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吃瓜人      更新:2020-06-21 11:04      字數:3741
  “青娘”痛楚纏綿的兩個字, 從魏文昭有些幹澀的薄唇中出來。

  褚青娘停下撥弄算珠的手, 頓了頓抬起頭看向桌邊的魏文昭。褚青娘屋子所有家具,不是竹皮黃就是棗紅色,唯有她劈做書房這一塊,是漆黑家具。

  黑色的書桌,黑色的櫃子,褚青娘一身水綠衣裙和白皙膚色, 被襯托的清冷、卻俏生生, 仿佛春天黑色泥土裏開出雪白梨花的樹枝。

  清新氣息撲麵而來。

  魏文昭看著,隻覺得心裏一寸寸疼痛, 他的疼痛猶如實質般, 從眼裏醞釀, 直白的展現在褚青娘麵前。

  褚青娘眼睛微微動了動,看了下魏文昭的痛苦, 半晌氣息平和清冷問道:“怎麽?”

  魏文昭仿佛被背負什麽重壓,壓的站不穩,身體晃了晃, 右手成拳抵在桌邊穩住身體:“太子的事是你在後邊操控?”

  褚青娘垂下一排長長睫毛, 籠住自己眼眸, 讓別人無法探尋自己心思。魏文昭眼睛一眨不眨看著褚青娘, 半晌卻見她嘴角莞爾抬起頭。

  褚青娘笑著看向魏文昭:“魏大人這話有意思,我不過一介商賈,哪有通天手眼,去參與皇家的事?”

  不肯說, 明明已經做得這麽明顯,還是不肯和自己說。魏文昭心氣鬱結在胸口,不知道是疼痛、憋悶,還是別的什麽。

  褚青娘靜靜看著魏文昭,看他半天不說話,隻是沉痛哀傷的看著自己,於是低下頭繼續檢查賬目。

  算珠相碰的‘噠噠’聲,再次在屋裏響起。魏文昭靜靜看著,看著褚青娘因為低頭而露出來脖頸,柔韌雪白美的動人心魂。

  賬冊被‘沙沙’翻過一頁,褚青娘繼續一行行查算,屋裏很靜、除了算珠‘噠噠’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你在恨我對不對?”魏文昭忽然開口,“不,你不是恨我,你是在遷怒我,你把對孩子們的拋棄,遷怒到了我身上。”

  書房裏恬淡平和的氣息驟而凝滯,褚青娘沒有抬頭,可是她停下了所有動作,周身氣息變得寒冷。仔細看,能看到她垂下的睫羽,掩蓋著眸中嚴寒,腮幫微微動,那是暗自咬牙的後果。

  這一點微弱的動作,也許別人不會注意,可魏文昭固守了褚青娘整整四年,她的每一個微小動作都印在心中。

  看著褚青娘暗自咬牙,魏文昭滿心酸澀,沉沉苦笑道:“可是這件事真的怪我嗎?你應當知道我從沒想過讓你離開。”

  魏文昭強撐著最後的自尊,眼裏的沉痛哀傷凝聚一團,就如最濃稠的黑色膏露,讓人不忍目睹:“青娘,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愛你。”

  褚青娘不說話,低眼不知看著賬冊,還是漆黑的桌麵。

  魏文昭哀哀看著她:“青娘!”

  褚青娘胸口微微起伏幾息,忽而,她推開賬冊算盤,蔥白的手交握在桌麵,抬頭看向站在桌邊的魏文昭。

  清冷的聲音如同珠玉濺在白瓷盤:“你還記不記得,回來京城前一晚,你跟我講劉秀的故事。”

  魏文昭當然記得:“是,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天下偉業為要務,陰麗華和劉秀夫妻一體,最終成為史上有名賢後。”

  褚青娘清冷哼笑:“那郭聖通呢?”

  “郭家有襄助之恩,郭聖通被廢,郭家兄弟皆為列侯,兒子全部封王。光武帝封還封她為沛王太後,遷出皇宮和兒子同居封地,沒有受過一天委屈,有什麽不對嗎?”

  褚青娘玩味的聽著魏文昭辯解,停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抹譏笑:“真那麽好嗎?郭聖通四十六歲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劉秀活了六十二,比她大的陰麗華活了六十。”

  不是心氣鬱結,怎麽可能這麽早早亡故。

  魏文昭不屑:“史書記載,沛太後因病而逝,人吃五穀生百病這是天命,就算是她心情鬱結,那也是她自己想不開,光武帝待她、待郭家絕對優厚。”

  褚青娘抬頭,一雙鳳眼黑白分明的看向魏文昭:“優厚?劉秀在河南打天下,郭聖通懷有身孕,可是一心愛丈夫的她,不顧自己有孕騎著烈馬相隨。”

  “後來劉秀稱帝,陰麗華有孕,劉秀卻不敢將她放在宮中,帶著出征。劉秀二月到懷縣,四月到鄴,五月到元氏,從鄴到元氏五百裏走了二十三天,陰麗華停在元氏待產,劉秀從元氏到盧奴九十裏用了不到一天。”

  褚青娘冷悠悠笑看魏文昭:“那時候是建武初年,天下戰亂頻繁民不聊生,一斤黃金隻能買五升豆子。劉秀為了一個女子生產安危,全不顧天下黎民死活,那樣行軍要耗費多少軍糧?時時刻刻會餓死多少百姓?”

  真為了天下,會這樣不顧百姓死活?

  魏文昭抿嘴不語,他沒注意過這些。

  褚青娘冷笑:“說什麽一代賢主,不過是為自己私心罷了,史書記載他如何賢明善待郭家,可郭聖通呢?三十多歲被拋棄,四十多歲身亡。當她在洛陽行宮,數著丈夫行軍日子時,那樣緩慢小心翼翼,她是不是記起自己有孕,卻騎著烈馬日夜廝殺?”

  誰能知道那時候的郭聖通,是什麽心情。

  “魏文昭,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話語,來掩飾內心的自私,就像劉秀不過是為了自己雄心壯誌,如果真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什麽不管自己兒子是不是賢德,就封王封地?郭家不管賢劣都封侯?不過是為了平衡朝堂權利,為了彌補全力襄助的郭家,為了自己留下賢名,哪裏是為了天下百姓?”

  魏文昭手指顫了顫,他沒想到過這些。

  褚青娘一口鬱氣出去,交握的手換了下上下,繼續說道:“你問我知不知道你心悅我?”

  魏文昭疲憊的桃花眼,多了幾分星光,期盼的看向褚青娘。

  “我知道”

  褚青娘的‘我知道’三個字仿佛春雨拂過,滋潤久旱的大地,魏文昭眼中幾乎含淚,心中幽深的絕望有一點點複蘇。

  魏文昭動情道:“青娘……”

  褚青娘卻沒什麽變化:“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愛我,你愛我,可那又怎樣?”

  桃花還來不及在春風中綻開,就枯萎在枝頭,魏文昭隻覺心裏又是一痛,仿佛被人血淋淋插進一把匕首:“我愛你,從沒有變過,這還不夠嗎?”

  “你愛我……”褚青娘抬眼,看向魏文昭眼中明明滅滅,卻死活不肯熄滅的微弱星光。

  “你愛我,卻從不尊重我,你想讓我做外室我就得做外室;你想我回來做妾,我就得回來做妾;你想我有孕我就得有孕?”

  褚青娘眼中也有了悲傷,她看著魏文昭,說:“魏文昭為什麽你可以追求你想要的,我卻不行?我不想做外室,我不想和另一個女人共享丈夫,我不想和你再糾纏。”

  淚水一點點彌漫上褚青娘眼睛:“魏文昭,我不想和你再糾纏。”

  魏文昭不是每見過褚青娘哭,當姑娘時受了小委屈,就會找他哭要他哄要他安慰;生穎兒時又痛又怕拉著他哭;懷安時向他示弱,眼裏淚花似有似無。

  可從沒哪次像這次這樣,讓他心疼。那淚水隻是薄薄一層霧,潮潮的,可是魏文昭的心卻一點點碎裂,裂出血縫嫩肉。

  他終於知道褚青娘此生再不會回頭。

  魏文昭一步一步,走在六月過分刺眼的太陽之下,十二分明亮的太陽,照著魏文昭慘白的臉色,他行走在太陽之下,仿佛一個移動的冰窖。

  一步步走在顏色鮮豔的花園,魏文昭卻似乎行走在寒冬臘月的雪原,耳邊回蕩著他和褚青娘最後的對話。那時候他已經拋下男人所有的尊嚴,幾乎是哀求。

  “青娘,為什麽你可以一次次原諒別人,卻不能原諒我一次?”比如呂文佩,她就原諒過很多次,幫過很多次。

  褚青娘看著虛空一點,停了一會兒回到:“大概因為愛過吧。”

  愛過所以不能原諒,原來心疼永遠沒有最痛,隻有更疼!魏文昭胸口隱隱仿佛被一隻手捏住,疼的難受卻無力掙脫。

  ‘大概因為愛過吧。’

  魏奇在書房門口憂慮的等著,看見魏文昭渾身枯寒進來,連忙迎上去:“老爺!”

  雙手扶住魏文昭胳膊,幾乎透著衣裳能感覺到他的冰冷,尤其臉色慘白嚇人,一雙豔色薄唇幾乎失盡血色。渾身唯一有顏色的,唯有一雙黑慘慘失神眼睛。

  魏文昭被魏奇扶著走進書房,再忍耐不住胸口難受,一個踉蹌撲到桌上,右手緊緊捂住胸口。

  “老爺!老爺!”魏奇急的額頭冒汗,圍著魏文昭轉圈,“奴才早說過……”早說過讓您別招惹褚娘子!

  可是魏文昭這幅樣子,魏奇怎說得出口,隻能改成:“老爺心口疼,不如奴才去請太醫來為您把脈?”

  魏文昭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著桌麵,強自忍耐著搖了搖頭:“下去吧,我沒事。”

  “老爺!”魏奇快哭了,慘白到有些發青的魏文昭,實在讓他難過。

  “下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老爺……”魏奇雙眼含痛。

  魏文昭撐起身子放下手,站直:“連你也不聽我的了?”

  怎麽可能,魏奇就是死,也不會違逆魏文昭。就算有千百個不放心,魏奇還是默默拱手退出去,出去時,還替魏文昭拉上書房門,他自己緊緊守在書房外。

  空蕩蕩的屋子隻有他一個人,魏文昭失魂落魄站著環顧,三四年不用的桌子、櫃子、羅漢榻,還有床榻以及……心中一陣刺痛,魏文昭別過眼。

  床榻上放著,他在映霞苑用了數年的被褥。

  別過的眼神掃到牆上,牆上鬥大兩幅楷書‘耐心’‘體貼’,因為裱糊的年代有點遠,卷軸舍色紙麵微微泛黃。

  魏文昭挪步走過去,抬起手輕輕撫上‘耐心’二字。原來再多耐心都沒用,原來在自己決定攀附呂家時,就永遠失去了青娘。

  心又是一陣窒息的疼痛,魏文昭強自忍耐過去。

  原來撥開那些華麗的辭藻,自己是那麽自私,從沒在青娘立場上考慮過;說的深情無比,卻從沒尊重過青娘意願,一切都是自說自話自己決定。

  手不可遏製的微微顫抖,魏文昭一把抓住卷軸高高揚起,他追不回青娘的心了,要這‘耐心’有什麽用!

  可暴躁的手卻凝滯在空中,一滴水珠鹹鹹濕濕的落在‘耐心’下的條案,圓圓地四下濺開。

  ‘耐心’兩個字被小心的放回牆上,魏文昭顫抖的手輕輕嗬護,撫摸著那個‘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