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暖春寒 第三十章 江河丘嶽
作者:啊咿呦      更新:2020-06-21 03:17      字數:3873
  沒等婦人再問些什麽,程秋就已經開啟了仰慕模式,對著梅夏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砸過來,比如您什麽時候學的下棋?修為境界到了何處?當時怎麽下贏的小師兄?像夏天的驟雨一般,打得梅夏像荷塘裏的荷葉,一時堂皇起來。婦人看見自家女兒和這個叫梅夏的小家夥還挺投契,也沒出言打斷,在她看來,麵前的這個小家夥,雖然性格看上去有些畏縮怯懦,但眼神澄澈專注,懇切認真,讓人心生親近,雖然不太愛說話,但好像並不討厭自家女兒嘰嘰喳喳說個不休。

  至於梅夏的修為境界,她竟是看不出來,也許被哪位高人用一些秘寶遮住了氣息的外溢,防止別人的窺探,這種為了保護自家弟子而采取的必要措施,倒也並不罕見,見多不怪。

  梅夏幾乎是老老實實地一一回答程秋的問題,他說他最近開始下棋也就一兩個月的事,不過在此之前他跟人學過一次下棋,他指的自然是在幻境中的經曆。但在程秋聽來,當然就自然理解成是梅夏的師父很多年前就開始教他下棋了,那就說得通了。

  畢竟聽母親說,小師兄周塨的圍棋品段大概再強八品左右,絕對算得上天縱之才中的天縱之才。那眼前這個胖胖的小子豈不是有了九品國手的實力?

  梅夏還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麽境界,不過他不會半點武功,也不會打架。至於跟周塨下棋,覺得也許是對方看自己年紀小,有意相讓。

  看自家女兒大有不問到夜半三更不罷休的架勢,卜如春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得不出來製止了,畢竟,外麵暮色漸起,看那翻滾的烏雲,似乎將有一場大雨。於是叫程秋去把自己放在父親的那枚“求仁得仁”的印章拿來,程秋雖不知拿來做何用,還是去了。

  “你是魯山海新收的弟子?”

  依舊是“嗯”。

  卜如春還想問梅夏是不是就是那個下棋贏了周塨的人,又覺得大可不必多此一問,父親的來信上已經講得比較清楚了,眼前這個少年確實不可以年紀來衡量實力。

  婦人斟酌半刻,緩緩開口,“有些話還請你轉告魯山海,他既還此扇,我已知曉他的意思。我與他雖無夫妻伉儷之緣,卻終是有師兄妹之情,朋友之誼,。”

  梅夏點頭。

  等程秋取來印章,婦人從書架上取下一把折扇,上麵繪有一幅山水畫卷,水墨淋漓,意境高遠,氣格雅健,還有四個大字‘江河丘嶽’。婦人拿過印章,朝大字下方輕輕一按,整個淡雅高遠的水墨畫卷,仿佛被注入了一絲光明,遠山看上去更加明媚,流水看上去也更靈動。

  “你既是他的徒弟,叫我一聲師姑也在分內。相逢即是有緣,這扇子也不是什麽稀奇法寶,隻是上麵有著我們夫婦二人的一些感悟,就當是我贈給你的禮物,他日就算你轉贈他人,也全憑自己發落。有些話,也想叮囑叮囑你。少年郎,自當意氣飛揚,春風盈袖,多說些話,不要太死氣沉沉。”

  梅夏雙手捧過折扇,看外麵天青欲雨,也沒了逗留的心思,心裏感激麵前婦人的贈言,但不善與人交往的他覺得自己嘴笨得很,也不知該說什麽感謝的話,琢磨了半天,於是很別扭地擠出一句“謝謝……師姑!”婦人見他窘態百出,忍不住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頭,充滿憐愛之意。梅夏開心地笑了笑,然後端端正正行了個禮,就朝門外走去。

  走到門外好幾丈遠,後麵卻有聲音傳來,原來是程秋,拿著一把雨傘,把雨傘塞到梅夏手裏,拔腿就往回跑,走了老遠,

  才停下來,紅著臉,也許是因為跑的太急,朝著梅夏大喊,“喂——將來別把我忘了,等我長大了,我會去找你的!”

  梅夏懵懂而無知,僵硬地回了一聲“再見!”

  再見再見,既是一種告別,也是一種對來日相見的期盼。而梅夏和程秋現在還不知道,小時候的一種朝向異性的朦朧的欣悅,也許算不得什麽,世間情感往往相通,愧疚可能轉變成強烈的思念,愛情可能轉變成親情,而那最初的一點連愛情都算不上的萌芽,其實需要許多情感和想象力的澆灌,才能慢慢生根發芽長大,而等它長大後,你以為你當初種下的是一棵桃樹,結果卻發現隻有滿樹雪白的梨花。

  …………

  一場雨連綿下了幾日,桃花峰上早已桃花謝盡春紅,不過此時畢竟已是號稱人世間最美的四月天氣,既無二三月的春寒料峭,也無五六月的炎熱酷暑,一切似乎都很宜人。

  在雨後的山徑上,婦人牽著十來歲的女兒,女兒懷裏抱著一小摞書,正是卜如春和程秋兩人,看方向,他們是要去丘嶽峰程仁那裏。

  在一間沒什麽華麗擺設的簡單幹淨的房間裏,一個中年人模樣的男子正捧書而讀,聽到門外的腳步聲,便抬起頭來,說了句“來啦!”迎麵而來的妻子微微一笑,女兒氣喘籲籲,找了個地方將書撲騰一聲放下,然後就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找著什麽東西。程仁眼神詢問,夏如春連忙解釋道:“秋兒是去找棋盤。你徒弟下的那盤棋,你看了嗎?我們一起複一下盤吧!”

  程仁於是放下手中的書卷,隨口答道:“看了,輸贏不論,兩人能下出這樣的棋,還是很不錯的。”等待棋盤棋子就緒,兩人按照棋譜來擺棋,程仁執黑。程秋難得也在一旁認真看著,讓人懷疑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畢竟她平時最不喜下棋,雖說棋力尚可,但整日想著做個行俠仗義的女俠的她,幾乎很難坐在一個地方堅持一個時辰以上。

  程仁心思全在棋上,想棋之時,也沒注意自己女兒的異樣。

  一步一步按照棋譜擺完之後,程仁表情仍舊沒什麽變化,既無讚歎,也無批評。

  “以棋藝而言,塨兒是輸了半子,如果不考慮黑棋先行的優勢的話。而以棋意而言,我看不出那少年有何過人之處,太過拘泥於得失勝負,棋中氣象不值一提。反觀塨兒,‘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氣象不凡。圍棋之道與大道相通,這早已是世人的共識,若論大道,塨兒可如泰山正嶽,巍峨無比,此子不過低矮土丘,不及遠甚。”程仁並不知道當時梅夏確實有些太在乎輸贏了,因為這局棋不是為他自己下的,他怕自己一著不慎輸了棋,所以下的很是拘泥保守,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顯得氣勢淩亂,毫無章法,他在意勝負,所以沒有主動構建任何妙手來顯示自己在大局上的遠見,隻是一味依靠越來越熟練的計算能力,拚贏了相對較多的局部戰役,然後僥幸取得了勝利。

  “但你不覺得這少年有些古怪嗎?”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整盤棋黑棋百十來子,幾乎每隔三十子,棋藝都有明顯攀升,依我看,能控製地這麽好,難說不是一開始就隱藏了實力。”程仁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不,那個少年不像是會作偽之人!”和梅夏有過接觸,所以她知道梅夏可沒有那種故意隱藏實力的心機。

  程仁當然相信自己夫人的判斷,於是又重新看向棋盤。一旁的程秋也在焦急地等待著父親的最終意

  見,當然她更想聽到的是認可和稱讚。因為聽到別人稱讚自己崇拜的人,那種成就感不比自己受了稱讚來得少。但父親依舊在皺眉思索。

  程秋一拍腦瓜兒,“差點忘了,魯叔叔不是還給了一個棋譜嗎?會不會那個也是他下的?”說完趕緊起身從一摞書裏把那本棋譜翻了出來。

  看記錄,也是梅夏執黑先行,隻不過不知道執白的是誰。程仁一步一步按照棋譜來擺,每擺一子,似乎眼睛就亮一分,中間也有猶豫、疑惑、思索,然後便是豁然開朗,擺完白棋最後一子,他幹脆發起呆來,仿佛眼前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畫麵。

  在儒門修行之中,有一種獨特的境界,稱為“入神”,讀書破萬卷,下筆可入神,觀人間勝景,亦可入神,但這種玄而又玄的境界,從來隻有入平天下境界的人方可偶爾進入。而“入神”之時的某些感悟對於大道進階很有幫助。

  程秋自然是不認識,隻是以為父親在發呆,卜如春如何能看不出來,沒敢打擾,向程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起在旁邊靜靜等著。

  等了許久,程仁才從“入神”之中醒來,旁邊的程秋連忙問父親怎麽了,程仁先歎了口氣,用手向棋盤一指,將神思注入棋局之中,程秋就驚訝地看到棋盤之上,有光霧翻騰奔湧,片刻之後,棋盤兩邊以中盤線為界,分別呈現兩種毫不相幹的畫麵,左邊是一片桃林,花落紛紛,右邊山形水勢,山有靈動之形,水有磅礴之勢。

  “這桃林?是‘無邪劍陣’?下棋的好像是父親。”卜如春道。

  “右邊這是什麽意思啊?”程秋問道。

  “這大概是那少年的氣府圖景,山水之間,水土相融,山含水姿,水有山勢。那少年也許是世所罕見的能儒道兼修之人。”

  天地之間,氣分五種,有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與之相匹配的修行之人的體魄氣府,亦分五種,屬金者,吸納金之氣修行便可事半功倍,其他屬性也是如此。雖有五行,而水土兩種乃是最為基本的兩端,二者並非對立,而是並列,成為五行的兩大支柱。金類土,炙土可以為金,火似水,相反可以相成,水土合可生木。以儒道兩門而言,儒門功法偏向五行之土,厚重踏實,堅定不移,程仁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道門功法偏向五行之水,靈動流轉,如羚羊掛角,道門高手,多是如此。相傳西方佛國修行者功法則取五行之金,剛猛之中有無上正氣,這點倒是和儒家先哲所謂的“浩然正氣”相近,有光明正大之意。

  然而世間既然有慣例,便總有例外,比如魯山海便是秉性所至,和五行之水更親近,雖然修習的也是儒門功法,但亦有水之靈動,而道門之中亦可有秉性堅韌如金土之質者,李淼便是一例。而亦有同時兼具兩種五行屬性的體魄存在,但最多隻能兼有兩種,比如水和火,土和木,土和金等等,而幾乎很少有水和土兼有的前例。

  令程仁感到驚奇的是,梅夏並非僅僅是身具水和土兩種屬性的體魄和氣府,形而上之謂道,形而下之謂器,受之於天者為性,人所秉受者為氣。

  而更為難得的是,從他和對方的對弈之中,已經若隱若現出對山水相通相融的理解,明明適宜剛硬之時,偏偏靈巧化解,適宜取勢躍遷之時,又穩健踏實。想起自己三年前途經東海時親自題在扇麵上的“江河丘嶽”四字,不過一時之感悟,而此子卻成此氣象,著實讓自己吃驚不已。

  “是我先前說錯了,這個孩子將來的路會很長、很高、很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