窗簾,他知道夢裏的那個人是誰,可他真的一點也不想回憶起對方。

  人在焦頭爛額之際,總會找到些分散注意力的東西。

  原來言寧澤養貓,現在他開始照相。

  單反的專業性和重量性是他不想挑戰的,而且言寧澤也沒想拍出什麽雜誌神片,所以直接入手了一個微單,看到路過的石子、漫水的窨井蓋、飄落電線杆的塑料袋……

  言寧澤看到什麽就按快門拍下一張,反正不洗出來的話也就是侵占內存而已。

  等搬到阿爾卑斯山的山腳下後,言寧澤的相機裏就塞滿了各個時間段的雪山。他聽說過一種文化“雪山崇拜”或者說是“聖山崇拜”,就像位於東非高原的乞力馬紮羅山,它最有名的烏呼魯峰,在斯瓦西裏語中就是“自由”的意思。

  用肉眼去看和通過相機的遠焦鏡頭,被具象化和縮放框選的差別讓言寧澤玩得有些忘我。他忽然間理解了魏安鳶的夢想——因為熟悉相片背後所隱藏的美好,所以才會想要親眼看到。

  不過從家庭的角度來說,無論是魏安鳶還是言易旻,言寧澤都找不到理由和借口來原諒。

  艾蔻是療養院主治醫生的外孫女。每隔兩周,她父母要去過二人世界了,就會把她送到療養院住上兩天。言寧澤拍過的第一個人像就是艾蔻——當然是在小姑娘強烈的要求下。

  她還把自己第二喜歡的向日葵發卡送給了言寧澤,說是拍照的報酬。

  至於第一喜歡的,是一對嵌了水鑽的蝴蝶發卡,蝴蝶的翅膀是豎立在發夾上的,內裏加了彈簧,會隨著佩戴者的動作而搖搖晃晃,仿佛展翅飛行。

  艾蔻一開始並不能分清亞洲人的區別,她問言寧澤去過富士山嗎。言寧澤點頭表示去過,於是艾蔻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言寧澤是來自日本。

  後來言寧澤和她解釋,去自己家的話,要從羅馬轉機,去富士山則不用。

  在療養院住到一個療程結束,正好是九個月,言寧澤已經可以脫離輪椅站起身來走上十多米。主治醫師拉著艾蔻恭喜他即將出院,言寧澤笑了笑,卻再次想起自己麻煩的肌膚饑渴。

  對著一群老人和小女孩、小護士時,那種感覺並不明顯,但碰到和言寧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隻是無意的觸碰都會勾起言寧澤身上不良的反應。

  言寧佑留在自己體內的痕跡比預想的要深刻得多,言寧澤將它和自己腿上手術留下的傷疤一起,看成不可磨滅之物。當然他也不可能抹殺掉言寧佑的存在,如果可以,他早在第一次事發時,就用餐刀把人捅死了。

  言寧澤在療養院的療程結束。

  言寧佑在哈德利診所裏的治療卻進入瓶頸。

  距離信號發生器失效還有不足兩個月,可言寧佑卻被一個投資案絆住了腳步。

  他的情緒以肉眼可及的狀態開始崩盤,哈德利認為言寧佑太過於依賴言寧澤的存在。

  對方第一次離開,雖然也給言寧佑帶來了深刻打擊,但那之後好歹還能暫時掌握到言寧澤的動向。而現在,以及不久的未來,言寧澤就會徹底消失於言寧佑的微觀地圖中。

  “哥哥真是太過分了。”因為失眠,言寧佑的雙眼熬得通紅,眼尾微微上挑的模樣,帶著一絲脆弱和可憐。如果可以,言寧佑寧願被言寧澤打一頓、紮一刀,也比這樣徹底消失要好。

  “你哥沒打死你已經算是聖父轉世了。”因為言寧澤的跑路,何陽舒現在看到言寧佑就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作為一個家庭醫生,他阻止不了也改變不了言寧佑的行為,但想到言寧澤的處境,何陽舒卻無比奇怪——言寧佑到底是怎麽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一個加害者的?

  在言易旻、魏安鳶和俞婭楠的三人電影中,言寧澤和言寧佑都是受害者。

  可電影落幕,受害者還是受害者,加害者卻已經改頭換麵。

  言寧佑說,也許是因為俞帛書和俞婭楠還深紮於他的生活。

  何陽舒奇怪地問道,難道你還想和他們斷絕關係不成?

  言寧澤揉著酸疼的太陽穴,抿著嘴沒有回答。

  他何止是想和這兩人斷絕關係!可接下來的想法卻不是在找回言寧澤前可以實施的。

  信號發生器的電池進入最後30天的倒計時。

  言寧佑每天都會看看哥哥現在去了哪裏。

  離開療養院的言寧澤也沒有立刻離開瑞士,而是在幾個大城市間旅行。這裏的環境很適合居住和修養,待得久了,言寧澤甚至可以暫時忘記自己曾經經曆過的事情。

  住在國內,從偏執發展出暴力傾向的言寧佑,神經質地開始研究企業破產的各種方案。

  ——如果言氏破產了,言寧澤肯定會回國看看的。

  但言氏這麽碩大的公司,從上到下的零配件多如牛毛,就算言寧佑下定決心敗家,也絕對無法在短期內讓股市熔斷。

  其實他完全可以雇傭一隊安保,去國外把言寧澤綁架回來。

  不過一想到對方離開病房前的那段話,言寧佑就心口抽抽地發疼。

  他又渴望又害怕又擔心又惶恐——渴望言寧澤回來,害怕言寧澤拒絕,擔心言寧澤討厭,惶恐哥哥會恨自己。

  明明每個關節都錯開了,但任憑它接合得多麽扭曲,言寧佑還是喜歡得不行。

  在瑞士南部城市洛迦諾的最後一個晚上,言寧澤預約好了第二日跨境前往意大利的汽車。

  打開電腦把拍下的照片導入硬盤篩選,一些角度不好、光線太強的都被言寧澤拖到另一個文件夾備用。

  這個人口僅1.5萬的城市裏有很多博物館和教堂,言寧澤不信教,但看到教堂外的裝飾時,他還是會心口悸動。

  就像死去的耶穌正在通過雙眼告訴他那失控的疼痛。

  翻到馬焦雷湖畔的照片時,言寧澤擺在桌邊的手機響起,屏幕上的號碼做了加密,他伸手按掉,對方在斷線後立刻鍥而不舍地打了回來,盯著一串0000的未知號碼,言寧澤拇指滑動,在響鈴的最後一秒按下了接聽。

  電話那頭的家夥似乎沒想到對方真的會接,沉默了半天隻留下聽筒內急促的喘息,言寧澤垂下眼睫聽著,沒出聲、沒打斷。

  直到對麵的家夥,啞著嗓子、抑著情緒、帶著八音盒斷弦般的腔調開口。聲音經過電流的傳導滲入耳中,言寧澤蹙起眉心,抬起的手掌用力地按在眼上——他有點呼吸困難。

  “……哥哥,我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