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暖春寒 第二十四章 青萍之末
作者:啊咿呦      更新:2020-06-21 03:17      字數:3974
  等到樓下漸漸安靜下來,明月就發現房間的門自己開了。

  魯山海苦笑不已,得,這次又被明月在心裏記上賬了。不過俗話說得好,債多不愁,倒也不太放在心上。剛才要不是他臨時加固了布在房間周圍的結界,梅夏那一衝,就像一張稀鬆陳舊的漁網誤進了一條死命掙紮的大魚,掀起了極大波瀾。

  早上下去吃飯的時候,明月就一直生氣地不理睬魯山海和梅夏,當著人的麵不好多說什麽。吃過飯,重新回到樓上房間,魯山海才鄭重地將二人叫到房間,語重心長地說,“永遠不要用自己以為的善意去幫助別人,你們以為逞一時之快,下去幫他們打發了那幾個地痞就行了?像這種地痞最是難纏,喜歡記仇,你友善對他,他會覺得你好欺負,你待他一分惡,他便要還以十分。今日若你們下去將他們打一頓,他們自然隻有挨打的份,但這份惡意又會算在誰的頭上?你們這種隻求行俠仗義時心中痛快的所謂俠客,做完好事拍拍屁股走人了,事後的惡果還不是要那些被你們暫時救下的人來承擔。你們難道還能一輩子守著他們?你今日做了好事,明日走了,後日他便來報複,你又當如何?你又不能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全家,他們也罪不至此。”

  本來生氣時嘴巴鼓鼓的明月,聽完之後就泄了氣一般,小聲嘀咕著“知道啦!”接著就蹬蹬地跑下樓去。

  魯山海下樓前又囑咐了梅夏幾句,真正的善意是要站在對方的角度來考慮,你覺得是對別人好的,想把那份善意送給別人,也許那正是他的毒藥。但人又何嚐沒有如此自以為是的時候呢?世人世事亦往往如此,有時難的並不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是“己所欲勿施於人”。

  梅夏似懂非懂,發著呆想著心事,但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很像個認真聽課的學生,讓魯山海很是滿意,覺得不枉了自己這頓掏心窩子的說教,看來聽得不僅是入耳了,而且走心了。

  樓下老人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木桌前,啪嗒啪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遮掩住了老人滄桑卻堅毅的麵孔。

  老人年輕時是個走南闖北的行商,大江南北走遍,見識也豐富,身手也有一些,早年跟著一個行伍出身的同行商人學過幾手,魯山海一行人一到店裏,他就注意到了不凡之處,雖說並不知道魯山海等人的確切實力,但那種淡定從容,舉手投足間的自信風采,哪裏是那些不知江湖水深淺的雛兒能有的。

  今天早上樓下動靜大,那幾位客人在樓上肯定聽得到,而且有能力幫忙,卻沒有出手,老人也並不埋怨,對麵主動幫忙是情分,沒有幫忙隻是本分罷了。況且有多少隻圖一時豪邁卻不顧後果的所謂“好心人”,老人見多了,沒有三個,也有兩個。這狗日的世道,壞人永遠占便宜,好人永遠吃虧,老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

  清源小鎮,郝仁正在丹青家幫忙劈柴,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於是對著空氣問道,“是誰在說我?”又自言自語道,“或者是誰在想我?”

  但丹青並不理睬,依然認真低頭做著針線活。

  郝仁又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今天是四月十六,下個月的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記得沒錯吧。”

  丹青聽到生日,想起了今天正是四月十六,是弟弟的生日,每年弟弟的生日恰好比自己的提前一個月整。

  郝仁看丹青雙眼呆滯,手上的針線活也停了,暗道不好,不小心又提起了她的傷心事。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讓以前不好的回憶慢慢變淡一些,卻又不足夠使人完全忘記,擺脫影響。就像離別之後

  ,下了一場大雪,覆蓋住了漸漸延伸向遠方的腳印。可郝仁一個不小心,就又踩上了一些腳印,讓那薄薄的一層雪上顯現出離別的悲哀來。郝仁啊郝仁,你真是個壞人啊!他心裏自言自語道。

  丹青漸漸回了神,努力笑道,“沒關係。今年生日我也不太想過,等明年吧,我預感明年的生日會是一個好日子。”

  那笑容裏明媚的憂傷,讓郝仁看的呆了。

  ……

  本來隻打算在這家三清客棧住一晚就走的,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明月正和店裏的那位姐姐在櫃台前說悄悄話,也許是在安慰她。

  魯山海主動湊到老人所在的桌子,老人視線投了過來,開口道,“請坐。”魯山海就隨手拉了條長凳坐了過去,一點也不在意老人淡淡的祈使語氣。魯山海本就討厭繁文縟節,似這般道家常說的“欣然共處、海鷗不疑”的境界他倒是心神往之。

  “不知這客棧之名‘三清’可有什麽說法?”魯山海主動搭話。“難道是道家所謂的‘一氣化三清’?”

  老人愣了半天,深吸一口,又吐出煙氣,“啥?不懂這些文縐縐的,就是聽著有味道。”

  這就讓魯山海尷尬地不知道怎麽接話,準備了一肚子的學問典故隻是沒機會說出來了。魯山海就想換個話題,誇一誇老人的孫女,又怕被當成老色痞。

  倒是老人先問起話來了,“你們是南邊來的?”意思很明顯,長江以南,無論是哪個國家,都稱南邊。而且魯山海注意到這裏對南方人有一些別扭。

  “倒不是南方的”說著手往北指了指,“燕北城!”

  老人會意,為魯山海稍稍解釋了一下,“這裏的人有些敵視南邊的人。老漢我年輕時走南闖北,可沒有這般南北門戶之見,隻不過前些年這裏的人和南邊的人做貿易時起了爭執,還鬧出了人命,所以就結下了梁子。”

  魯山海知道,昨日聽旁邊桌上的幾個人講了些。又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之前覺得此地有些怪異的原因。南北和平了近百年,居民互通貿易實屬平常,雖然偶爾有一些恩怨爭執,並不影響大部分人的心向和平。就像一根有彈性的弦,有時繃緊,有時鬆弛,整體卻呈現出和諧的規律感。但此地的弦卻似乎有些崩的過緊,這點並不尋常。而不尋常的現象背後往往有不尋常的原因在。但此時不宜深思,魯山海將思緒轉回。“就你們爺孫二人?孩子的父母呢?”

  “他們命不好,早就歿了。”老人倒是很看得開,眼神中也並無悲戚,這不是麻木和冷漠,而是已經能夠坦然麵對了。“以前一直漂著,但柳兒他爹娘把她撇給了我,總不能讓孩子跟著我吃苦,就回了家鄉,開一家客棧,也不求富貴,勉強維持住就行嘍!”

  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直接提及早上的事情。

  一轉眼天快黑了。

  本來已經是晚飯時間,魯山海和梅夏早早就坐在飯桌前,明月卻鬼鬼祟祟地,和柳兒姐姐一起出了門。

  明月雖然年紀不大,婷婷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但人小鬼大,也看過不少的傳奇話本,才子佳人。明月眨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問道,“姐姐,你看今天天氣是不是還算晴朗?”

  柳兒腰肢纖細如細柳,走起路來正心不在焉地左右張望,一聽臉就紅了,諧音“情郎”,輕輕啐了一口,“別取笑我了,你將來有意中人的時候隻怕也是這樣。”

  明月道,“我才不會。”又打算繼續作怪,“姐姐你說,詩詞裏麵為什麽說‘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是不是天有些黑但又沒有全黑,模模

  糊糊辨得清輪廓?雖然是十五的滿月,但被柳梢遮住,就有些影影綽綽的朦朧美。”

  柳兒聽了就要去擰明月的臉頰,明月轉身便跑。

  彼時月下樹影姍姍,清風習習。明月眼尖,瞅見了不遠處柳樹下一個模模糊糊像是男子的身影,就從後麵推了柳兒一把,“姐姐,你去吧,我就在這裏等著你。”

  明月就待在原地,看天看地,無聊地跺腳發呆。過不多時,見兩人竟然一起回來了。見柳兒眼裏竟似乎閃著淚花,應該是剛才哭過,但對身邊俊秀男子並無責怪神色,讓明月一頭霧水。

  三人一起回了客棧。

  進了門,店裏並無其他客人。那看上去大概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跪在地上,咣咣就是三個響頭。

  魯山海坐著看好戲,梅夏不明就裏,一臉迷茫。那老人則冷哼一聲,端起桌上的酒杯自顧自喝著。柳兒眼神在自己意中人和爺爺之間徘徊,焦急又無奈。

  “你是個不錯的後生,但並非良人。”老人一直覺得這個名叫韋信的年輕人心太大,大到一個小小的太清縣,陽平郡,甚至一個淮州都未必裝得下。年輕人有上進心是好事,但太上進了,也不是好事,怎麽可能給自己孫女安穩和平凡的幸福。

  那年輕人從容不迫,站起身侃侃而談,“我此行一是為表白心意,而是告辭遠行。”

  短短兩句話,在各人心中激起不同的波浪。或詫異,或欣喜,或無奈,或好奇。

  梅夏心湖上同時響起魯山海的聲音,“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境界並不太高,隻是修身境而已,但似乎並不是普通的修身境,底子太紮實,恐怕也是一個可以從修身境一步登天的苗子,一定是有高人指點,讀書養氣,但又刻意壓製境界,隻為最後的一次突破和一鳴驚人。當然,除此之外,其天賦也得足夠好。”

  梅夏凝神細看,發現那人心湖上空懸浮的場景是一本書,書下壓著一把劍。書名《孟子》,劍身銘刻“浩然”二字。

  梅夏當然也並不知道浩然劍,這把劍在名劍榜上沒有排名,但絕非俗物,而是據說傳自儒家六聖人之一的亞聖,後來不知因為什麽原因,此劍消失在了曆史長河之中,不然此劍說不定可以躋身名劍前十。

  那年輕人眼神堅毅,“信願以十年為期,十年之內,我韋信定能在天下亂世中脫穎而出,那時再來風風光光迎娶柳兒。”

  老年人輕蔑冷笑,“好大的口氣!照我的意思,就算你飛黃騰達了,也未必能給柳兒幸福,但既然你們互相中意,我的那點看不上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但你說你會在亂世脫穎而出,如今朗朗乾坤,哪裏來的亂世?村裏都說你是書呆子,讀書讀傻了?”

  那年輕人接下來說出一番讓魯山海都驚訝萬分的話來。

  “微風常起於青萍之末,隻有善於觀察的人才能看到。五年十年之間,南北必然要一戰。此地縣令郡守韓藻,表麵上看碌碌無為,但那隻是表麵現象,我雖然不知道韓藻每天都做些什麽,但隻要注意到太清三年兩災,但卻從無太大饑荒這一點便可以看出那韓藻並非庸才,相反,一方麵遵循朝廷政策,鼓勵南北交流溝通,貨物貿易,但這正是暗度陳倉,隻有接觸才可能會產生矛盾和對雙方利益分歧的確認,國家層麵如此,民心亦是如此。而在有關南北交流中出現矛盾時,若有意偏袒南方,既可博穩固南北邦交之誼的名聲,實際上又使得北方百姓暗自對南方心懷怨恨,這便是暗度陳倉,其高明之處便在於此。民心在暗處流動,關鍵時刻稍加引導就可能匯聚成一致對外的江河波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