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迫害的竅門(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421
  魏忠賢道,

  “不就是本來應該用楠木,但是現在用的都是雜木嗎?這皇爺應該早就知道了啊。”

  孫暹擺擺手,胃口甚好地吃起了羊肉,

  “那你知道,這些木頭是怎麽買來的嗎?”

  魏忠賢道,

  “不是船廠與專司開采木材的山客自行交易的嗎?”

  孫暹笑道,

  “錯啦,船廠和輪船招商局一樣,也是通過招募商人,到木材出產地與山客進行交易,先年那些商人去的是儀真或者蕪湖,近幾年卻改到了湖廣荊州,因為荊州地處長江上遊,靠近木材產地,直接於當地交易能減少中間折耗。”

  魏忠賢一點即通,立刻問道,

  “那船廠招募的是一般是哪些商人呢?不會也是晉商罷?”

  孫暹道,

  “是徽商。”

  魏忠賢道,

  “您的意思是……說王承勳與徽商官商勾結?”

  孫暹道,

  “不錯,這官商勾結曆來治的是商人的罪,抄的是官吏的銀,說官商勾結,總比在職貪墨的轉圜餘地要大一些。”

  魏忠賢跟著笑了起來,

  “您說得對,有一就有二,如果徽商可以用官商勾結的罪名治罪,那晉商自然也可以,倘或以後海貿賺錢賺得多了,咱們或能如法炮製,把那個範明也這樣弄下來,再把咱們自己的人替換上去。”

  孫暹抿著嘴直笑,

  “我可沒有這樣說啊。”

  魏忠賢應道,

  “您沒這樣說,是我這樣說的,不過……”

  魏忠賢眼珠一轉,結合自己先前二十年在宮外的經曆問道,

  “像竹木、木材這樣的商品,工部不是專門開設了抽分場對其征收商稅嗎?倘或咱們說王承勳官商勾結,那工部那裏該怎麽交代呢?”

  “關於這件事啊,我在南京的時候請教過田義,朝廷為了製止抽分場的官員吃拿卡要,特意采用印信文簿來核查稅銀與實物,工部向下頒發印信號簿十二冊,其中內四冊發地方有司登記所抽料價,四冊由該場主事收掌,另四冊填報工部稽查。”

  “也就是說,這抽分場的稅收賬簿一向一式三份,一份由地方官府登記當地征收物料的價格,一份由抽分場主事保管每日登記,一份填報登記好之後上報工部供核查,在這種情況下,咱們說王承勳官商勾結,工部不是一定會留有證據、予以反駁嗎?”

  孫暹道,

  “朝廷為保證漕船的木料供應,分別是在荊州、蕪湖與杭州設置抽分場,你看這三個地方,有甚麽共同特點?”

  魏忠賢道,

  “這我倒看不出來。”

  孫暹笑道,

  “這三個地方的木材運輸,都要通過南京龍江關。”

  魏忠賢道,

  “那這南京龍江關,和工部有甚麽關係?”

  孫暹道,

  “木材要收商稅,是因為木材在不同的地方能發揮不同的效用,漕木在清江提舉司可以用來製造漕船,而南京的龍江關,正是我朝設立的最早的抽分場,南京的工部與兵部,也要用木材來製造他物。”

  “所以如果工部拿出賬麵證明,那我們就可以說,賬麵數字無誤,隻是東西對不上號,南京的工部與兵部私自截留了漕木,若是皇爺不信,可以再遣人去南京或清江提舉司細查。”

  魏忠賢追問道,

  “那南京的工部和兵部難道就不會為王承勳說話嗎?”

  孫暹道,

  “他們的確是會為王承勳說話,隻是他們不會讓朝廷來查證實物,何況截留漕木一說確有其事,這三分假七分真的罪名最難洗清,所以南京的工部和兵部一定會和咱們想的一樣,把過錯推到招募來的徽商頭上。”

  “譬如啊,說這徽商左右逢源,一個買賣做兩次生意,同時認領南京兵部和清江船廠部價,南京兵部隻是照章辦事,都是那些奸商私賣木材,就算實物和賬麵對不上號,也是這些奸商故意拖延所致,反正借口多得是。”

  魏忠賢問道,

  “可朝廷若是這樣辦案子,往後還有哪個徽商敢來投認招買木材的生意呢?”

  孫暹笑了起來,

  “那可多了,隻要這木材生意能繼續做,就有商人能接著來,商人有甚麽可怕的?朝廷是不會讓商人壟斷一個行業的,到頭來都是朝廷賺錢,那商人們啊,還生怕自己和朝廷站的不是一邊兒呢,你就別替朝廷操這份心了。”

  魏忠賢點了點頭,

  “噯,也是,除了婊子的生意,這其他行業,朝廷都能壟斷。”

  孫暹道,

  “所以這條罪治下來還是比較容易的。”

  魏忠賢又問道,

  “那皇爺還要求將新建伯這個爵位換個人來繼承,可是又不能否定王守仁生前的那些成就,這又該如何是好呢?我聽田義說啊,這心學的門生多得是數不勝數,還有不少是在職官員呢。”

  “另外,我聽說那張居正生前就打擊過心學,現在張居正已經倒台了,皇爺如果要再打擊張居正當年打擊過的學說,那……皇爺的麵子又往哪兒擱呢?”

  孫暹回道,

  “心學肯定是不能打擊的,不說別的,這學問的問題是那些清流的強項,咱們不懂,最好不要隨便就否定那些文人弄出來的學說,不過呢,這總體的不能否定,不代表個體的也不能否定。”

  魏忠賢問道,

  “這是甚麽意思呢?”

  孫暹回道,

  “咱們不能否定心學,但是可以否定信仰心學的某一個人,並且從這某一個人身上發散開來,從而倒過來推定,心學對大明會造成危害。”

  魏忠賢問道,

  “這能有用?恐怕不能服眾罷?”

  孫暹笑道,

  “普羅大眾本來就是很盲從的嘛,朝廷說一個人對社會有害,誰又敢能保證這個人從現在到往後都不會生亂呢?”

  “再者說,這專司治學而不出仕為官之人,多少有些特立獨行,這種人自詡滿腹才情,超然度外,以為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世間絕無僅有的大徹大悟之人,因此一定會有狂悖之論。”

  “你隻要在心學信眾裏找到這麽一個人,甚至他都不一定要跟王守仁扯上甚麽關係,我們就可以說,這王守仁在時的心學是真心學,王承勳現在傳承的心學是假心學,既然違背了祖宗的意願,那這新建伯的爵位自然可以換一個人來繼承。”

  魏忠賢低頭想了一刻,忽然放下勺子一拍大腿,道,

  “還真有這麽個人!我在秦淮河上聽說啊,那湖廣麻城芝佛院中,有一個半僧半俗的假和尚,他的名字叫李贄,是嘉靖三十一年的舉人,因為不去參加會試,於是隻當過一些小官,升到雲南姚安知府的時候,就棄官治學去了。”

  “據說這個李贄雖然剃發為僧,但既不受戒,也不參加僧眾的念佛誦經,隻是要麽寫書,要麽講學,聽他講學的人是絡繹不絕,三教九流,甚麽人都有,您說,這個李贄,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怪人?”

  孫暹“嗯”了一聲,道,

  “這人是夠怪的,不過你得搜集一些他的言論,他寫過甚麽,哪些詞句會冒犯到朝廷,你得仔細呈給皇爺。”

  魏忠賢笑道,

  “其實南京市麵上倒有他寫的幾本書,隻是我這人沒甚麽文化,怕買到甚麽犯忌諱的禁書,連累了您。”

  孫暹道,

  “有書流傳就行,這可比空口講學更能當作真憑實據,除了這白紙黑字,他還有沒有甚麽其他出格行為?”

  魏忠賢道,

  “還真有!據說這個李贄收學生的時候,不但招收男學生,連女學生都招,不但招女學生,他還讓男女學生都坐在一間屋子裏聽他講課。”

  孫暹奇道,

  “竟然有男老師敢招女學生?竟然也有女學生敢去當一個男老師的學生?”

  魏忠賢道,

  “可不是麽,可不是麽,您想想,這能去當一個男老師學生的女人,那能是甚麽正經女人?所以啊,秦淮河上的那些婊子,對這個李贄倒都是滿口稱讚,那男男女女在芝佛院裏坐一間屋聽課,就算講的不是狂悖之言,而是孔孟之道,那追究起來都是有傷風化。”

  孫暹道,

  “這個李贄要是真的存在,那這假心學倡惑亂道的罪名鐵定是可以坐實了。”

  魏忠賢一連從孫暹那裏獲得了兩個追責定罪的技巧,心裏總算是安定了一點,

  “那這關於如何用刑的事情,您覺得我是甚麽時候去向皇爺匯報比較好一些?”

  孫暹道,

  “後天罷,現在上元節的燈還擺在禦前呢,大節裏的,總得讓皇爺鬆快幾天罷。”

  魏忠賢點了點頭,又與孫暹聊起了宮中其他的一些人事物。

  孫暹與他閑話幾句,忽然又說回到徐應元身上,

  “……那小子噯,他剛進宮來的時候,我還沒覺得他這麽機靈,沒想到進來沒幾天,那宮中的人頭摸得比我都熟了。”

  魏忠賢忙道,

  “他哪兒能跟孫秉筆您比啊?”

  孫暹搖搖頭,繼續笑道,

  “前幾天那徐應元來告訴我一件事,就是皇爺剛把那個李氏留在禦前沒多久的時候,那徐應元就打探出,那李氏原來的對食,就是內府供用庫裏的一名監工,據說還欺負過你們的朋友蘇若霖,弄得你們都看不下去啊。”

  魏忠賢頓時心下一跳,孫暹才不會無緣無故就過問他名下小閹跟哪些人交際,就算是年節裏閑來無事也說不通,何況蘇若霖原本就不是孫暹名下的。

  不過魏忠賢也很聰明,他沒有立刻就否定和蘇若霖的朋友關係,隻是含糊其辭道,

  “我不在內府供用庫,年節裏又忙著出外差,那裏有甚麽人和事,我都不是很清楚,要不是聽徐應元說起,我都不知道內府供用庫的差事那麽辛苦。”

  孫暹慢慢道,

  “是啊,還是徐應元靈醒,甚麽人甚麽事有甚麽毛病,他一眼過去就知道,他虧就虧在沒托生個好人家,弄了個不識字、睜眼瞎,否則有這提綱挈領的本事,他就是不當宦官,在宮外也能有番作為。”

  魏忠賢聽孫暹那麽一誇,心裏就更亂了,孫暹這擺明了是接受了蘇若霖的投桃報李,是要替蘇若霖收拾那些欺負他的人了,

  “您這麽一說,我就好奇了,徐應元是怎麽發現李氏原來那相好的?”

  孫暹回道,

  “聽說是那人自己喝多了酒,在內府供用庫裏說出來的,他知道李氏被皇爺看中了,大過年裏嗚嗚直哭。”

  魏忠賢張了張嘴,道,

  “哭甚麽嘛?好看的宮女滿宮都是。”

  孫暹聽出魏忠賢這時有些心軟,跟著補充道,

  “他後悔呀,當年要不是皇爺處置對食,李氏根本就不會跟他分手,那依我說呢,我要是李氏,我也跟他分,沒見過那麽沒擔當的男人,看著自己相好的女人被逼得走投無路,就硬是縮在後麵一聲不吭。”

  魏忠賢很有冷幽默感地回道,

  “他本來就不是個男人嘛,皇爺才是男人嘛,那閹人能跟皇爺比嗎?他當年要是站出來了,現在早就身首異處了。”

  孫暹道,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當年不死,是李氏沒有供出他來,現在李氏被皇爺看上了,那他這條命,不是更礙了主子的眼嗎?皇爺要是知道自己喜歡的女人被一個閹人惦記,那心裏能好受嗎?”

  魏忠賢心想,世界上真是再沒有一個職業能比太監更有意思了,瞧瞧孫秉筆,既能站在男人的角度替皇爺著想,又能站在女人的立場上替李氏打算,

  “說不定李氏沒跟皇爺提他,這都幾年前的事了。”

  孫暹道,

  “李氏不提,那是情有可原,不過如果皇爺從其他渠道得知了誰是李氏的對食,再下旨將他處置了,那李氏一定,會十分感激這個替她除去眼中釘的人。”

  “隻要李氏從前的對食死了,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那李氏將來成為皇爺寵妃的最大障礙就消失了。”

  魏忠賢沉默片刻,道,

  “您不是說李氏不值得巴結嗎?”

  孫暹道,

  “這也不是全然巴結李氏,我說句實在話,就算現在沒人告訴皇爺誰是李氏的對食,倘或李氏將來誕下皇子,為了皇子的未來,李氏自己也一定會找機會將那人置之死地,到了那個時候,這份功勞就不一定會這麽輕鬆地就記在咱們這裏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忠賢再不應下,那就是不識好歹了,隻是這時,老魏的心裏不免就有點兒感傷,

  “您說得對,不過我就想啊,您別笑我自作多情,我就在想,如果是我找了一個李氏這樣的對食,那……”

  孫暹接口道,

  “那你就應該永遠別讓她被皇爺看上,倘或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往後也別怨自己礙了眼、丟了命。”

  魏忠賢這下是真的結結實實地被唬了一跳。

  他忽然有些懊悔,早知道這樣,就該趁著在秦淮河的時候多找幾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