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同類相求(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210
  “我在現代是研究過明史的,晚明僅是用於供養藩王宗室所花費的費用就幾乎占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為甚麽會這樣呢?到底還是因為有了孩子,多神聖的英雄有了孩子之後都難免會產生私心,而我呢,甚至都算不上是英雄,隻是一個偶然間獲得權力的普通人,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害怕產生私心。”

  皇帝一字一頓地說著,呼吸間噴出的熱氣在冰涼的雪天裏形成一蓬一蓬的白霧,

  “誰都能有私心,就我朱翊鈞不能有,倘或我要有了私心,這大明就當真是無藥可救了,因此我已經在心裏接受我自己不在大明繁衍後代了,起碼不能用大明天子這個身份繁衍後代。”

  “我要是有了孩子,這事兒我承認啊,我肯定比曆史上的萬曆皇帝待福王還要寵溺,我承認這件事,也承認我的人性經不起考驗,你要是仍然認為我是在自我感動,你就繼續這麽認為罷,帝王也不能隨意左右一個人的思想嘛。”

  朱翊鈞講完這一席話,在心底已經篤定李氏定然是會放棄他的。

  皇帝認為自己先前的判斷並沒有錯,以李氏本人的性格而言,其實她應該更喜歡努爾哈赤這樣的男人。

  這當然不是因為努爾哈赤最終當了清太祖,小韃子再怎麽成功也無法勝過大明天子。

  隻是努爾哈赤他有野性,那種獨屬於部落酋長的殘暴野性,是朱翊鈞這個現代人所不具備的。

  而這種殘暴與野性往往會激起李氏這種文明世界女性的征服欲。

  女人也是有征服欲的,朱翊鈞很清楚這一點。

  隻不過女人對男人的征服並不是在於占有,而是在於改造。

  能指揮千軍萬馬、睥睨天下蒼生的男人在李氏這種女人眼裏是性感的,這種性感卻不全然來源於權力,而是因由權力產生的暴虐,女人想改造的就是這種暴虐。

  把這種改造暴虐的欲望更具象化一點兒呢,就是古往今來一個個能讓昏君受美色蠱惑的紅顏禍水。

  朱翊鈞持有這樣一種理念,現代女性想回古代當帝王寵妃或者紅顏禍水並非是觀念上的倒退,她們對自己的目的是一清二楚。

  她們就是想要站在權力頂端的那個男人為她們而改變,她們的體內就是有這樣一種驅動力,驅動著她們拚命地從野性殘暴中擠出柔情的汁水來。

  擠的過程當然是越用力越好,用的力氣越大就越能證明她們獨一無二的女性魅力。

  對於一個女人而言,沒甚麽是比不費一兵一卒,就細水長流地把一個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雄性改造得麵目全非更具有快感了。

  這種快感在某種情況下甚至能勝過掌權本身。

  譬如多爾袞殺人如麻不要緊,隻要他能把打下的江山拱手讓出,那他就是一個被改造成功的傳奇情種。

  朱翊鈞看得出來,在李氏的眼中,一個殘暴野蠻的酋長比一個溫柔儒雅的天子更具有性吸引力,誰不愛看那個從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的男人為自己銜來一枝花?

  征服一個名叫努爾哈赤的古代霸道總裁,可比征服一個名叫朱翊鈞的現代人帶勁多了。

  因此朱翊鈞麵對李氏是相當的大度從容,他是不需要哪個女人特意去改造、征服他的。

  他想他隻要克服了男人人性中的劣根性,就再也不受任何一種誘惑了,他當好人就是當得那麽徹底。

  李氏靜靜地盯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少頃,方開口道,

  “那我能不能這麽認為,你現在是在精神上把自己給……閹割了。”

  朱翊鈞回道,

  “如果你非要那麽認為這是一種‘精神閹割’,那麽我……”

  話沒說完,李氏就停下了推輪椅的步子,從後麵一把抱住了朱翊鈞。

  皇帝坐在輪椅上,一條腿用不上力,完全沒個設防,就被溫香軟玉雲鬢釵環給撲了個滿懷,

  “你怎麽一早不出現?”

  李氏在他的脖頸旁嘶著氣哽咽,

  “我要是一來這裏就遇見你該多好。”

  周圍宮人的目光紛紛飄了過來,有一兩個太監正在原地遲疑著躑躅,拿捏不準是不是要趕忙上前來把抱住皇帝的宮女拉開。

  朱翊鈞朝宮人們笑了笑,伸出手來拍了拍李氏的手背,輕聲安慰道,

  “噯,不要這樣,我是萬曆十五年才來到這裏的。”

  朱翊鈞的臉沒有紅,他的語氣卻是臉紅的。

  明朝宮女和妃嬪的身高和肩寬都是以皇帝的體型為標準的,由於萬曆皇帝本人身高一米六四,通過選秀入宮的李氏自然也十分嬌小。

  李氏對朱翊鈞是不介意男女大防的,一是她瞧不上男女大防這種觀念,二是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李氏的身體並不屬於她自己,三是因為,朱翊鈞的“聖性”光輝實在太光芒萬丈。

  一旦哪個男人決意放棄他在繁衍後代上的最大優勢,都會不自覺地被賦予這種“聖性”。

  李氏在經曆過萬曆皇帝的原身原主之後,在這一刻不由自主地就想去擁抱“聖性”。

  “你千萬別哭,我知道晚明後宮宮眷都喜歡用妝粉把臉敷得特別白。”

  朱翊鈞的手放回了原處,

  “曆史上崇禎皇帝都說過宮女的臉‘白得像鬼’,所以你別哭,你一哭,那妝鐵定都花了,一會兒給李太後看見了,還以為我把你怎麽著了呢。”

  李氏吸了下鼻子,重新直起了身,

  “我想留在你身邊。”

  朱翊鈞笑問道,

  “留在我身邊幹甚麽?”

  李氏道,

  “你我可以一起拯救大明啊。”

  朱翊鈞道,

  “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是要‘輔佐我、幫我一起拯救大明’。”

  李氏問道,

  “為甚麽你會以為我會這樣說?難道女人就不能有拯救國家的遠大誌向?”

  李氏的聲音這時變得有些嬌蠻,如果這是在現代,沒有身份的桎梏,她或許會更加理直氣壯一些,畢竟朱翊鈞的假設在現代語境下會顯得帶有歧視意味。

  朱翊鈞卻是十分平和地笑笑,道,

  “你既然不姓李,為何不改成你在現代時用的那個本名,反而那麽順從地自稱‘奴婢李氏’呢?據我所知,明朝宮人想改名還是挺容易的,魏忠賢就前後改了兩回呢。”

  李氏笑道,

  “你想聽實話?我覺得我這也有點算是在自我感動。”

  朱翊鈞回道,

  “你說罷,我絕對不嘲諷你。”

  李氏頓了一頓,似乎在心裏認真組織了一遍語言,道,

  “怎麽說呢?如果我是在現代,那我一定會很反感當一個‘奴婢李氏’,但是當我成為了她之後,我覺得我應該尊重她,尊重這個‘奴婢李氏’的存在。

  “雖然她平平無奇,是個進宮前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古代普通女孩子,可是她有她自己的家人、愛人,也有獨屬於她自己的經曆和過往。”

  “我現在已經占用了她的身份,倘或再拿我自己的名字取代她的姓名,那不就等於是在抹殺她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在這個世界曾經存在過的證明與痕跡嗎?”

  朱翊鈞心下悵惘,他有那麽一刻簡直想脫口而出,說“我跟你的感受一模一樣”,隻是幾番心念回轉之後,他卻這樣回道,

  “我能理解你,可是……咳,這麽說罷,我總希望你不姓李。”

  李氏問道,

  “為何?”

  朱翊鈞道,

  “因為曆史上萬曆皇帝真的有幾個姓李的妃嬪。”

  李氏笑道,

  “我的年齡和家庭對不上罷?晚明後宮的妃嬪如果受封,一般都會有正式的冊封文書,死後都有官方記錄生卒年的壙誌,即使是萬曆皇帝臨幸過卻沒有在萬曆朝正式冊封的宮嬙,在天啟朝也被正式追封為妃嬪,我怎麽不記得曆史上萬曆皇帝有我這麽個妃子?”

  “據我所知,現在宮裏隻有兩位於萬曆九年入宮的李姓妃子,一個是生了仙居公主的李德嬪,還有一個是本應該在萬曆十六年誕育靈丘公主,現在卻實無所出的李榮嬪,這兩位跟後世記錄是對得上的。”

  “除了這兩位通過朝廷備選九嬪選秀入宮的李姓妃嬪,萬曆皇帝還有哪個妃嬪是姓李,同時是在萬曆九年入宮的?好像再沒有了罷。”

  朱翊鈞伸手撓了撓下巴,道,

  “還有兩個李姓妃子,一個李敬妃,一個李順妃,是入葬神宗四妃墓的,李順妃冊封於萬曆三十二年,你的年齡確實對不上,可是……”

  李氏恍然笑道,

  “你怕我成為曆史上的那個李敬妃?”

  朱翊鈞道,

  “沒錯。”

  李氏想了想,道,

  “我怎麽不記得有史料說李敬妃是在萬曆九年選秀入宮的?”

  朱翊鈞道,

  “因為李敬妃這個人,在曆史上本就是一個謎團,她明明是萬曆皇帝僅次於鄭貴妃的寵妃,卻來曆神秘,其家世、生年一概沒有文字記載,她最早出現在史料記載之中是在萬曆二十二年,與現在的周端嬪一同被冊封為妃,可是周端嬪是被史書明確記載的九嬪之首,李敬妃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李氏道,

  “或許是因為李敬妃乃宮女出身。”

  朱翊鈞道,

  “這就更奇怪了,萬曆朝的慣例是宮人冊為妃必有所出,王恭妃、李順妃都是宮女出身,卻都不像李敬妃這樣來曆不明。”

  “何況李敬妃是惠王朱常潤、桂王朱常瀛的生母、南明永曆皇帝朱由榔的祖母,朱由榔能被擁立,是因為他在當時已經是萬曆皇帝留下的唯一直係後裔。”

  “李敬妃更是被南明小朝廷追封為孝敬太皇太後,這麽顯赫的直係身份,怎麽曆史上對這樣一位生前為寵妃、死後被擁戴為南明太皇太後的女人毫無記載?”

  李氏這時充分發揮了她作為一個學習過曆史唯物主義的現代女性的獨一無二的極大優勢,她輕輕地搭上了朱翊鈞的肩,淡笑著寬慰道,

  “這沒好擔憂的,這道理放到現代怎麽講來著?‘社會曆史是由人的活動構成的,社會曆史規律是人們自己的社會行動的規律’。”

  “人民群眾是曆史發展進步的根本動力嘛,你來了,我來了,這曆史本來就應該跟後世記載的不一樣了嘛。”

  “你害怕我是李敬妃,那很簡單啊,隻要你言行一致,堅持毫無私心雜念地去推動改革,消滅帝製,把權力還給人民,那這個世界上就肯定不會有‘李敬妃’了。”

  “沒有皇帝,就沒有妃嬪,李自成不進京、清軍不入關,那就根本不會有南明小朝廷嘛,既然沒有南明了,那‘永曆皇帝朱由榔’也就不複存在了,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將來可能不再存在的人而憂心如焚呢?”

  朱翊鈞怔了一會兒,爾後展顏笑道,

  “你說得對。”

  皇帝反手覆住了李氏搭在他肩上的小手,

  “既然曆史發展不一樣了,我確實應該珍惜眼前人。”

  李氏跟著他笑了起來,

  “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嘛。”

  朱翊鈞的手又放開了,

  “我就是不知道該給你一個甚麽職位,說來不怕你笑話,我是到現在都不習慣使喚人幹這幹那的,萬曆皇帝先前寵愛的那禦前十俊算是挺機靈的了,但是由他們伺候起居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刺撓得我渾身不舒服。”

  “太監都如此,宮女就更別提了,而且這明朝規定的宮眷入宮年齡也實在太小了,那十幾歲、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在我看來都是一群中學女生、大學女生,她們一來我近前,我就總不好意思,這還是古代女人呢,我現在知道你和我來自同一個時代,我就更不好意思使喚你了。”

  李氏十分理解朱翊鈞的苦惱,她是反向理解的,要她真的像宮女一樣低眉順眼地伺候朱翊鈞,她自己也不習慣,

  “那簡單啊,我不服侍你,但是我可以‘伺候’你用的東西。”

  李氏笑著拍了拍朱翊鈞坐著的輪椅,道,

  “你可以這樣對李太後說,你喜歡我製造出來的輪椅,但是你坐得還不是很舒服,想讓我將這輪椅改進得更方便一些,於是要將我從慈寧宮要到乾清宮去,專門針對你的足疾發明更多的輔具。”

  朱翊鈞立時笑道,

  “這個說法好,就這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