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作者:吃瓜人      更新:2020-06-21 11:04      字數:3388
  “老爺?”疑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魏文昭回頭, 是魏思年貼身丫頭墨蘭。

  墨蘭手裏提著一個鮮花籃子,裏邊深紅、淺粉、素白、嬌黃的月季,被綠葉襯著開的正盛。

  “奴婢見過老爺”墨蘭見果然是魏文昭,連忙後退屈膝行禮。

  魏文昭雙手負後,淡聲道:“起來,你家小姐在做什麽?”

  墨蘭小心起身, 低頭回道:“小姐正跟著辛葉夫人學琴。”辛葉夫人是褚青娘請來的, 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嫁人後不幸家門生變, 就出來靠給人教琴為生。

  魏文昭一直不大明白, 褚青娘為什麽會突然請人給魏思年教琴, 原先沒多想過,現在卻忍不住在心裏尋思。

  “因為褚夫人說, 老爺好琴通曉音律,兒女中總該有繼承這愛好的。”

  耳邊驀然響起聲音,魏文昭心裏微微一驚, 他竟然不知不覺把心裏話呢喃出來?這在官場絕對是大忌。尤其現在, 明王不會甘心失敗, 必定會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他需要時時刻刻謹言慎行,不讓人知道他曾和昔日明王有過勾連。

  魏文昭把微微亂跳的心慌壓下去,重新恢複一家之主的模樣,一邊抬腳往院裏走, 一邊借著話頭繼續問下去:“你家小姐可還喜歡學琴?”

  “喜歡!”說起學琴墨蘭明顯興奮許多,眼裏星光熠熠,“辛葉夫人說小姐手指頎長,最適合彈琴。”

  兩個人說著話走進琅琊閣,琅琊閣鬆樹蒼蒼鬱鬱,西屋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

  魏文昭負手駐足,聆聽著不甚流暢的琴音。顯然是魏思年在練習彈奏,不說技巧怎樣,就是曲譜都有些生疏,可魏文昭卻在有些磕絆的琴音裏,聽到了清靜平和之意。

  琴音既是心音,想當年他練習彈琴,琴音總有激昂向上的意思,可他女兒小小年紀,卻是清靜平和。既沒有他想象中的幽怨激憤,也沒有憤世嫉俗,隻有清靜平和。像是清澈的潭水,一眼可以看見潭底各色鵝卵石。

  一曲結束,魏文昭舉步進去,辛葉夫人正給魏思年講解指法,見他進來屈膝行禮後,結束了今天課程告辭。

  魏文昭微微頷首,側身讓人出去,等人走了,才轉眼看自己女兒。十二歲的魏思年,身穿天青色羅衫白綾裙,清靜雅致,卻少了豆蔻年華的俏麗鮮豔。

  “女兒見過爹爹。”魏思年斂衽屈膝,低垂的眼睛裏閃出點點喜悅。

  這是所有的孩子中,除了成兒還喊他爹爹的,魏文昭心中歎息,嘴裏溫和道:

  “起來吧,跟辛葉夫人學的怎樣?”

  魏思年起身,隨著魏文昭腳步,走到桌邊站定,嘴角彎起,因為父親的關心而喜悅:“辛葉夫人琴藝高超,女兒很喜歡她,偶爾聽她講一些人生道理,女兒受益匪淺。”

  魏文昭抬眼看自己的三女,清澈的眼睛笑意融融,額頭、唇上好幾個坑坑窪窪天花坑。

  這個孩子終歸是破了相。

  魏文昭抑製不住心裏一疼,多好的孩子就這樣毀了,將來找不到高門大戶嫁。魏文昭溫和道:“喜歡學就好好學,音律可以陶冶人的性情。”

  “是”魏思年笑著應了,舉手親自給父親斟茶。

  魏文昭四下看看,雪洞一樣的屋子沒有任何裝飾,床上掛著半新不舊豆沙色帳子。

  屋裏唯一鮮豔的顏色,是蓋琴的棗紅絨布,墜著亮黃穗子。哦,還有墨蘭正給花瓶換的鮮花。

  魏文昭收回眼光,抬手扶著茶盞轉了一會兒,慢慢沉吟道:“你母親很想念你,我看見她給你在繡裙子,應該是為中秋節準備的。”

  魏思年喜悅漸漸收起來,垂下眼眸抿唇不語。

  魏文昭繼續道:“當年她縱容黃氏肆意散播謠言確實不對,可事情過去這麽久,她也知錯改了,你……”魏文昭頓了下,繼續道,“別跟你母親計較了,好嗎?”

  褚青娘說他自私,從來用自己的想法替代別人的,魏文昭想,他可以試著學會尊重別人意願。所以他不強迫女兒原諒呂氏,隻是商量她。

  魏思年並沒有發現父親小小的改變,低著睫毛:“我不是跟母親計較,而是人做錯事總應該承擔後果。那時候母親沒有想到、看到,我是她的女兒受她生養之恩,替她贖罪理所應當,更何況我還欠著褚夫人救命之恩。”

  做錯事總應該承擔後果,那麽自己今時今日家不成家,是昔日選擇錯誤了嗎?可如果沒有昔日攀附呂家,魏家哪有這樣榮耀,一舉從清寒變成勳貴?

  魏文昭想著永嘉伯府,恢弘的獅子大門,自傲不過片刻,很快卻覺得索然乏味。

  如果,他隻是在心裏想,如果當年他沒有攀附呂家,而是和青娘一心一意過日子,會怎樣?

  也許他隻是一個地方知府,沒有像樣的宅院,下衙後,後衙就住著他的妻子兒女。

  魏文昭原本不過隨意想想,可畫麵卻撲麵而來:思雲必定纏著班頭學武,在院裏舞刀弄槍,看見他回來肯定喜笑顏開喊爹爹。

  童兒必定白生生,穿著秀才袍給他行禮:“爹爹辛苦了,孩兒讀書有一處不明白,能不能晚飯後請教爹爹?”

  正屋,青娘一定會親手做幾樣小菜,正帶著丫鬟在桌上布置,成兒就在她腳邊玩耍。青娘看見他回來,不會停下布置飯菜的手,隻會笑眼融融,道:“回來了,洗洗準備吃飯。”

  “爹爹?”

  魏思年擔憂的聲音,讓魏文昭回過神,對上魏思年擔憂的眼神,他才發現自己眼眶酸澀。

  魏文昭收斂神思,讓自己眼眶恢複正常,他望著清雅平和的小女兒,忽然問了一句:“年兒,你在這裏替你母親贖罪,是不是心裏也覺得爹爹當年做的不對?”

  魏思年低頭笑了一下,抬起頭眼裏沒有一絲霧霾憤恨:“這世上,褚夫人可以怨您;大姐、大哥、褚家表哥可以怨您;甚至母親也可以怨您;唯獨我、華姐姐、瑞兒,沒有立場怨您,沒有您當年的選擇,就沒有我們幾個。更何況……”

  魏思年笑了笑:“更何況我們確實在您的羽翼下,享受著別人家孩子沒有的富貴榮耀。女兒總不能一邊享受著爹爹的好,一邊抱怨爹爹。”

  魏文昭淤堵的心慢慢流過暖流,還有孩子記得他,記得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不易。

  魏思年察覺父親心情好了些,纖細的手指捏在一起,想了片刻抬頭猶豫著,又說出一番話。

  “爹爹,您當年既然選擇前程放棄褚夫人,就不應該再去糾纏,褚夫人已經放下了,她自己過的挺好……”

  魏思年謹慎的觀察父親神色,見他不是很生氣,也不像要發怒的樣子,於是硬著頭皮繼續規勸。畢竟這是長輩的事,她一個晚輩說不合適,可看著家裏現在這樣子,她不能不盡心盡力。

  “種了因,必然有果,爹爹不好把自己的惡果,強加在褚夫人身上。”

  惡果?魏文昭心裏忽然一滯,他把惡果強加在青娘身上,他把什麽惡果強加在褚青娘身上了?腦海裏驀然閃過魏思成‘咯咯’笑的模樣,那個孩子……

  “爹爹……”魏思年期期艾艾蹲下身,雙手放在魏文昭膝頭,誠懇、期盼、痛苦的看向父親,“您不要再去打擾褚夫人了……好嗎?”

  魏文昭從魏思年院子出來,六月陽光明亮的刺眼,讓他頭腦一陣陣隨著熱氣發暈。

  惡果,他把自己的惡果強加在褚青娘身上。心又開始空洞傷痛,魏文昭忽然想起自己強迫青娘的那些日子。

  原來他一心想要挽回夫妻情分的做法,是把惡果強加在褚青娘身上。

  那麽他當日的行為算什麽?

  強?暴

  兩個沉重的字砸在魏文昭心頭,他從沒有這樣清晰的認識到,當日他的所做作為,是如此不堪。

  不是他為了夫妻情分,放棄男人自尊的無奈窘迫,是他不願接受因果,強?暴了青娘。

  魏文昭的心不可遏製的疼痛起來。

  “老爺!”魏奇頂著烈日急匆匆尋過來,著急的他顧不上看魏文昭慘白臉色,傾身在魏文昭耳邊低語,“原明王府長史找來了。”

  明王府長史?魏文昭忍下心疼,收斂神思,惡狠狠看著地麵,想了片刻:“請他進來。”

  魏奇為難:“那別人不會懷疑咱們和明王有勾連?”

  朝上的事,讓魏文昭站直身體,冷笑道:“京城重臣就這麽多,他不找別人偏偏找我,如果拒而不見才是遺人話柄。”

  魏文昭精密的腦子,很快理順:“讓他進來,好吃好喝招待,沒有兩個時辰不許走。”

  “老爺,”魏奇為難“那他要是想走……”

  魏文昭手背後挺直身體,冷冷睥睨魏奇,魏奇打了一個寒顫,彎腰揖手:“奴才明白了。”進了永嘉伯府,想走也得看他們讓不讓走。

  打發走魏奇,魏文昭鼻子出了一道氣,明王想纏上他?簡直可笑。魏奇已經走出東院,魏文昭看著空蕩蕩的石徑小路,身體忽然又變得沉重。

  歎口氣,魏文昭收斂起自己沉重的心思,抬腳往映霞苑去。

  映霞苑還和往昔一樣,安靜而從容,甚至因為他的不存在顯得更從容。

  幾個廚房粗使婆子先看到他,眼裏是無法抑製的愕然,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屈膝行禮:“奴婢見過大人。”

  廊下學著納鞋底的遂意也很驚訝,但不過一瞬就收斂起驚訝神態,放下鞋底打起竹簾:“夫人,魏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