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同類相求(中)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131
  朱翊鈞一麵說,一麵回身過去朝她微笑,紛紛揚揚的雪花輕輕地飄落在他的冠帽上、氅裘上、衣襟上。

  這是一個現代人才能擁有的笑容,黑壓壓的紅牆黃瓦也鎮不住他自由的靈魂。

  李氏在此刻有那麽一瞬息走了神,她恍惚覺得她和他不是在四百年前的大明,而是在某個影視劇的拍攝現場間隙,怎麽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人,真當上了皇帝也當自己在演戲,

  “我是在想,你因為怕給別人添麻煩而不願意用輪椅真是太沒名堂了。”

  李氏回避了朱翊鈞的結論,她覺得女人在麵對高她一等的男人時必須要若即若離,保持一定的神秘性,男人要是知道自己可以把某一個女人的所思所想全部掌握,那他定然會不由自主地對她輕蔑起來,

  “即使你現在不想在紫禁城裏鋪設支持殘疾人通行的無障礙設施,待幾十年後李自成進京,他還是會一把火將這地方全給燒了,那你現在對這明朝故宮的百般保護又有甚麽意義呢?”

  “再者說,明朝故宮究竟是甚麽樣兒,在我們那個時代,根本就是誰都說不清楚的一件事兒,說不定明朝故宮裏本來就有類似無障礙通道的設置,隻是清軍入關之後、再修故宮之時,沒能完完全全地將這些設置還原呢?”

  “從結果倒推原因真是很多此一舉,即便從結果反推,既然你已經知道明朝故宮遲早是要被毀的,何必不趁著現在擁有它的時候,最大程度地去享用它呢?”

  朱翊鈞回道,

  “我現在就在想辦法讓它不被毀啊,誰說李自成一定會進京、清軍一定會入關呢?”

  朱翊鈞是給李氏留了餘地的,他想,隻要李氏這時候接上一句,“那我能不能同你一道想辦法呢”,他就會給她封一個女官的職位。

  雖然晚明女官的實際職務早就全被宦官取代了,但六局一司好歹算是祖宗家法的一部分,宮中專司引導後妃禮儀的“女秀才”和“女史”還是不少的。

  不料李氏接著道,

  “既然你這麽怕麻煩別人,你又怎麽能肯定你想出來的辦法不是在給別人添麻煩呢?”

  朱翊鈞回道,

  “可以一步步協商嘛,英國人不是就協商出了《自由大憲章》和‘光榮革命’嗎?總得有個過程罷。”

  李氏道,

  “可是大明的情況和外國不同,大明的生產資料和土地資源由少數封建地主壟斷,加上獨裁而專製的皇權,如何能像英國一樣發展出資產階級新貴族呢?中國就沒有不流血犧牲的革命,像‘光榮革命’那樣的非暴力政變幾乎不可能在中國發生,中國就沒有這樣的土壤。”

  朱翊鈞道,

  “皇帝那一條可以不算,我就是皇帝,你覺得我專製嗎?”

  李氏接著道,

  “是資產階級推動了君主立憲,不是君主立憲發展出了資產階級,你想當虛君,你想搞投票,你想讓商人的地位超過士大夫,可是除了你,這大明朝文臣武將、皇親國戚,誰都不同意這麽幹,你說你這是在自己革自己的命,我看不見得,你就是在自我感動。”

  朱翊鈞道,

  “哦?自我感動?”

  李氏道,

  “你就是挺陶醉於‘當好人’的。”

  朱翊鈞道,

  “我本來就是個好人。”

  朱翊鈞又原樣坐了回去,

  “我要不是個好人,我肯定早在發現你跟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的時候,就下令把你杖殺或者發配浣衣局了。”

  李氏道,

  “對於皇帝而言,殺伐果斷實則是一個優點。”

  朱翊鈞笑道,

  “那你現在就可以去遼東找努爾哈赤,他殺起人來肯定特別有魅力,再說了……當年萬曆皇帝用杖斃來威脅你,非要讓你說出你的對食是誰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覺得他特別英明神武?”

  李氏默然片刻,爾後幽幽地道,

  “噯,那時倒不是我硬咬著牙不說,而是我剛剛穿越過來,是當真不知道這位李姓宮女的對食是誰,後來我隨便說了一個特別大眾化的明朝男性名字,沒想到還真有這麽一個出宮多年的老太監。”

  “現在想想也是挺對不起那個老太監的,人家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剛回鄉過了幾天清靜日子,不料被我這麽一句話,就差點兒又丟了性命。”

  朱翊鈞感同身受地陪李氏歎了口氣,

  “是罷?你看你在情急之下,迫於無奈的一句話,都能因為差點兒陰差陽錯地害了一條人命而記掛到現在,何況我作為皇帝,一道禦旨就能抄家族誅呢?”

  沒想到李氏接下去又道,

  “是啊,因此那個時候我就下了決心,如果有了機會,我一定要做一個掌權者,大明這世道就是這樣,你不掌握別人的生殺大權,那別人就會掌握你的生殺大權,我才不想任人宰割呢。”

  朱翊鈞心想,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這同樣一件事情,竟然能得出兩個截然相反的結論,

  “我聽明白了,所以你是覺得,我就是你的‘機會’,是罷?”

  李氏道,

  “不然呢?你是這紫禁城裏所有宮人的機會啊。”

  朱翊鈞對著麵前的雪花笑了一笑,他真是很久沒這麽輕鬆地笑過了,

  “我覺得你和努爾哈赤真挺配的,可能努爾哈赤後來起兵叛明的時候也是你這個想法。”

  李氏認真道,

  “對,很有可能,所以我覺得你這麽執迷於‘當好人’就不合情理,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現在能這麽暢通無阻地發號施令,是建立在之前萬曆皇帝喜怒無常的基礎之上的,我可以不忿萬曆皇帝濫殺無辜,但是你就沒有這個資格。”

  “能選擇使用的權力才有威懾力,譬如李成梁可以用選擇不殺努爾哈赤來換得他的忠心,那是因為努爾哈赤知道李成梁是真的會對蒙古和女真痛下殺手,你想一想,如果前朝後宮都看出你不會殺人,看出了你想‘當好人’,那還有誰會去遵守你的命令呢?”

  朱翊鈞笑著反問道,

  “你在現代是做甚麽工作的?怎麽殺人在你眼裏是一件這麽簡單的事情?”

  李氏回道,

  “這跟我在現代是幹甚麽的無關,這跟視角有關,皇爺,您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奴婢看到的是人民。”

  朱翊鈞還是那麽微微笑著,

  “這不是在演電視劇,你沒必要說這麽鄭重其事的台詞。”

  輪椅停了下來。

  李氏放開扶手,從輪椅背後繞到了朱翊鈞身前,

  “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的腦子裏曾經轉過這一絲念頭,老天爺讓你穿越成明朝的萬曆皇帝,並不是想讓你重活一次,或者想讓你體驗一把古代的帝王生活,而是想借你的手去拯救這個國家。”

  李氏一麵說著,一麵慢慢地跪了下來,她將那秀麗小巧的臉孔輕輕地擱在朱翊鈞的膝頭,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這位現代皇帝,

  “你要拯救的不是一個衰落的封建王朝,也不是去拯救一個所謂的‘民族’,也不是按照曆史去殺個痛快或者把歐洲人曾經承受過的苦難、享受過的歡愉再在大明重演一遍,你真正要拯救的永遠是人民啊。”

  “你要同天災做鬥爭,同戰亂做鬥爭,同尖銳的社會矛盾做鬥爭,同巨大的貧富差距做鬥爭,不僅要鬥,還得一遍遍強調為甚麽而鬥,你要為無立錐之地者做鬥爭,為食不果腹者做鬥爭,為不能受教育者做鬥爭,為忍受嚴寒者做鬥爭,還要為老無所依、幼無所養者做鬥爭。”

  “正是因為這大明有那麽多人民的苦難,有那麽多人民的血淚,才要不斷的去鬥爭,因為不去鬥爭就不能生存,而如果要鬥爭,那必得犧牲、必得流血,必得要殺伐決斷,對作惡之人不存絲毫憐憫。”

  “因此你必得去殺、去鬥,犧牲你作為一個現代人的良心,這是你作為一個皇帝必得去付出的,善良不是你不想付出和犧牲的借口,如果當了皇帝都不敢殺人,不敢好色,不敢有征服之欲,不敢有掠奪之心,不敢運用你在現代時沒有的權力,那你這皇帝,當得和曆史上那個三十年不上朝的萬曆,又有甚麽區別呢?”

  李氏那五官精致的麵孔仿佛是霜雪裏的花,下一刻就將寒風吹去,當頭籠罩的天地不仁在她的眼角眉梢裏融化出一點光輝,她將側臉靠到朱翊鈞虛虛攤著的右掌裏,皇帝的手穩穩的。

  朱翊鈞感受著他掌心孵住的一片膩滑,看著李氏發髻上的那兩枚“草裏金”道,

  “你在勾引我。”

  李氏回道,

  “不,我是在勾引大明天子。”

  朱翊鈞道,

  “現代女性怎麽會喜歡萬曆皇帝?他有足疾,行動不便,晚年肥胖、駝背,患口腔疾病,何況他有後宮三千,還是個雙性戀者,甚至還對宮女和太監的相戀心生嫉妒,除非你慕殘,否則我想不通你怎麽會喜歡這樣一個男人?”

  李氏道,

  “他是他,你是你。”

  朱翊鈞又笑,

  “可是你方才就是在教我成為他。”

  李氏從他的手裏抬起了頭來。

  朱翊鈞撫摸著她的發髻道,

  “你怎麽能一麵指責我膽怯,一麵又想利用我的軟弱呢?你還不如直接說你想當人上人,你想享受榮華富貴。”

  朱翊鈞收回了手,他仍是謙遜有禮地微微笑著,

  “噯,好了,朕在這裏停得有些冷了,你趕緊站起來罷。”

  李氏站了起來,重新回到朱翊鈞身後,

  “你不會是不喜歡女人罷?還是因為我咄咄逼人,在你麵前顯得太過強勢?”

  朱翊鈞又搖頭道,

  “都不是,是因為我還不想開展一段親密關係。”

  李氏問道,

  “為甚麽?”

  朱翊鈞道,

  “你真想知道?我怕我一說,你又會覺得這是我自我感動的一部分。”

  李氏道,

  “你還是說罷,不然我一定會懷疑是我自己不討人喜歡。”

  朱翊鈞咬了下唇,這動作跟方才李氏進慈寧宮回話時一模一樣,

  “怎麽說呢?……我覺得一旦我發展出了一段親密關係,那我一定會起私心,因為人性中的惡往往是由愛激發的。”

  “我怕我一旦在大明有了戀人、有了孩子,我就會同曆史上那許許多多的封建帝王一樣,一心隻想著千秋萬代、萬世一係,甚麽資本主義,甚麽工業化,甚麽反專製反獨裁,都不如我傳宗接代來得重要。”

  “你說我沉醉於‘當好人’,我承認,恰恰是因為我善良得還不夠徹底、還不夠無私,我才用‘當好人’來維持我的決心,如果我沒有這樣的決心,我根本不會冒著風險去嚐試這樣多的改革,甚至試圖改變曆史。”

  李氏道,

  “作為皇帝,即使不去花心思談戀愛,也能左擁右抱啊,你為甚麽……”

  朱翊鈞對著空氣揮了下手,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別專一和潔身自好?不是你想得那樣,其實我主要是怕我良心遭到譴責。”

  “倘或我是個古代男人,沒見識過現代醫學倒也罷了,可壞就壞在我是個現代人,我不能接受我未來的戀人因為古代缺乏婦科手術條件而難產致死,我也不能接受我未來的孩子因為打不了現代唾手可得的新生兒疫苗而患病死亡。”

  “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正好是鄭貴妃懷孕八個多月,她懷的是萬曆皇帝的第四子朱常治,生下來一歲就夭折了,知道那孩子沒治的時候啊,我比鄭貴妃和李太後都難受啊。”

  “明朝人是早就接受嬰孩會不幸夭折了,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即使這孩子從生物學角度來說是萬曆皇帝的孩子,不是我朱翊鈞的孩子,可我也接受不了。”

  “如果有一個女人,無論她是古代女人還是現代女人,是因為我的一時興起而懷上了孩子,又因為生產而死亡,或是這個生下來的孩子因為疾病而死亡,那我絕對會為此自責愧疚到下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