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暖春寒 第二十九章 相見不如不見
作者:啊咿呦      更新:2020-06-21 03:17      字數:4588
  魯山海走後,老人還坐在原地,隻不過身後站了一位身材修長、麵如冠玉的年輕公子。看上去似乎剛剛及冠不久的年輕人,正是被譽為“卜家麒麟子”的年輕一代的天才。那年輕人正專心看向棋盤。

  “蘇兒,怎麽樣,能看出那孩子的棋力深淺嗎?”

  年輕人搖了搖頭,“對手太弱,看不出實力深淺。”

  ……

  客棧窗戶朝西,晚飯之後,憑窗而立,一彎下弦月慢慢爬了上來,爬過樹梢,爬上雲彩。缺月正如此刻魯山海的心境,有不舍,有無奈,然後轉成決然,隨後又是惘然。

  從燕北城裏出發,若要去長安,便要西行,但魯山海更願意轉個圈,先一路東南到位於曆城的夏家,試試自己的本事可以破幾個陣,然後才西行去求仁書院,如此大費周章,不過是想要多看一下自己的心意,是否真的能夠拋下那早已如歲月陳酒一般彌漫開來的單戀,想了一路,卻隻是更加紛亂,感情之事,往往如此。

  此時看著天上半圓未圓的明月,心思飄向遠方,那位於長安城的求仁書院,書院裏桃花峰頂的竹屋,那裏的人恐怕不曾像自己這般遠望吧?雖然不是圓月,但千裏之外尚可一共。

  千裏之外的求仁書院裏,不見高樓林立,隻有一排排整齊而幹淨的房舍,是給數千來此求學的學子學習居住的地方。而書院所在的丘嶽峰頂,一棟和普通房舍並無區別的屋子,孤單地立在那裏,雖略顯寥落,卻又卓爾不群。房屋正廳,燈火之下,一人正抱膝讀書。與丘嶽峰毗鄰的桃花峰上,住著院主夫人,以及求仁書院的女弟子,畢竟男女弟子住的太近頗有不便。隔峰而望,也許拉長的隻是空間上的距離,那些少男少女們的心也許貼得更近也未可知。

  此刻,那院長夫人,正是魯山海心心念念的不家小姐,正和自己十來歲大的女兒,照著棋譜,擺著棋子。燈花閃爍,映在黑白棋子之上,便有些斑駁可愛。

  小姑娘名叫程秋,模樣生的極為標致,笑時露出上下的小虎牙和淺淺酒窩,十分可愛。

  “下黑棋的是誰呀?這麽厲害!小師兄輸了棋會不會很難過啊!”小姑娘稚聲稚氣地表示自己的好奇和擔憂,擔憂自家小師兄周塨,好奇那個能下贏自己的天才小師兄的人究竟是誰。

  婦人雖早已年過半百,但並無太多歲月痕跡,一身素淨,卻自有一分嫵媚和驚豔。“雖說舉世公認黑棋先手優勢很大,而最終對手看上去隻是半子險勝。但那少年,頗有些古怪。”婦人並未將自己的發現說給女兒聽。從周塨的來信中可以看出,他對那個少年極為推崇,看來是輸的心服口服了,也許還有自己沒有看出來的東西,過幾天要去北院裏跟自家夫君探討一下了。

  至於周塨為何先寫信給自己,而不是給自己的師父,其實是因為這個小徒弟有些怕自己嚴厲的師父,自己輸了棋,說不定要被師父罵一頓,而告訴師娘,再通過師娘讓師父知道情況,就要好上一些。卜如春笑罵一句,“這個小機靈鬼!”

  “娘你今天不去北院了?”程秋下了床,蹬上鞋子,準備向外走。

  “有些事要處理,就不回了。”

  小姑娘唉聲歎氣,極力摹仿大人的口氣,“哎,那好吧。我把棋譜給我爹送去吧。我爹說不定以為是娘寫給他的情書哩!”程秋簡直要為自己的奇思妙想鼓掌了,迎來的卻差點是母親的巴掌,被自己母親直接推出門外了。程秋依舊得意不止,學著母親平日裏跟父親告別的情境,並不回頭,小手一揮,一聲“走了”,她覺得真是瀟灑極了。

  ……

  與丘嶽峰毗連的桃花峰,往日裏便總是一片鶯鶯燕燕,歡聲笑語,一方麵是因為這裏居住著求仁書院的女弟子,有不少正是豆蔻年華的妙齡少女,同學之間互相調笑逗樂實屬日常,而另一方麵院長夫人又並未刻意管製,夫人不像程仁那樣嚴厲,所以那些女弟子們也就不太害怕,撒歡打鬧往往有之。比如這個取笑那個對書院的哪位男學生心有所屬,那個又說這個前幾日和誰誰誰在桃花峰下私會。而今天傍晚,桃花峰下麵的入口處便聚集了一群女弟子,遠

  遠看著剛剛從空中落下來的一行三人,各自發表著自己的議論。

  “看到那個小男孩了麽?我猜大概有十四五歲了”說著笑容詭異地瞅著旁邊的另一個相對年幼的女子,“小紅啊,我看他跟你可配的緊,快去求師父把他招上門,保你不後悔。”旁邊眉眼尚有些稚嫩的女子看起來性格也有些柔懦,“祝姐姐別取笑我了”,臉色有些發紅,恰如其名。旁邊一個看不過眼的就過來幫腔了,“知道祝姐姐喜歡比自己小的,我可知道你暗戀那周師弟好久了”,祝姓女子慌忙要過來掩她的嘴,臉色羞紅,但同時打死不認賬,“你別瞎說……周師弟是咱們院主的寶貝徒弟,我可不敢想。”

  另一處一些看上去稍微成熟一些的女子,其中有一個頭上有些珍貴的珠釵配飾,神色頗為倨傲,看誰都是嘴角輕蔑一笑,好像看到的隻是一個個物件,打量了魯山海三人幾眼,看不出是什麽來曆,就不再感興趣了。

  書院之中有規定,所有人白天一律著統一書院服裝,男女弟子皆是青白兩色衣衫,女學生往往嫌棄衣服的素淡,但礙於是院主親自定下的鐵律,她們也沒轍,但還好沒有慘絕人寰到連首飾都不能帶。

  這邊人群之中有個年紀稍大、修為頗高的,“你們可別小看那幾個人,說不定是夫人的貴客。那個大叔恐怕實力驚人,遠超我們大家,就是那個看上去有些虎頭虎腦的小姑娘,實力至少也是正心上境,隻高不低,那個小男孩,我也不出深淺。”一旁的眾人都很吃驚,正心上境當然不是很高的境界,但能那麽小年紀就入正心上境,而且即將突破號稱儒門修行“天塹”的“修身”境,也可以算是個天才了。

  而那個驕傲的仿佛錯生在一群鴨子中間的白天鵝一樣的女子,雖然修為境界不如那個年長女子,但眼界卻絕非前者可比。“依我看,師姐這是怕嚇到你們,那個小丫頭,我看甚至早已過了修身境,應該在齊家境中境左右。”一句話既顯示了自己的眼界,又沒有傷了師姐的尊嚴。見尚有台階可下,那年長女子也趕緊抓住救命稻草,“王師妹說的不錯,果然不愧是大家族出來的子弟,先前我故意說低那小丫頭的境界,隻是為了不傷你們的自信心,讓你們太受打擊而已。”說完微不可察地朝那“王師妹”點頭微笑致意。

  魯山海在大門之前駐足徘徊,明月見魯山海要等待不知多久,便拉著梅夏找了一處幹淨石階,坐著打量周圍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山上終於走來了一個人,看樣子正是從院主夫人的竹屋裏走來,來接引“貴客”,而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程秋。

  見到三人,程秋率先向魯山海行禮,“魯叔叔,家母命我代為致意,不知叔叔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魯山海本也沒有上山見人的打算,朝梅夏說了句,“記住我教你的話了吧,你跟她去吧。對了,別忘了把這個拿著”,於是從懷中掏出一把折扇和一本薄冊子,書裏麵其實是記載著一局棋譜,“扇子給程夫人,書就說是給程院主的。”

  程秋見魯叔叔看來是不會上去了,也罷,不過這小子是哪根蔥啊?

  “這小子,你叫啥?”

  “叫啥用你管?”旁邊明月早就火上了,這哪兒來的不懂禮貌的小丫頭片子。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會第一次見麵開始就產生“敵意”的,也許是“同行相輕”,兩人都屬於可愛中帶著霸道的女俠風範,於是兩個小姑娘就都對對方看不順眼。

  梅夏出於禮數,沒有在意對方的輕視,端端正正回答說,“我是梅夏”,早已被明月瞪了一眼,仿佛是在埋怨他不該答話。

  魯山海看著這兩個小姑奶奶的鬧劇,哭笑不得,這怎麽就杠上了。不過還是叫住明月,“讓梅夏一個人上去吧,明月陪我在這兒等著。”

  明月無奈,附在梅夏耳邊不知說些什麽,梅夏一個勁的點頭,示意明月可以放心。

  程秋滿肚子疑惑地帶著悶葫蘆梅夏走了之後,魯山海就和明月一起坐著,無聊地發呆,看山看水,聽雨聽風,聽空氣中彌漫的桃花香氣。

  桃花峰嘛,他自然是很熟的。當年和程仁、卜如春一

  起入周元門下。師父便在如今丘嶽峰的地方結廬而居,至於當時為什麽選擇了丘嶽峰,而不是臨近的桃花峰,自然是因為,不想讓滿山的桃花香氣,勾走了讀書人的興致,亂了讀書人的心境。不過春兒是很喜歡這裏的,時常來此放鬆撒歡兒,哪次被師父罵了,書沒背好,就總是來到這宣泄傾訴一番,魯山海也經常陪著。桃花紛落如雨,樹下立著的魯山海心思如雲,總覺得那一縷心思仿佛到處飄落的桃花,掃也掃不盡,撥也撥不開,總在眼前轉悠。

  後來,三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家。再後來,三人再見於卜家,那時春兒似乎更有女人味兒了一些。再後來,程仁攜卜如春,一同來到此處,成立了求仁書院。轉了一圈,現在三個人也算是在此地重新相遇了。但那又怎樣?相逢未必有緣,相見不如不見。感受著十丈之外的熟悉的如潮如瀾的浩然氣息,魯山海笑著自嘲道,“真是個小氣鬼!防火防盜,防我魯山海呀!”隻是那人並沒有走過來,隻是默默站了一會,就又走了。桃花峰上被壓抑的少女們的笑聲立刻又像脫網的遊魚,歡快了起來。

  走在上山的石階上,梅夏顯得不疾不徐,像是一個人間巡遊走馬觀花的旅客,稱得上悠閑自得,不像旁邊的小姑娘那樣,風風火火。於是,梅夏就被旁邊的小姑娘催了又催,“我說你這人,走路怎麽也這麽呆!跟我那個呆板的小師兄一樣,我娘說那叫什麽君子靜心,等我將來成了天下無敵的大女俠,你們這樣的人我要見一個打一個,走個路都得裝模作樣,實在是無趣!”

  大道修行便如登山階梯,有人欲速不達,有人無心插柳,拚的是天賦,是意誌力,更是一種心境。但心境又分很多種,有人吊兒郎當,有人埋頭苦幹,有人順遂心意,但求自然;有人看似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實則用心精純,心無旁騖;有人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執念已深。但無論哪一種,也許都有其通向大道的一天,隻不過路有遠近之分,道有大小之別。

  被領到竹屋門口時,小姑娘二話沒說就衝了進去,梅夏卻停下行禮,聽到裏麵傳來一聲“進來吧”,才直起身,走了進去。聲音溫柔悅耳,梅夏很好奇聲音的主人會是什麽模樣,會不會像自己娘親一樣?

  “你是梅夏?”

  “嗯。”看到麵前婦人一身素淨白衣,溫柔親切,讓梅夏不由自主地生出親近之感。“程夫人好!”

  “是你下贏了周塨?”

  又是一聲“嗯”。

  剛準備爬到桌上的程秋,撲騰一聲就摔了下來,“啥?你就是那個小天才?”眼睛瞪得極大,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梅夏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說了一句,“他…很厲害!”這實在不是一句謙虛的話,因為這等於是在說自己也很好,甚至更好。

  婦人覺得麵前的孩子還挺有意思,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魯山海想說什麽?”

  梅夏於是就像背書一樣,把魯山海教給他的那些話機械地一字不錯地重複了一遍,大概就是並不後悔幾十年如一日的癡情,等待和追尋同樣是世間美好之事,但最近想通了,自己這樣執著,或許也是對如此深情的自己的執著式的自戀,是該放下心結,“憐取眼前人”的時候了。

  魯山海自從自己和程仁結親之後,許多年一直避而不見,這次忽然要來見麵,夏如春大概也能想到是何意了,聽到梅夏轉述的這些話,倒也在自己意料之中。不過麵前的小家夥卻讓她有些忍俊不禁,一來這種像稚童一般咿呀背書的口吻實在有趣,二來讓一個這麽小的孩子來轉述大人之間的愛戀取舍,終究是有些滑稽。

  像背完書之後突然輕鬆的學塾稚子一般,梅夏也是如釋重負。想起師父的其他交待,就把折扇和那本棋譜拿了出來,程秋眼疾手快,搶先接了過去。婦人看到折扇,便知是自己多年以前贈給魯山海的那把“桃花扇”,還扇之意,再明顯不過了。雖是有些傷人,但也算誠懇,雖不免有些感傷,卻終究算得上解了一樁心事。

  相逢未必有緣,相見不如不見。

  隻是這天下不能成為有情人的男女便注定再難從容相見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