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吃瓜人      更新:2020-06-21 11:04      字數:5093
  “濟國夫人來了, 帶著月宛國國王的禦藥師!”太監喜悅的聲音, 仿佛還帶著草木發芽的蓬勃生機,“他說他能應對陛下的病症!”

  屋裏眾人尤其太醫們完全愣了,魏文昭背對著天佑帝,臉色有一瞬是完全肅殺的。

  左丞相也有些怔楞,吳太尉倒是露出喜色和激動。

  隻是不等屋裏有什麽反應,屋外很快轉來錢貴妃阻攔的聲音, 那聲音就算年過四旬, 還帶著清澈的嬌縱、不悅、和一絲傲慢。

  錢貴妃,受天佑帝寵愛二十多年的後宮第一人。

  “濟國夫人, 就算你是陛下禦封的一品國夫人, 就算你是宜王的嶽母, 也不能仗著宜王,在這後宮橫衝亂撞。”

  褚青娘對著錢貴妃屈膝行半禮, 聲音溫和卻毫不退縮:“貴妃娘娘千歲,臣婦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宮裏橫衝直撞。”

  錢貴妃不叫起, 褚青娘就維持著屈膝動作, 穩穩說下去:“臣婦一介商賈, 得蒙陛下恩遇封為一品濟國夫人、並西域皇商, 臣婦時常感激五內。日前聽說陛下抱恙,臣婦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替之,幸虧天佑我朝,月宛國禦藥師木法能治此病, 臣婦才求宜王帶臣婦及藥師入宮。”

  屋裏,大虞權利最頂端的幾個男人,不約而同屏住呼吸,聽屋外兩個女子對決。

  左丞相顰眉,不知該不該相信一個異國藥師;魏文昭眉頭微皺完全拒絕,他現在隻想敲定明王立太子,然後順利上朝繼位。可他更深知事急從緩,越到節骨眼兒越不能急,否則惹得病重皇帝生疑反感,那時不但明王遭殃,他自己也會被天佑帝猜忌。

  吳太尉倒是向前走了兩步,對褚青娘的到來生出幾分希翼。至於禁軍統領,一直扶劍站在帝王枕畔,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城牆,守衛著皇帝。

  天佑帝本人艱難的躺在床上,他雖然行動不便,可他縝密的思維還在,就算麵容歪斜,也沒有全亂方寸。他對著突然而來的希望,並沒有露出多少喜色,可以沒有完全拒絕,隻是艱難的喘息、聆聽。這時候才是最見人心的時候。

  屋外錢貴妃帶著驕奢,傲慢訓斥褚青娘:“濟國夫人知道自己是商賈最好,不過一個行商之人,就敢帶著蠻夷一個不知所謂的藥師,來給陛下診脈。你當宮中禦醫、正副院使都是笑話?”

  褚青娘並不想多和錢貴妃糾纏,因為她還做不了主。直起身,褚青娘淡笑道:“貴妃娘娘,您剛才沒聽到?這位公公是向陛下啟稟,說明陛下已經醒了,臣婦求見的是陛下。”

  言下之意求見的不是自己?被寵了二十多年的錢貴妃,氣的柳眉倒豎就要發作。

  褚青娘對著東華閣再次屈膝,深蹲到地朗聲道:“臣婦一品濟國夫人褚氏青娘,帶月宛國國王禦前一等藥師木法求見陛下。”

  這清朗鎮定的聲音透過殿門,讓人心頭一震清爽自來。不說別人天佑帝也滿意三分,不管事情如何,就憑這份鎮定自信也讓人心生好感。

  “草民逢春堂唐百病,願為木法藥師作保,他確實是月宛國一等禦前藥師。”

  又一道健朗沉穩的男聲傳進來,天佑帝眼神示意太醫院院使:唐百病是什麽人?

  沒想到院使眼裏露出幾分興奮,甚至躍躍欲試,他躬身道:“唐百病!陛下不知道,此人乃是京城醫者中的怪人,醫術精湛高明,某些方麵甚至比微臣還要高明。”

  比院使還高明?左丞相眼睛微微發亮;吳太尉眼睛更是明亮幾分;就是禁軍統領,雖然依舊麵色嚴肅,可握劍的手也緊了幾分。微微暴起的骨節,說明主人心中的激動緊張。

  唯有魏文昭對著屋外下意識皺眉,他實在不喜歡褚青娘這時候來攪局,這麽關鍵的時候!簡直像是有仇一樣。

  天佑帝眼睛也不自覺亮了兩三分,就聽院使繼續說道:“微臣這幾日就在想,如果京城中還有人能針對陛下症狀,就得是唐百病,隻是聽說唐百病前幾年去了西域,沒想到他竟然回來了!”

  老院使眼裏熠熠生輝,對著天佑帝深深揖手:“這是皇天庇我朝,微臣懇請陛下見唐百病一麵。”

  ‘咯吱’一聲,沉重的殿門打開,陽光從殿外照進來,褚青娘和一幹人進來行君臣之禮。

  “臣婦奏請陛下,允許木法藥師用割血之法,醫治陛下中風之症。”

  割血之法?一聽就不怎麽吉利,不說屋裏眾人如何不信任,太醫們如何麵麵相覷,魏文昭率先跪在褚青娘身側,對天佑帝啟奏。

  “陛下!”魏文昭帶著十二分忠誠模樣,還有關切痛心“陛下隻是血湧痰迷之症,雖然行動多有不便,可是險期已過,以後在後宮靜心保養,再加上太醫們用藥針灸,不會影響天年,可如果用這什麽月宛國藥師,治好皆大歡喜,萬一呢?”

  魏文昭不再說下去,隻是把頭磕在地上:“若有萬一,微臣萬死也抵不過心中悲痛,求陛下不要嚐試這中原沒見過的法子,您是九五之尊……”

  說到最後,魏文昭哽咽難言,跪伏的身子哭的一抽一抽。他能不哭嗎,褚青娘這法子成了,明王徹底與皇位無緣,而褚青娘在皇上麵前的分量將無人能及。

  不成……魏文昭想都不敢想,心裏怕得直抽抽,不成,魏家滅門之災就在眼前!褚青娘,你就非得這樣,置我、置孩子們、置魏家於不顧嗎!

  對於魏文昭的話,褚青娘臉色淡然並不反駁,一直在她身側的宜王撩袍跪下,對天佑帝啟奏。

  “兒臣得知父皇當朝吐血昏迷,立刻進宮侍疾,跪在東華閣外四個時辰,父皇沒有轉醒的意思,兒臣才做了人父,才知道父母的寶貴,怎麽能忍耐。”

  宜王在最關鍵的時候,用質樸的語言,誠摯關心的神情,讓天佑帝牢牢記住了他。

  “兒臣在宮外聽過唐大夫醫癡之名,想著他就在濟國夫人別院於是去尋,隻是沒想到唐大夫聽了父皇病症後,說木法藥師割血之法可以醫治。”

  屋裏那個不是千年狐狸,聽了宜王的話,心裏快速算計,跪了四個時辰出去找,為什麽將近兩天才來?

  就聽宜王繼續說:“割血之法,一聽就不吉利兒臣怎麽肯,可是唐大夫再三保證,又說父皇是最英明的皇帝,庇佑大虞風調雨順萬民安居樂業,他作為大虞子民,怎麽能害這麽賢明的萬歲爺?”

  一記馬屁拍到天佑帝身上,宜王卻說得自然而動情:“關鍵時刻,還是濟國夫人想的周到,立刻傳信給烈威侯府、慕北侯府、安順伯府……”

  宜王列了京中六家勳貴世家,這些都是家裏有中風癱瘓病人的。天佑帝伸出能動的左胳膊,掙紮著要坐起來,他明白褚青娘的意思了。身邊太監也是聽得心中激昂,連忙扶起皇帝,在他身後墊上厚厚的錦被。

  皇帝艱難的側著頭,眼裏懷著希望,看向地上跪著的第八子。

  宜王眼裏閃出淚花,看向天佑帝,好像孺慕又好像滿滿希望生機:“最終烈威侯府老將軍、安順伯太夫人願意試藥!”

  試藥效果呢!屋裏眾人隻覺得寒栗和雞皮疙瘩,在手臂和後背一陣陣顫栗,是期盼的激動的!

  魏文昭斂目神思清明且有些冰冷,如果效果不好,宜王、褚青娘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好了!”宜王對著皇帝的期盼,驚喜的淚花閃閃,“老將軍癱了七八年,如今已經能被人扶著走兩步了!太夫人腿上也有了知覺,父皇請您派人去驗看!”

  屋裏‘嗡’的一下,幾個太醫開始低聲又快速的交流,這些勳貴他們都給看過病,這兩位病情如何,他們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很快院使先出來請命:“陛下,烈威侯府老將軍的脈,微臣最清楚,微臣請命去烈威侯府。”

  天佑帝已經沒法點頭了,他揮了揮還能動的左手。

  另一個太醫請命:“微臣請命去安順伯府!”這樣的激動,是醫者對醫藥奇跡的熱衷。

  這次不用天佑帝動,左丞相揮揮手讓人去了,然後大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對木法深深揖手:“請藥師先為我朝陛下診脈。”

  然後,大虞和月宛兩國最頂級的醫者相互交流,唐百病作為熟諳兩國藥理的大夫,居中轉換講解,務必讓天佑帝得到最穩妥安全的治療。

  天佑帝用民間說法就是中風,用藥理說就是血擁痰迷,而月宛國的方法,是找到擁塞之處,用一種犀利的,奇特的銅製彎月小刀劃開放血。

  知道治療方法,太醫院協商覺得可以一試,唯一危險是血流不止,或者傷到重要經脈,可是有他們在,這些都可以規避。

  天佑帝聽了太醫院協商出來的結果,院使和另一個太醫也回來複命,院使眼裏星光璀璨:“陛下,老將軍脈象全通,假以時日就是再度提槍上馬也不是不行!”

  天佑帝終於露出舒心笑容,左手指向木法:“啊啊”

  貼身大太監,用袖腳抹掉激動湧出來的淚花,挺胸對木法笑道:“我們萬歲說‘有勞’。”

  魏文昭知道大勢已去,可依然叩頭到地痛哭流涕:“陛下三思~”他要用最誠懇的態度,留住天佑帝信任,以及萬一不幸,給自己以及魏家脫罪。

  唐百病和木法,穿上太醫院特質的白袍,院使和另一個名太醫,手持布袋在左右神思高度集中,他們負責萬一出岔子,隨時金針正穴、封血。

  唐百病在病人麵前,完全嚴肅細致,他確認擁堵之處,木法跟著再次檢驗。兩人手指按在同一處,抬起頭互視一眼,然後和大虞最頂級的醫者眼神交流,四人同時互看一眼,同時鄭重點頭。

  木法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盒子,取出手柄巴掌長,泛著冷光的小小彎月刀。

  天佑帝病好了,奇跡般,不過三天就行動自如,不過因為傷口在後頸,所以還要再靜養調理一段時間。

  廢太子被貶為庶人流放永州,明王也因為用人痘陷害皇兄,被貶為四品違命將軍,帶著錢貴妃封到一個小小縣城。

  太子位置再次空懸起來,可滿朝文武的眼睛都落在了宜王身上,這個低調的仿佛不存在的皇子,在關鍵時刻,卻憑一己之力,帶著濟國夫人闖宮救回了天佑帝。

  對著滿朝期盼,宜王倒不見多少喜色,反而整天呆在宮裏親自伺候天佑帝,喂藥、喂飯、擦洗都不用別人。

  甚至對著天佑帝滿意的眼色,也是兒子的謙遜:“父皇其實不用急著考慮太子的事。”宜王一邊用銀勺給天佑帝喂粥,一邊神色平和安穩,“兒臣知道朝臣們現在看中兒臣,父皇也滿意。”

  說這話的時候,宜王正吹著銀勺裏的粥,然後溫和的喂到天佑帝口中,完全沒有半分誠惶誠恐的樣子,反而話家常一樣:“兒子知道這話大不敬,可是在兒子心裏天家也是家,您是我父親,父子之間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

  宜王的安穩平和不急不躁,讓天佑帝十分舒心,索性靠在錦被上等著兒子慢慢伺候。

  “唐大夫和木法藥師,還有鄭院使都說了,過了這個劫難,父親再有十年二十年也不奇怪,您何必著急?儲君是大事,後邊還有許多小皇弟沒長大,您英明一輩子,總不能最後一件事沒做好,將來去了天上如何麵對列祖列宗?”

  天佑帝咽下兒子喂的粥,舒心的靠在錦被上:“英明一輩子不敢說,可是朕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萬民,將來去了天上也沒什麽汗顏的。行了,鄭院使也說了,朕年事已高應該保養為宜,你去跟左丞相好好學學平衡之術。魏愛卿那裏也不能少去,大虞官吏到底如何,他心裏一本賬,如何用人排布他那手腕妙的很。”

  宜王狀似無奈放下銀勺:“父皇,您就不能讓兒子好好伺候伺候您?要不讓誠王兄……”

  天佑帝乜斜自己兒子:“剩下三個成年皇子就你合適,再推拒就矯情了啊。”

  宜王笑了笑,沒有一點被看破的窘迫:“兒子不瞞您,兒子也想和父皇一樣名垂千古,可是父皇現在病著,兒子一步也不想離開。”

  宜王看向天佑帝,眼裏滿滿孺慕、依戀、真誠:“兒子就想好好伺候您,將來等兒子老了,兒子的孩兒也能這樣對孩兒。”

  “哎”天佑帝微微歎息,天家最難享的就是天倫,“去吧,好好學,就是孝順父皇了,生在天家能有天倫是福分,不能有也要把天下萬民時刻記在心上。”

  “是”宜王恭順的起身,放下九龍紋瓷碗躬身告退。背對天佑帝的時候,宜王眼裏多了幾分坦然和譏諷。果然魏文昭這手真真假假,和坦然誠懇,最能入皇上心窩。

  譏諷不過一瞬,宜王很快變成平和謙遜的模樣,走出門時,宜王碰見他的母親,新進冊封的柳妃。

  柳妃是端著果碟過來的,母子兩相遇眼神一觸即開。他們眼中似乎有什麽意味,又似乎什麽意味都沒有,如風過了無痕。

  柳妃笑眼盈盈,走近帝王之榻:“陛下,臣妾弄了果盤給您,您嚐嚐,有剛進貢的荔枝。”

  ……

  映霞苑魏思成終於同意分房,原因是木法伯伯太厲害了,他也要去西域,要去西域就得獨立勇敢,就得學會自己睡!

  魏文昭眼睜睜看著,看著成兒衣裳、被褥搬到西廂,然後是他的衣裳被褥被一樣樣搬出去。

  毫無辦法,他已經毫無辦法阻止褚青娘做任何事,皇帝信任看重褚青娘,兒子也不能再指望。

  在映霞苑主屋床上放了三年的被子,被小廝搬走,然後是衣櫃中冬天的衣裳、秋天的衣裳、夏天的衣裳……

  一樣一樣取出來、疊起來、抱出去。

  這收拾的不是魏文昭的衣裳,是他的心肝脾肺,一樣樣從青娘這裏摘除。

  魏文昭痛到麻木,轉身看褚青娘。褚青娘正在書桌後算賬,眼睛看著賬薄,素白的手和烏木算珠形成強烈對比。

  魏文昭看著,隻這樣看著,就覺得心痛的不行,他明明這樣愛青娘,明明已經愛的痛徹心扉,為什麽青娘就是不肯回頭看看?

  魏文昭看了一會兒,抬起腳,一步步走向褚青娘,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腳步可以這樣沉重,仿佛壓著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