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你要學殺人(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704
  到了正月十七,魏忠賢便去了乾清宮匯報。

  老魏一進門,就覺出殿內異樣,他環視左右,發現皇帝身邊除了一宮婢外便再無其他宮人,而這個宮婢,從自己跨進殿門的那一瞬間開始,就用一種充滿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

  “聽說北京的西南角有個白雲觀,是當年蒙古人建國時,丘處機成道的地方,每年這個時候,勳戚內臣中有好黃白之術的,都會去那裏遊訪,朕想著這一年之中他們就鬆快一回,就由著他們去,這幾日便隻留李氏在身邊伺候。”

  朱翊鈞仍是那麽善解人意,無論做甚麽事都要找幾個理由出來解釋,

  “你要是想去,一會兒說完了事兒,你也可以去。”

  晚明白雲觀的“燕九”法會實則是在每年的正月十九舉辦,魏忠賢來京之後在宮外逡巡許久,自然知道這隻是皇帝獨留李氏在身邊的一個借口。

  他隻是在心中暗歎,原來皇爺這麽寵愛這個李氏,這樣看來,即使不能像孫暹說得那樣過於巴結,也不能貿然將她得罪。

  “奴婢同皇爺、慈聖老娘娘一樣,篤信佛理,對燒煉丹藥之事不感興趣。”

  魏忠賢不是科道官,他當然不會跟外臣一樣勸諫皇帝保重龍體,少近女色,

  “倘或奴婢去白雲觀,也一定是為皇爺和李娘娘祈福,祈祝皇爺與李娘娘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魏忠賢一麵說,一麵不住打量殿上二人的神情。

  對於他而言,沒有甚麽比找到一個可靠主子更要緊的事了。

  雖然還沒有到後來“三王並封”的階段,但魏忠賢比較喜歡未雨綢繆,萬一李氏將來生下的,正好是最符合皇爺心意的皇子呢?

  不料殿上那兩個現代人一聽,不約而同地朝對方相視一笑,又虛瞄著魏忠賢擠眉弄眼一番,是那種兩個人類看著一個還沒進化完全的靈長類動物表演人類動作的逗樂表情。

  不過仔細想想,這事也不能完全怪老魏,老魏哪裏懂這兩個現代的一男一女碰到一塊卻不願意交配繁殖的心理。

  他茫然地看著皇帝和李氏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眉目流轉,心想,這個女人還真有幾下子,那肚子裏的“貴子”還沒影兒呢,就把皇爺樂成了這樣。

  朱翊鈞同李氏暗中笑了一會兒,終於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了魏忠賢,

  “滿口阿諛之詞,朕不聽這個,年節裏這幾日,那一篇又一篇的吉祥話,朕都聽膩味了。”

  朱翊鈞自然沒有跟魏忠賢解釋他跟李氏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反正解釋了明朝人也聽不懂,但他在這裏也沒有正麵承認李氏的得寵和將來的早生貴子,他覺得魏忠賢肯定和曆史上一樣會去重點討好朱常洛的妃嬪和兒子,於是就沒在這個問題上與魏忠賢多饒舌,

  “說說朕讓你辦得差事罷。”

  魏忠賢應了一聲,兀自把朱翊鈞的不置可否當作李氏得寵的證明。

  他按照事先和孫暹商量好的對策,字斟句酌地、一五一十地同朱翊鈞說起了他的所見所聞。

  這時李氏也重新看向了魏忠賢,還是那種充滿了好奇的、像是看一件稀罕物事兒的探究目光,

  其實朱翊鈞第一次見到魏忠賢時,用的也是這種探照燈式的目光。

  隻是這種目光放在帝王身上很有威嚴,放到一個女人身上,就不免有一種含情脈脈的假象。

  於是魏忠賢匯報到第三分鍾,心裏就因為李氏的目光開始慌亂。

  到了第五分鍾,連臉都被李氏看得紅了起來。

  甚至胡思亂想道,這個李氏不會是對我一見鍾情罷?

  不會罷,不會罷,這宮裏不會有哪個女人在被皇帝看中之後還會喜歡宦官罷?這事兒它就不符合常理啊。

  到了第十分鍾,老魏終於在心裏破口大罵,好一個小娼婦,寵愛她的皇帝就在她身邊坐著呢,這不檢點的女人怎麽還到處亂飛媚眼?

  這要被皇爺發現了,頭一個倒黴的肯定是我這個小閹……

  “李進忠,你聲音怎麽越來越小了?”

  朱翊鈞打斷了魏忠賢的報告,

  “朕讓你如實稟報而已,你緊張甚麽?”

  魏忠賢趁此機會立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把頭死死地低了下去,躲開了李氏的目光,

  “奴婢是在想,倘或新建伯不認罪,是否要讓東廠施刑拷問,如要拷問,奴婢以為,皇爺理當即刻下旨,以免貽誤時機。”

  朱翊鈞知道魏忠賢在想甚麽,老魏當然希望趕緊把王承勳的案子辦成鐵案,且越快越好,因為越快辦成鐵案,外臣幫忙翻案的可能就越小,這樣內廷的話語權就越大,後遺症就越小。

  如果到年後再開始刑拷,那麽外廷一定會有人想方設法地搭救王承勳,如果王承勳要轉到外廷的三法司走司法程序,那就很有可能拖著拖著就拖成緩刑甚至無罪了。

  畢竟除了洪武、永樂兩朝,明朝皇帝對世襲勳爵的優容度還是很高的,很多勳貴即使受到革爵下獄的懲處,隻要沒到謀逆叛國的程度,仍有機會可以立功複爵,或者讓子弟繼承原爵,這都是有前例的。

  “先不急,那個李贄不是應該出版了文集嗎?”

  朱翊鈞又在找借口,

  “你先把他的書買來給朕瞧瞧。”

  “妖書案”還沒案發,宦官買書應該還沒有成為一種忌諱。

  魏忠賢為難起來,

  “這……”

  李氏突然開口道,

  “北京的書肆,多在大明門之右、禮部門之外及拱宸門之西,年節之後則移於燈市,在東安門附近,要是燈市找不到呢,還可以去刑部街上的城隍廟和棋盤街瞧瞧,這些都是賣書的地方。”

  “至於刻書呢,則在宣武門內的鐵匠營與西河沿兩處,雖然比不上江南繁盛,但要是用心去尋,總還是找得到的。”

  魏忠賢猛一抬頭,又正對上李氏炯炯有神的目光,他下意識地往後一縮,心想,這女人怎麽如此膽大妄為,

  “皇爺有所不知,這從宮外買來的書,須由司禮監下設經廠重新刻印排版之後,才能供於禦覽。”

  朱翊鈞笑了一笑,算是不計較李氏的唐突,

  “哦?難道是怕有甚麽不恭敬的敏感詞匯不能教朕看見嗎?朕難道就那麽容易被冒犯?幾個齷齪詞語,就能把朕嚇得狼狽不堪?”

  魏忠賢趕緊又趁勢把頭低下了,平日裏和徐應元那一夥小閹在背地裏也不是沒議論過皇帝後宮的妃嬪,可真當著皇帝的麵兒了,哪怕流露出一絲一毫對皇帝女人的覬覦那就是找死,

  “皇爺明鑒,此事與書中諱稱無關,實在是……如今朝中賄賂之風盛行,官官相送,講究用新刻書,麵子上送書,底子裏送黃的金子、白的銀子,落得好看,故而稱為‘書帕金’。”

  “於是一時東也刻書,西也刻書,這寫出來的書趕刻得一快,便顧不得校對,難免錯字脫簡,一塌糊塗,這含有錯字的成書一旦風行傳印,而書商賣書,一向講究薄利多銷,為了書籍利潤,自然再不會費心糾正。”

  “因此雖然如今大江南北書市繁華,但刻出來的書品質不佳,錯漏百出,若要作為關鍵案證,必須重新排版,如此一來,則必當耗費時日。”

  朱翊鈞笑道,

  “你進宮的時間不長,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啊。”

  魏忠賢忙道,

  “這是奴婢在南京的時候,從田義那裏得知的。”

  朱翊鈞又笑道,

  “田義果然是個忠心的。”

  魏忠賢道,

  “所以奴婢以為,這李贄的文集實在是不必作為……”

  朱翊鈞接口道,

  “那朕還是要看一看的,有錯字兒朕也要看。”

  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醞釀片刻,道,

  “這樣罷,你先把書買來,待書買來了,朕看過了,再決定要不要動刑。”

  魏忠賢不敢抬頭,隻能點頭應是,隨即又說起了李氏的對食,這會兒他雖低著頭,但語氣卻格外坦蕩。

  九千歲在他擅長的領域總是格外坦蕩的,尤其這種情況又屬於當麵拍人馬屁,就算李氏今天不在皇帝身邊,待她從前的對食死了之後,老魏也是會要讓她知道這事兒是他主張的。

  這時魏忠賢又不罵李氏是小娼婦了,他心想,即使是真娼婦,那也不會傻到要去阻止皇帝殺她從前的男人啊,何況那也不是個男人,就是個閹人,甚麽用都沒有,不殺隻會白擋了路。

  不想老魏認認真真地把話說完後,殿上那兩個現代人卻是誰也沒接口。

  魏忠賢不知道自己跟那兩個現代人的思想壓根不在一個時代,於是也跪著不敢出聲。

  現代主子和古代奴婢對峙了一刻鍾後,仍然是朱翊鈞打破了沉默,

  “前兩日朕還同慈聖老娘娘說起,說朕呢,已經兩年沒杖斃宮人了,這大節下的就破了這金口玉言,總不吉利,這樣罷,先把那人關押起來,也別動刑,等過了上元節,朕想好怎麽處置了再說罷。”

  魏忠賢應了下來,心裏不禁都替那個閹人感動皇上恩德,動了皇帝的女人,皇帝還準許他過完萬曆十七年的大節呢,這還不是皇恩浩蕩?

  皇帝說罷,情緒陡然間低落下來,對魏忠賢揮手道,

  “好了,大過節的,你也出去看燈罷,朕這裏的燈都撤幹淨了,沒甚麽好看的,你下去罷。”

  魏忠賢磕頭謝恩,待起身時,發現李氏的目光還是緊緊地盯著自己,於是趕忙一回身,勾肩聳背地退出了乾清宮,那樣子,還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狽。

  待乾清宮的宮門從外麵重新一闔上,李氏再也按捺不住見到曆史著名人物的激動心情,大笑著對朱翊鈞說,

  “原來九千歲魏忠賢年輕的時候長得是這個模樣!”

  朱翊鈞笑了笑,很有風度地道,

  “我第一次見到魏忠賢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全程盯著他看了好久都舍不得移開眼睛。”

  李氏道,

  “難怪魏忠賢現在那麽怕你,肯定是被你盯怕了,你瞧他方才,回話的時候竟然都被你嚇得不敢抬頭,生怕自己說錯了一個字。”

  朱翊鈞笑道,

  “他分明是被你盯怕的,噯呀,你那眼睛一落到他身上,他簡直連氣兒都喘不勻了,我要再不讓他下去,他怕是都要在這裏尿褲子了。”

  朱翊鈞頓了一頓,又道,

  “隻是他怕成這個樣子,卻還是不忘了要害人,可真是很有九千歲的風範啊。”

  李氏道,

  “他怎麽是要害人呢?想要一個人死,不代表要害人罷?他那分明是忠君,事事為你著想呢。”

  朱翊鈞道,

  “要我下旨殺了李氏從前的對食,也是在為我著想?我看是魏忠賢他自己就看那個閹人不順眼,想借我的手殺人罷了。”

  李氏笑了一笑,道,

  “你的女人從前跟一個閹人談過戀愛,你想起來難道就不生氣?”

  朱翊鈞淡笑道,

  “我還真不生氣,因為我尊重女性,我知道女性擁有自主擇偶權、自主生育權,以及對自己身體的完全處置權,所以我尊重女性跟閹人談戀愛的權利。”

  “不要說跟閹人了,就是你以前真的跟一個變性人、跨性別者談戀愛,那我也是完全尊重的,何況你也沒真的跟那個閹人談戀愛,你成為李氏之後,不是立刻就跟那個人分手了嗎?”

  李氏訝異道,

  “天呐!你別告訴我,你要想辦法去找借口放過那個閹人罷?”

  朱翊鈞回道,

  “如果放在現代,一個男人,因為知道自己的一位女性朋友跟一個第三性的跨性別者談過戀愛,就把那個跨性別者給殺害了,那這不就是一個典型的極端仇恨女性的大男子主義者嗎?”

  “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會因為當了皇帝就變成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因為認識了你而變成這樣的人。”

  李氏道,

  “可我們不是在現代啊,再說了,太監殘害女性的事情,在曆史上不是層出不窮嗎?你完全沒必要因為殺一個閹人而感到內疚啊。”

  朱翊鈞微笑道,

  “真的嗎?那個閹人殘害你了?我是不信晚明宮中會有大規模太監殘害女性的情況的。”

  李氏問道,

  “你怎麽知道沒有?”

  朱翊鈞回道,

  “譬如天啟一朝,閹黨與東林黨的黨爭如此激烈,後世可有留下東林黨彈劾太監大規模殘害女人的奏疏?倘或說此事不夠作為彈劾依據,那麽文人筆記裏,可有寫到晚明太監大規模殘害對食宮女?”

  “我記得最嚴重的一個,是曆史上那個禦馬監監丞高寀,到福建當稅使的時候,因為聽信陽道複生的巫術,就在福建當地買了許多男孩,碎頭刳顱,啖食腦髓。”

  “文人連這個都敢記,怎麽就不敢記太監殘害對食宮女呢?因此我相信,後世沒有這樣的記載留存,就說明晚明太監整體上對宮女還是挺好的,反正肯定沒到‘殘害’的地步。”

  李氏道,

  “說不定本來是有相關記載的,後來被清廷給刪除了。”

  朱翊鈞回道,

  “那也說不通,清廷沒這個動機,清朝太監地位是很低的,他們在修史上是沒有話語權的,根本不可能刻意去刪除關於太監群體的負麵史料。”

  “再說了,那清朝文人也是挺討厭太監的,清廷如果想突出太監亂政的危害性,他們往晚明太監身上潑髒水都來不及呢,怎麽會故意把太監殘害女性的記載給刪去了呢?

  李氏撅嘴憋了一會兒,氣哼哼地道,

  “雖然我說不過你,但是我覺得你這樣不行。”

  朱翊鈞笑道,

  “我怎麽不行了?”

  李氏斬釘截鐵地道,

  “你得學會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