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風流
作者:烏色鎏金      更新:2020-09-05 11:57      字數:5104
  沈梒歸朝之後,續任禮部侍郎。他繼任之後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闊斧地開始進行科舉改革。在考試內容上,廢除死記硬背的明經諸課,也不再考察詩賦,專考經義和時務策、律令、斷案等,選拔實用人才。

  他亦上疏正寧帝,欲廢除察舉之製。按祖例,本朝大員及封疆大吏皆有名額可舉薦天下名士才子給朝廷,這些人員經過統一考試後,優秀者便可直接錄用。前幾朝,察舉之製的確創造出了““群士慕向,異人並出”的盛景。然而近百年來,尤其是在洪武年間,任人唯親、唯財、唯勢,權門勢家把持察舉的結果,許多平民儒士中之優秀人才被拒之門外。選拔出的人才還未入朝便已分門別派、上下串通,直接導致了愈演愈烈、攀扯越來越廣的門派權勢鬥爭。

  然而對於許多世家而言,察舉之製是他們收繳賄銀、廣納門生的大好機會,又怎會坐看沈梒將他們的門路斬斷?自沈梒上疏的第一日起,便有接連不斷的彈劾奏折飛入內閣,卻都被正寧帝強硬地駁回了。

  這位年輕且雄心勃勃的帝王雖與沈梒一般,欲根除黨派之鬥,以正國家根骨,但卻又怎奈有些事情也不能急於一夕一朝。與沈梒商議之後,他們也隻能暫放廢除察舉之製的念頭,專心致誌推進科舉改革。

  而另一邊,戶部也在某尋著充盈國庫的法子。曾經與草原的互市推進了北方經濟的繁榮,但如今北部的草場已被混亂的內鬥和烽煙籠罩,民不聊生、流離失所。不少流民南下,如何安置流民、解決隨之而來的治安隱患又是一大問題。如今雖不和北方打仗了,軍需暫時沒有那麽旺盛,但又有水利急等著用銀子,必須得想出個能補上互市窟窿的法子來。

  也便是此時,謝琻提出了造船航海、遠播本朝威名的建議。本朝的船業本就十分興旺,隻是大多用於南北內陸通商,偶有出海也是私人航隊。謝琻提出,何不改私為公,於西北闊廣處修建船塢,開發自北而南的外海通商線路。一來,這些船塢能妥善安置南下的流民;二來,外海通商能進一步促進商貿繁榮;三來,也有助於廣結外友、遠播大國風儀。

  他這個提議,在很多守舊老臣看來,無異於是天方異談。那些海外的蠻夷之國,粗野又不開化,怎麽能與這些人做生意呢?

  可在正寧帝看來,謝琻的這個建議著實有趣得緊。在他還位儲東宮之時,便曾見過西方來的傳教士,聽他們說過在中華大地之南之西亦有廣袤土地和繁榮文化,若是真能與這些民族建立往來,實在是一件樂事。

  所有的改革與變化,都在反複的爭執、討論、磋商、抗議中緩緩前進著。而當時身在局中的人們不知,他們正隨著時代的劇變,一點點走向這個王朝鼎盛的繁榮。

  後有史書將這百年時光稱為“正寧盛世”。在這段時間裏,疆土安寧,百姓安康。正寧帝年少即位,無外戚輔臣幹政,卻有良臣輔佐,雷厲風行地進行了一係列改革。內有科舉昌明,天下名士來朝,百舸爭流、千帆競發;外有經貿繁榮,商隊拓海而行,一時間八方互通、四海來朝。內安外昌,造就了千年難得一遇的鼎盛百年。

  後曾有詩雲: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那是一個何等令人豔羨的年代!

  ————

  然而還處在正寧初年的人們,並不知道他們正在走向一個怎樣的未來。沈梒剛剛歸朝,每日忙得腳不沾地,需要讀的文書堆得老高,每夜裏的燭火都要燃到日色破曉。

  謝琻雖也忙,但更看不過沈梒就這麽糟蹋自己的身子。他才回了謝宅沒幾日,又忍不住搬回了沈梒家中,每天跟他一起處理公務,再盯著他早早得洗漱就寢。

  然而這麽一直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且不說每日謝琻和沈梒一同上朝,已又在京城之中引起了不小的非議,但是家中那個迂腐古板的老爹每日念叨,都能讓謝琻的頭大上個三圈。

  曾經的“京城小霸王”,那諢名可不是憑空得來的,有誰能讓謝三公子頭疼的,他必當好好回敬。

  正寧一年的中秋佳節,正寧帝在宮中舉辦了家宴,作為謝貴妃表兄的謝琻也一同入宮去了。也不知他在這宴席上對正寧帝或者謝貴妃說了什麽,回來沒幾日後,宮中的內監便抬著長長的賞賜、手捧著地契,敲響了謝家的大門。

  謝家一院子的人跪的整整齊齊,伸著耳朵聽那為首的內監總管大聲朗誦正寧帝口諭,眾人的表情越來越奇怪,最後都不禁瞠目結舌。

  皇上說什麽?謝貴妃操辦中秋宴有功,賞賜謝家紋銀百錠、珠寶數斛、另有——宅邸一座?

  不是,哪有這樣的規矩?後妃操辦宮宴,那不是職責所在嗎,就算辦得的確是好,也不至於賞一座宅子啊?這就算是賞,也應該是賞後妃本人,怎麽賞到了娘家人的頭上?

  謝家眾人一臉茫然地接旨、一臉茫然地謝恩、又一臉茫然地送走了內監們,直到謝父手捧著地契站在院中腦子裏還是一盆糨糊。

  “不對不對……”謝父緊皺眉頭,喃喃道,“大恩之後必有大責,皇上忽然對咱們家這麽眷顧,有些不對頭……”

  謝母雙手緊緊合在胸前,疑道:“會不會是皇上念著咱們家嬌憨伺候得好,想進一步拉攏——”

  “嬌憨要是伺候得不好,咱們項上人頭就該不保了!”

  “我不是那意思,老爺你往好處想想啊——”

  最近難得回家一次的謝琻抱肩悠悠然站在一邊,聽父母爭執了半晌,才不緊不慢地上前一抬手抽走了謝父手中的地契。

  謝父手裏一空,一愣回頭,卻見那混小子已淡定地將地契折起放入了懷中,末了衝呆滯的父母一揚下巴笑道:“這個我收下了。”

  “畜生!你給我拿回來!”謝父一看他還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怒喝,“那是禦賜之物,你算什麽東西怎敢——”

  他的話忽然頓住了。

  謝父猛地想起,方才倉促間他瞄了一眼地契,驚鴻一瞥不甚真切但隱約記得這處房產的位置是在——

  “沈大人……”謝父喃喃道,“這房子是在沈宅旁邊。你!你是故意去求皇上賜給你這套宅子的,你——你——”

  “父親,再叫沈大人就見外了,喚他良青即可。”謝琻唇角揚笑,不緊不慢地道,“如今皇上禦賜了宅子,若是無人維護修繕可真是太不敬了,兒子不才便擔了這個活計吧。”

  “……謝讓之!!”

  謝父震天的怒吼響徹在謝宅的上空,可懷揣著地契的謝琻卻早已施施然地出了門,揚長而去了。

  這套房子的確是謝琻早就選中了的,他中秋節特地入宮去求正寧帝的也便是這件事情。正寧帝當時聽了雖然驚訝,卻很快欣然答應了,甚至還特地叮囑了賞賜時的儀仗一定要到位、要給足謝琻臉麵。這下子,礙著正寧帝的緣故,謝父也再沒法反對謝琻搬去沈宅旁邊了。

  這兩套宅子的方位的確上佳,兩宅的大門雖開在不同的街道上,但後院卻緊密相連,可謂是又私密又親近。謝琻隻需走出房間,抬腿翻一個挨牆,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他家沈大人的臥室,可謂是近水樓台了。

  沈梒一聽謝琻要搬來沈宅之側,也是又驚又喜。他還在百忙之中專門抽出空來,尋了一棵品相極佳的樟樹幼苗栽在了新宅的後院中庭之中。這棵樟樹與他院中的桂樹僅有一牆之隔,如今他的桂樹已長得綠冠參天、枝葉及簷,再等個十多年這棵樟樹也就成材了,那時兩樹便能隔著牆以青藤綠葉牽起手來。

  畢竟,他們兩人還有餘生大把的時光,去等那碧葉風來搖金屑、濃蔭疊翠滿華庭的盛景。

  自從謝琻搬到旁邊的宅子後,他便甚少徹夜留宿了,沈梒也總算能睡上幾個完整又清閑的好覺。然而這悠閑夜晚還沒過幾天,在某個深秋的清晨,還在濃睡中的沈梒便被某個偷偷潛入他帳子裏的登徒子擾了好夢。

  “良青……良青……醒醒。”

  沈梒本睡得極好,可卻耐不過耳畔的呼喚聲如蠅在側,隻好極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借著朦朧的光線,他看到了一個極熟悉的人影正側坐在他的床榻之上,一手挑著帷帳,一手輕柔地搖著他的肩膀。

  “讓之……”他哀歎了一聲,困頓地想要翻身向裏,“現在是幾點,你讓我再睡會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謝琻的語氣雖柔和,可手上卻又不容置喙地將他翻了過來,“有個東西我想帶你去看,所以你快起來。”

  沈梒本就嗜睡,天氣轉涼後更是貪戀棉被中的溫暖,此時怎麽都不願意睜眼,一歪頭又準備直接墜入夢鄉。謝琻見他這般,不禁低低笑了聲,伸手探入他散開的衣襟,一路靈活地遊走了下去。

  他趁夜而來,手冰涼得很,此時伸到沈梒那被體溫和棉被焐得熱乎乎的皮膚上,頓時凍得沈梒一個激靈。隻覺的那隻冰涼又修長的手,靈巧地在他的鎖骨和胸口打了個轉,便如若無人之境地長驅直入,一路越過細窄的腰肢徑直向下而去——

  “慢著!”沈梒猛地道。

  他睜開眼睛,用力推開謝琻,臉上已再無一絲睡意。

  “……我去還不行嗎!”

  謝琻神神秘秘的,執意不肯說自己這麽早來找沈梒究竟是為了什麽。隻是給沈梒裹緊了大氅,又帶上了風帽,便攬著他出了門。

  外麵果然還是黑漆漆的,東方的遠天有一絲又薄又淺的青色,看來離破曉還有段時間。秋夜的涼風已有了幾分寒意,沈梒一出屋門被兜頭一吹,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謝讓之,你最好有正事要帶我去做。”

  謝琻低低地笑了聲,忽然伸手一把攬住沈梒的腰,在他的低呼聲中飛身一躍上了屋簷:“正事沒有,風流事倒有一件……走吧公子,讓你家相公帶你去看看京城的夜景闌珊、萬家燈火。”

  寅時,又稱平旦,正是日夜交替的時刻。大半個天穹還浸沒在一片墨黑之中,星辰月色又已逐漸隱去,唯剩極濃的夜色沉沉籠罩著欲曉前的四野。除東方那正暈染為淺淺黛青的一角外,世界萬物都還沉浸在這最後的黑甜和寧寂之中。

  謝琻的身法極好,他帶著沈梒自萬家屋簷之上穿城而過,兩人仿佛乘著吹徹高台瓊宇的長風,身形輕盈飄忽,踏著一座城池的背脊,將明暗交界中的盛京盛景拋在了身後。

  片刻之後,二人很快到了東城門之下。守門的是個昏昏欲睡的小卒,聽見腳步聲時困頓地眨了眨眼睛,抱著長戟側身讓開了上城樓的路。

  高聳的城樓上空無一人,巡城的士兵想必是剛剛離開了此處。謝琻牽著沈梒的手,來到城垛之旁,輕輕自後攬住了他的腰身低笑道:“如何?”

  沈梒舉目望去,此處可將四角的城池盡收眼底。最遠處的皇城似沉睡中的上古神獸,無聲而威儀地盤踞在萬物的中心,它仿佛是已在此處蹲踞了千萬年的地生靈,這片土地生靈因它出眾、更也因它而活。而四散闊展出去的無數樓台,亦皆沐浴在這片光影朦朧、似暗似曉的晨昏之中。

  城東城西是民宅,這個時辰還靜靜沉睡著,沒有一絲動靜。唯有城南的商區,隱隱有了活動的跡象。極早起來的酒樓和飯莊,已趕著車馬拉來了新鮮的蔬肉,後廚的屋頂升起了薄薄的炊煙。幾座摻雜其中的樂坊格外醒目,高挑的大紅燈籠於夜風中慵懶而搖,尚未入睡的歌姬沙啞哼著幾句零散的調子,縱使在如此遠的地方也能隱約聽到。

  空氣中浮動著蒼蘭、丁香和菖蒲的香氣,那是王公貴女身上殘留的香囊餘味。此時朦朧清淺的曉夜之際,仿若一副白描,是白晝那繁盛長卷的底色。

  這是他們相遇相知的土地,而自這點中心鋪展綿延而去,穿山越水、跨過千裏,所到之地便是他們將以餘生守護的錦繡山河。

  沈梒忽然明白了謝琻為何要帶他來這裏。

  此時的天色,便是他們所處的年代。

  挑燈夜行的時候已經過去,東方欲曉,黛青鋪路,他們扔下風燈、邁過崎嶇,大步向遠方而去。四周還朦朧,清晨的霧氣還未散去,可那金華四射、旭日銜雲的時候迫在眼前,馬上便要到來。他們要去跑,要去追,要伸手,要去騰身而躍夠向那東曦既駕的未來。

  沈梒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地笑了起來:“山河既明,城闕欲重。”

  “天地既闊,來日將至。”謝琻微笑著,伸手緊緊攬住了沈梒,將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們靜靜地等待著。

  時光無聲流逝,那片薄薄的黛色逐漸變淺、變亮,鵝蛋青變為了天際白,隨即仿佛有人拿火光自天幕後一晃,鎏金飛火的朝光便乍然破雲而出,將一片光明潑灑在了廣袤大地之上。

  在這片盛大的日出之中,沈梒謝琻卻都沒有看向太陽升起的方向。他們背日而立,眺望著這座繁華的城池,一寸寸被金光所點亮,也看著他們投射在城垛上的影子,漸漸合為一人。

  有長風迎麵吹來,揚起他們的長發,貫穿廣袖,直上九天。

  他們兩人,來自南北,相會此地。他們曾經被千萬人包圍卻又猝然一身,亦曾身處山明水麗處卻又兩袖寂寥,他們是世人舉目仰望時天幕上最璀璨的星鬥,卻因自身過於奪目而顯得獨輝又寂寥。

  他們本該是王不見王、南北相照的兩顆孤星,直到他們遇到了彼此。

  自此世事紛擾奔湧而去,往事糾葛沉沙至底,千萬人來過,千萬人退去,流轉的時光將一切剔除,日出而林扉開,照亮的是他們相握的雙手。

  從今往後,是他們的時代。

  參商同出,日月同輝。

  青木芷蘭百山蔥鬱,王公金玉滿堂錦盛。

  這片錦繡江山,在他們的手中綿延而去,他們並肩聯袂,便再無所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