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灰度值      更新:2020-06-21 11:49      字數:5355
  何陽舒接到電話趕到公寓時,明火已經撲滅,整個平層裏的裝修付之一炬,那價值不菲的標本收藏全都化成了黑灰 。

  作為無關人士,何陽舒也進不了現場,倒是在公寓樓下撿到個手腕脫臼的小助理,看他那可憐巴巴的模樣,何陽舒好心地給他做了個複位。

  “你老板呢?”

  “被救護車拉走了。”

  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架的裴邵俊,這還是第一次體會骨頭脫節的感覺。要不是怕言寧佑真把自己燒死了,裴邵俊肯定早就去醫院掛急診了。

  “他哥呢?”

  “被救護車一起拉走了。”

  裴邵俊誠實應答,何陽舒捏了捏鼻骨,哭笑不得。

  “那你留在這幹嘛?不陪你老板去醫院啊?”

  “言大哥是醒著的,他讓我等火滅了後,去看看收藏室的蝴蝶標本,看還有沒有存活的。”

  “還有嗎?”

  “這個是最完整的了。”

  裴邵俊從掛在小臂的袋子裏拿出一個鏡麵碎裂、木架子燒焦一半的標本,裏麵的天藍閃蝶兩翅殘破,焦黑的印痕沿著海洋色的鱗翅蔓延開來。雖然對這東西沒什麽研究,但不妨礙何陽舒肉疼一把。

  “他們去的哪個醫院你知道嗎?”

  “知道。”裴邵俊點了點頭。

  “你給我指路,我送你過去,你的手腕也要處理一下。”

  捏著裴邵俊腫成豬蹄的右手,何陽舒轉著車鑰匙心裏莫名的有點輕鬆。

  給言寧澤做了四年的家庭醫生,他對這棟公寓都快有心理陰影了,現在一把火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讓言寧佑醒悟一把,好好做人。

  到了醫院,一問之前火災送來的病人,護士立刻好心地給兩人指路。

  何陽舒掛著笑臉,上到住院部,在走廊看到披著毛毯正在和警察說話的言寧澤。因為之前的輪椅壞了,對方現在坐的是從醫院借來的。

  “結果你老板傷得比較重嗎?”何陽舒吸了口氣,奇怪地看向身旁的裴邵俊。

  “其實老板沒受什麽傷。”裴邵俊覺得這事真的很不好形容。

  還好這會有言寧澤在,對方送走警察後,攏了攏身上的毯子,掛著水珠的發絲在麵額上留下濕痕,他看了何陽舒一眼,臉上的表情平靜又輕鬆。

  “寧佑怎麽了?”站在門口往裏一看,何陽舒望著那個躺在床上的家夥,滿頭問號都快溢出軀殼了。

  “傷人兼妨礙公務,我讓醫生給他打了鎮定,你有他心理醫生的電話嗎,讓對方發一份診斷報告過來,不然他襲警這事,可是要拘留的。”

  目瞪口呆地聽完這一串,何陽舒捂著額頭笑得渾身發抖。

  “還有,幫我找一下套套,如果你沒有它照片,可以去這間寵物醫院,找他們的萬醫生,我的手機燒掉了。”趁著清醒的時間,言寧澤處理了手心的燙傷,又回憶了一些自己記得的電話和信息,還和警察報失了身份證。不過大火燒起來後他把套套放到門外,現在不知道小貓受驚後會跑到哪去。

  “套套的照片我有。”裴邵俊把袋子裏燒焦的標本拿給言寧澤,然後單手翻著手機找出了一個相冊。見何陽舒和言寧澤都看向了自己,裴邵俊臉紅地表示:因為套套太好看了,他一個沒忍住就拍了很多。

  “要我回別墅給你拿幾件衣服嗎?”何陽舒上下打量了一番言寧澤透濕的模樣,雖然醫院裏有暖氣,但走廊的溫度還是很低的。

  “我讓管家送了,他應該很快就會過來。”

  話音剛落,電梯門內就走出兩人,一個是裴邵俊見過的別墅管家,一個是言寧佑的母親俞婭楠。

  “看來你都安排好了。”何陽舒勾起嘴角幹笑了一聲。從火災被救到現在,言寧澤已經想好了一切,連言寧佑醒來後會不會被起訴都解決了。

  言寧佑那個傻子以為自己關起來的是一隻受傷的金絲雀。

  可言寧澤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做一隻供人賞玩的鳥雀。

  趁著俞婭楠還未過來,何陽舒壓低聲音快速問道:“我們以後是不是不會再見了?”

  言寧澤眨了眨瑩亮的眼眸,唇角微揚的點頭道:“嗯。”

  被注射了大劑量的鎮定,言寧佑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眼睫翕動的睜開時,漏入眼球的光線讓他止不住地開始頭疼,在記憶回爐的瞬間,一聲卡在咽喉的急喘讓言寧佑用力坐起,身體彈動後被什麽物件阻止、壓製。言寧佑勾起脖子,看到四條一掌寬的綁帶正壓在前胸、腰腹、大腿和膝蓋。

  “這是什麽?”讓濃煙熏過的咽喉嘶啞又陣痛,言寧佑張口的同時,一根吸管送到嘴邊,他下意識地吸了兩口,冰涼的清水入喉,得到安撫的舒適感讓他一口氣喝完了一杯。

  換了一身舒適線衫的言寧澤,一手戴著手套,一手拿著水果刀,等言寧佑喝完後,又開始了自己漫長的削蘋果之路。

  “哥……”

  對於言寧佑漲紅的雙眼毫無興趣,言寧澤慢慢地把皮削好,完完整整的一條,以及一個果肉幹淨的蘋果,他把蘋果切塊,放進碟中。

  “我要走了,寧佑。”

  因為有俞婭楠的配合和哈德利的診斷書,言寧佑免於拘禁,但要做出民事賠償,而且言寧澤還為他要來了醫院的禁錮治療服務——這一般隻針對極具殺傷力的精神病人。

  “哥,我……”

  “平時總是你說的比較多,這次聽我說吧。”

  言寧澤捏著濕巾把手套外的果汁擦幹,黃褐色的暈痕,就像言寧佑在他生活裏留下的東西一樣。

  他擦幹抹淨,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你一直覺得我討厭你,討厭你和你母親的存在,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從來不會為了任何一個家夥做出改變,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不討厭你,寧佑,我有試過愛你。”

  言寧佑總說讓他們別在那場三人電影中徘徊,可無論是他自己還是言寧澤,都不可能徹徹底底地走出過去十幾二十年來,言易旻他們三人遺留下的影響。

  言寧澤在那棟別墅裏生活了很久,他見不到言易旻也見不到魏安鳶,父母的存在於他來說更像一個符號名詞,他在規劃好的路線上行走,第一個打破這些的——是俞婭楠的出現。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隻有這麽一點點高,黏著退燒貼,呆呆地蹲在俞帛書家門口,我卡著帽子在旁邊看你。我不敢靠近,因為沒有人告訴你我的存在,就像直到你四歲了,我才知道我有一個弟弟。”

  言寧佑牢記得第一次見麵,是在他的十四歲,而言寧澤記得的,卻是隻有四歲的言寧佑。小小軟軟呆呆地蹲在旁邊,有個陌生的男人過來,他向小寧佑問路,四歲的小朋友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於是男人提出讓寧佑給他帶路。

  “他牽著你的手把你帶走了。”

  對於不足六歲的孩子而言,過去的很多記憶,並不能完整的保留於腦海。言寧佑一邊聽一邊停下了掙紮,他滿頭濕汗地望著言寧澤,望著對方嘴角淺淡的笑意,有那麽一瞬,言寧佑想要求饒,想跪下來請言寧澤別再說了。

  可這場剖析,將言寧澤體內的鋸刀抽出,鮮血淋漓之際,那個被他們樹立在當中的大樹也因此倒下,它砸中了言寧佑,把他壓在底下,動彈不得。

  那是言寧澤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小弟弟,也是他第一次救了小寧佑,盡管之後的人生裏他很多很多次出現在言寧佑危難的時候,可言寧佑永遠都會問他——你為什麽不愛我?

  像個要不到糖果的小鬼,哭著鬧著,掏挖著言寧澤的心髒。

  “他把你帶到牆角,請你吃糖果,想要脫下你的褲子。”

  隻有九歲的言寧澤,麵對一個成年男人是沒有勝算的,可他衝過去撞開了對方——盡管那讓他的胳膊脫臼。他拉著言寧佑逃走了,雖然隻有一瞥,但言寧澤記住了對方的容貌,等他再次看到這個男人時,卻是在新聞通緝中——一個戀童癖變態殺人犯。

  “言寧佑,你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作不懂?”

  言寧澤抬起頭,眼睫顫抖著墜下一滴水珠。他活在一個沒有父母的世界,管家把他帶大,卻終究給不了言寧澤家人的關愛,所以言寧澤變得冷漠、淡薄,甚至不會去刻意傾注自己的關注。哈德利說他是情感缺失,言寧澤覺得沒錯,他的確是。

  但言寧佑不是,他懂得一切的一切,可他不會去這麽做。

  他被俞帛書和俞婭楠剝奪了太多太多珍愛之物,在看到言寧澤的瞬間,他就下意識的握緊,隻有死死抓住才能不讓旁人觸碰,可言寧澤不是一樣物件,他是人,會窒息、會死亡、會難受。

  “我們誰也不肯妥協,這點上倒是很像。”言寧澤苦惱地笑了笑。

  無論何時,隻要是言寧佑需要的時候,言寧澤都會出現。聽到對方在美國吸毒被捕時,言寧澤剛剛下了視頻會議。初入公司的那會,沒有人的環境是好的,就算是言寧澤也一樣,他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合眼,飛到美國直接去警局保釋言寧佑,然後送對方去醫院觀察,直到確定無事後才離開。

  “是我對你太寬容了,言寧佑,我的讓步給了你肆無忌憚的理由,現在我不給了,我不想給了寧佑,我要走了,這一次,我不會再去找你。”

  大火徹底蔓延後,言寧澤在浴缸裏放滿了水,慢慢躺下去時,周圍的聲音消失了,烈火的炙熱消失了。言寧澤感受到了冰冷無聲的窒息,他在浴室的水中沉溺,記憶中,那隻屬於魏安鳶的雪崩體驗,來回閃現於眼前。

  他不想像自己母親一般,死於寂靜無聲又冰冷徹骨的地方,可最後的結局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

  浴室外麵,濃煙烈火;浴室裏麵,冰冷無聲。

  在有人衝進來找他時,言寧澤已經想好了自己的墓誌銘——一隻試圖變成斑斕蝴蝶的無腳鳥,它終於累死了。

  魏安鳶是那隻美麗、斑斕、脆弱的蝴蝶,她多情又無情,可蝴蝶是有腳的,蝴蝶是可以降落的。

  但言寧澤不行,他從起飛開始,到死亡的那一刻為止,都已沒有地方可以落下。

  因為公寓的樓層太高,火災後電梯停了就隻能爬樓梯,言寧佑在樓梯上遇到了阻攔他的消防員。

  他們不準言寧佑上去,陷入癲狂的言寧佑出手傷人,在被製服後他哭著說言寧澤還在浴室裏麵,他還沒有逃出來。

  於是等雲梯搭建好後,被困在浴缸裏的言寧澤得救了。

  言寧澤不知道言寧佑把他的身份證、護照都藏去了哪裏,但在一切被燒毀後,他拍了拍手,直接補辦了一張,而且借了費澄邈的光,他不需要經過漫長的審核,就能直接購買機票出國。

  雖然言寧佑現在又髒又亂又狼狽,臉側還長出了新冒的胡渣,可他一哭,那張好相貌帶來的便利立刻凸顯而出。

  言寧澤曾經喜歡過,後來不喜歡了,他打斷了脊骨,躺在言寧佑身下冰冷,對方卻並沒有感覺到。

  “套套失蹤了,我讓何陽舒去找,如果找到了,就送去萬奚昶那裏吧,他很願意接手套套,別的……”

  言寧澤乜著眼看向窗外,冬日的薄陽罩在窗欞,留下一道道方框的印痕,他捏著手套的邊緣,忽然發現自己對言寧佑,早就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燙傷的皮肉會長好,那棟精心打造的金屋毀了,而言寧澤也要走了。

  哭過之後,言寧佑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轉著脖子看著言寧澤推門出去,言寧佑動了動幹澀的唇齒,聲音和緩地開口道:

  “隻要你用的還是這個身份,隻要你還叫言寧澤,我就會找到你的。”

  言寧澤不是逃犯,他不可能放棄原有的生活去做一隻陰溝裏的螞蟻,維持原有的生活品質所需要的可不僅僅是錢。

  病房的木門在言寧佑麵前合上,言寧澤下到一樓,費澄邈的車正在下麵等著。

  上車後,男人遞了一本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給言寧澤。

  “18頁,那首詩,很適合你。”

  言寧澤打開看了一會,沁在眸中的笑意透出點點晨曦。

  他們到了機場,上了飛機,言寧澤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飛機爬升,最後平緩的行駛於雲層之上。

  他找空乘要了一條毯子,合上眼準備好好睡上一覺。

  雲層之外,隨著無腳鳥飛行的軌跡,他於心底默默吟唱:

  你就飛騰吧,遠離致病的疫氣;

  願你飛到更高的天空中去蕩滌你所沾染的汙泥濁水,

  願你盡情享受明朗宇宙中的燦爛光輝,

  宛如撲向清醇而神奇的美酒痛飲不已。

  擺脫了向彌漫著茫茫迷霧的人生

  壓上自己重負的種種煩惱與無窮憂傷。

  終能展開剛勁的翅膀

  向光明而寧靜的境界飛奔,你是多麽有幸!

  超脫地看待生活,無聲的萬物

  與百花的語言也能一聽就懂,

  讓紛至遝來的思緒迎著曙光飛向天空,

  像雲雀一樣自由自在,這是多麽幸福!*

  言寧佑在醫院被捆了一天,當天晚上,俞婭楠就同意撤掉束帶。

  裴邵俊作為生活助理,帶傷上班,一進門就看到言寧佑正在看著那個燒掉翅膀的蝴蝶標本。

  他記得這個蝴蝶好像是叫尖翅天藍閃蝶,鱗翅的顏色是海洋的藍,帶著金屬的閃爍和綢緞的優雅,現在卻燒得隻剩下一點殘根了。

  “你記得自己上幼兒園時的事嗎?”坐在暗處的言寧佑突然開口,把小心翼翼的裴邵俊嚇得一個哆嗦。

  單手提著保溫桶的小助理,結結巴巴地表示,記得一些,但大部分都不記得了。

  “我都記得。”

  言寧佑摸了摸隻剩一點的蝴蝶翅膀,壓於眼瞳的笑意慢慢飄蕩了開來。

  他記得那個犯人,記得對方摸上來的手掌,沾著汗液,黏膩又惡心。

  他記得言寧澤出現時緊張到通紅的小臉,握住自己手掌的拳頭熱乎到燙人。他們跑得很快,仿佛疾風也無法追趕。

  璀璨炫目的日光照於背脊上時,他看到了一雙燃燒的翅膀,在言寧澤小小的身軀內綻放。

  他的哥哥不是因太陽而墜落的伊卡洛斯,他的寧澤是乘著烈焰餘暉飛奔的大火星 。

  可惜言寧澤還是太溫柔了,如果直接用精神病曆關起自己,然後回歸言氏,那他就再無翻身之地,結果言寧澤就這樣走了。

  “這些蘋果都氧化了,要扔掉嗎?”放下保溫桶,準備收拾一下垃圾的裴邵俊,一眼就看到擺在桌上的切片蘋果。

  剛想伸手去拿,就被言寧佑半路劫走,看著自家老板一口一口把發黃的蘋果塞進嘴裏,波光漣漪的桃花眼上微微泛紅。

  裴邵俊愣了愣,可他不敢問,也不敢動,隻是低下頭來默默地聽著咀嚼聲從有到無。

  *取自波德萊爾《高翔》

  喜歡OE的話到這裏就可以止步了。

  後麵就是追哥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