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吃瓜人      更新:2020-06-21 11:04      字數:3508
  魏文昭走進正屋, 看見褚青娘裝飾一新, 駝色金繡掐腰細綢衫子,曳地深藍裙,隻在裙角幾支深紅淺粉芍藥,讓人眼前一亮。

  一把烏黑秀發梳成牡丹髻,並沒有很多金飾,簡單幾樣卻極其精致。

  “這是準備去店裏?”魏文昭好像家常一樣開口。

  褚青娘並不奇怪, 魏文昭能猜出自己去哪兒, 這身裝扮出去做客太過簡樸,去逛街少了顏色。

  “是, 你有事?”褚青娘問, 並沒有請他坐下的意思, 但也沒有立即趕他走的意思。

  半生糾纏,恩怨情仇糾葛的太多。所有的愛、怨在懷安六年磨盡了, 後來的糾葛,褚青娘也放下了。她見過太多人經過太多事,知道無謂的後悔、怨恨對將來沒有任何用處。

  更何況人生這麽短, 實在沒必要為一個外人, 耽誤自己時光。對褚青娘而言, 如今重要的事是大兒子婚事、二兒子科舉、小兒子培養, 還有三子珍發展。

  是的,即便今日三子珍坐擁百萬財產,褚青娘卻依然覺得不夠,她還有更宏偉的商賈夢。

  因此魏文昭隻要不談情, 褚青娘還是願意和他像鄰裏一樣,平和相處。

  往日的魏文昭忙碌在朝堂,沉浸在自己夢裏,從沒有這一刻體會到褚青娘的心思。此時此刻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終有一日褚青娘會羽化成蝶飛向藍天,而他將被孤獨的留在原地。

  不,不能這樣,魏文昭心裏一緊,臉上勉強笑了笑,找了一個不很尷尬的話題:“你怎麽想起讓人教年兒學琴?”

  褚青娘笑了笑,略微回想了下道:“去年中秋節,府裏叫了戲班唱戲,戲還沒開場,樂師彈琵琶練手。思年領著墨蘭站在湖邊,一邊遙遙聽著,一邊下意識打節拍,我無意中看見,就找了辛葉夫人教她樂器。”

  竟然是青娘發現年兒喜好樂器,魏文昭這一瞬有些愧疚,畢竟他一向自詡對孩子都很上心,卻沒發現女兒的小小愛好,呂文佩更不用說。

  褚青娘沒在意,魏文昭一閃而過的的內疚,繼續說:“一開始也並沒有限定要學什麽,洞簫、笛子、箏、琵琶、月琴,辛葉夫人教個入門都不成問題,思年聽過各種樂器後選了古琴。”

  聽過各種樂聲?什麽時候的事,他竟然不知道,魏文昭有些駭然,不過轉念一想很快釋然了,必然是褚青娘安排的。

  “難為青娘想的這樣周到,多謝。”魏文昭施了一禮。時至今日魏文昭終於明白,他和呂文佩到孩子,和褚青娘沒有半點關係。他這一禮,是作為父親向褚青娘行的。

  褚青娘淡淡笑了笑:“周不周到倒沒什麽,主要是辛葉夫人經過大起大落,看過人生悲喜,性情堅韌平和而且通透,有她陪伴能讓思年多些豁達通透的熏陶。”

  原來是青娘看到思年的自我懲罰和痛苦,原來青娘的用意是,讓孩子走出自己狹隘的天地。

  不聲不響潤物於無聲。

  魏文昭絕望的閉了閉眼,怎麽辦,越是了解越是愛。每多一分愛心中便多一分痛,他曾經休棄過她,掌摑過她,逼迫過她,甚至強……暴……

  魏文昭眼皮顫了顫,胸口不明顯的起伏幾下,微微的不引人矚目的,整理好自己情緒。

  再睜眼,魏文昭眼眶有點濕紅,眼神少了少年時的內斂,青年時的運籌篤定,多了些溫潤平和。

  “你要出去,我也不多耽誤,是這樣……”魏文昭停了下來,抿抿有些發幹的嘴唇,倉促笑了下商量到,“成兒這幾年都和咱們住在一屋,現在我忽然搬走,怕孩子心裏有疑問。”

  魏文昭看褚青娘平和的笑意漸漸在眉眼消失,連忙加快語速,生怕她誤會:“我沒別的意思,也沒搬回來的意思。”

  沒搬回來的意思就好,褚青娘臉上神色緩和下來。

  魏文昭見褚青娘眉眼鬆開嘴角放平,確認她不反感,心裏微微鬆一口氣,才繼續從容道:

  “這幾年,成兒吃住都和咱們在一起,我忽然搬走怕孩子一時受不了,所以我想成兒搬到西廂,那我搬到東廂,孩子也不會覺得突兀。”

  和青娘住在一個院子,每天能陪孩子和青娘一起吃一頓飯——早飯和午飯,魏文昭要上朝,不可能一起吃,隻有晚飯可以一起。

  這就是魏文昭現在想要的,更多的……比如每天晚上吹蠟時,床上有青娘等他;午夜夢醒時分,側頭身旁有青娘陪伴;每天早晨睜開眼,可以看見枕畔的青娘。這些魏文昭已經不奢望了,

  情愛已成昨日事,好像空中一縷煙,再怎麽美再怎麽曼妙,風一吹就再也找不回來。

  魏文昭知道找不回來了,他明白了,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隻要能和青娘住在一個院子,出了屋門轉頭,就能看見她的屋子,一天能和兒子和她一起吃頓晚飯,魏文昭就覺得人生很圓滿了。

  他終是學會退一步。

  褚青娘微微顰眉,她並不願意這樣,就好像鄰居住你院裏,你能舒服?

  魏文昭看著褚青娘微微顰眉,下意識覺得額頭陣陣潮熱,好像要出汗,又覺得指尖發麻,魏文昭收起手指。

  ‘嘩啦’竹簾被莽撞掀起,魏思成‘噠噠噠’歡快的跑進來,人未到聲先到:“娘,衣服換好沒?成兒想去商行玩了!”

  話音落地,小家夥跟著話音跑進來,看見魏文昭,圓圓的大眼睛星光亮起來。

  “爹爹~”‘咚’撲到魏文昭腿上,抱住父親腿喜滋滋往上看,“爹爹你去哪兒了,成兒好想爹爹。”

  魏文昭能夠應付群臣和皇帝的舌頭,有一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稚子的問題。

  難道說,我被你娘趕出去了?

  小小孩童,不知道父親心中憂傷,依然興奮的抱著父親小腿搖晃,小臉滿是天真無邪:“爹爹說話啊,你去哪兒了,成兒都找不到爹爹。”

  孩子的話仿佛一把錐子,一下一下琢在魏文昭心上,琢得他心血淋漓。

  褚青娘笑著抱起兒子,笑容慈愛溫和:“成兒搬到西廂住,爹爹為了鼓勵成兒,所以搬到東廂住。”

  搬到東廂住!魏文昭驚喜的看向褚青娘。

  “哇!”成兒撲閃撲閃大眼睛,閃著崇拜光芒,“爹爹好厲害,也是男子漢。”

  魏文昭腳下動了動,想要靠近孩子握住孩子手,這動作他以前經常做,可以借機親近青娘。

  可是這次,挪出半步的腳頓了頓,被收回去,魏文昭將手背在身後,對孩子笑道。

  “成兒要做小男子漢,爹爹當然要給成兒做榜樣。”握在身後的手,空虛而酸澀。

  褚青娘笑著打斷父子倆,對抱在懷裏的魏思成笑道:“咱們該走了,商行的叔叔伯伯等著呢。”

  “哦哦,快走快走!”魏思成一聽商行就著急了,商行裏能聽到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小屁股一頓一頓往屋外夠,就這還不忘跟魏文昭告辭,“爹爹在家等成兒,成兒給你買好吃的!”

  “好”魏文昭兩邊嘴角向上彎。

  眼看著青娘和孩子,在丫鬟婆子伺候下離開。竹簾掀起又落下,陽光透過一格一格竹篾子,在地上打出一條條細細的光與影。

  屋裏寂靜極了,魏文昭靜靜站在羅漢榻旁,近乎貪婪的瀏覽過屋裏一樣一樣家具:床、水碧色床帳、竹皮黃博物架、棗紅色靠牆雕花方桌、還有廳中同色圓桌、櫃子……

  一樣一樣,這些東西陪伴了他三年,還有空中這總是若有若無花木香氣,像梨花清甜又像青草芬芳。

  魏文昭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這一刻魏文昭有一種感覺,他像一個偷盜者,他的存在和這裏格格不入,他不是這裏的主人。

  要走了,離開這裏,還有他愛著的青娘。

  魏文昭轉身舉步,其實已經很好了,他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和青娘住在同一個院子。不能朝夕相對,能夠朝夕相見也很好。

  寂靜留在魏文昭身後,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懷安縣衙,也是這樣陽光明媚的夏季。

  魏文昭記得很清楚,陽光從綠樹間歇灑進屋裏,褚青娘站在屋門口,肩膀微顫腿彎站不直,幾乎是哀求他。

  “你跟我說一下,他們多高了,穎兒紮耳洞沒,開始學女紅沒,雲兒啟蒙沒,學業累不累,行嗎?”

  那一刻,魏文昭幾乎聽到,褚青娘聲音中的哽咽。

  可是他是怎麽做的,青娘掛心孩子,他才覺得心裏舒服,可他卻沒體會過青娘的牽腸掛肚,反而悠哉悠哉輕蔑嗤笑:“他們是魏家的孩子,和你有什麽關係?”

  魏文昭心口劇烈的疼了起來,疼到他顧不得體麵捂住胸口,疼得他一手撐住門框。

  為什麽,當年為什麽,要把青娘的牽掛當做短處來拿捏!魏文昭漂亮的桃花眼,眼睫慢慢濕潤。

  剛才,就在剛才,成兒問他“爹爹去哪兒了,成兒為什麽找不到爹爹?”

  那一刻和昔年多麽相似,昔年是他逼走了青娘,今日時青娘讓他走。站在青娘的位置,才知道對著孩子的疑問,笑著回答是多麽痛徹心扉!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院裏靜悄悄,好似一個仆人都沒有,也沒人進來問魏文昭怎麽樣。魏文昭很感激這一刻的寂靜,讓他的落魄沒人看見。

  可是當年青娘的呢?青娘懷著兩個月身孕,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寒冬臘月生產之際被趕出客棧……

  ‘嘔……’胸口一陣不可言說的尖銳疼痛,魏文昭咬緊牙關,腮幫上橫肌交錯鼓起,一縷血線從他嘴角滲出來。

  咽下口中血腥,魏文昭強硬的逼迫自己站起來,淡漠的抹去嘴邊血線,魏文昭抬手,措不及防,一個巴掌響亮落在臉頰。

  到底多麽畜生,才能拿自己妻兒的母子親情當把柄。魏文昭微微仰起頭,讓眼眶酸澀倒流回去,他又有什麽資格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