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同類相求(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371
  朱翊鏐離宮後,朱翊鈞便要求見一見那位“發明”了足疾輔具的宮女,並且毫不掩飾地對這位宮女表現出了一種摻雜著好奇的讚賞。

  李太後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朱翊鈞對李太後的心理還是有一定把握的,他覺得李太後喜歡王恭妃是出於一種物傷其類的憐憫。

  李太後是從婢女一步步坐上皇太後位置的,而單是她一個人做到怎麽能夠呢?因此她幫助同類,就是在幫助她自己,沒有這些同類,怎能顯得她的經曆是名正言順而非僥幸得福呢?

  所以李太後絕對是不反對朱翊鈞讚賞慈寧宮的宮女的,朱翊鈞在這邊一問,她立刻就喚人把那名宮女給叫來了。

  宮女的體貌自不必說,必然是眉清目秀、身材勻稱,明朝的宮女是跟妃嬪一起經過層層選拔才入得宮禁的,隻不過選為妃嬪總共要過五關,而選為宮女隻需要過四關。

  因此很多時候不是說妃嬪就一定比宮女美貌動人、溫柔和順,而是明朝妃嬪的錄取率隻有千分之一,有沒有被選中成為妃嬪可能隻在選官的一念之間,跟宮女本身的資質並沒有甚麽太大關聯。

  那位宮女十分平常地跪下來,對著李太後和朱翊鈞行了禮,朱翊鈞看著麵前這位宮女行雲流水的動作,有那麽一瞬間將她代入了自己。

  他想,倘或是我穿越成了她,我肯定做不到她這樣毫無障礙地跪拜兩個明朝人。

  “你叫甚麽名字?”

  李太後見皇帝盯著麵前的宮女打量來又打量去,又半響不開口,隻好先替他發問道,

  “何時入的宮?今年多大了?”

  那位宮女低頭回道,

  “奴婢李氏,是萬曆九年入的宮,今年二十有一。”

  朱翊鈞頓時鬆了一口氣,明朝內廷選秀的官方年齡限製是十三歲到十六歲之間,十幾歲的女孩子被選入宮禁成為宮女或者妃嬪,在古人眼裏或許理所應當,但是在他這個現代人眼裏,他總覺得這是一種違反了法律的不道德行為。

  謝天謝地她已經二十一歲了,朱翊鈞這時有點莫名其妙地想,大概整個大明,隻有宮女這個群體是能光明正大地到了二十、三十乃至四十、五十多歲都可以一直不結婚的,古人十幾歲就成婚的觀念實在是讓人吃不消。

  李太後仍在一旁替他一問一答,

  “唔,是朝廷備選九嬪的那一年進的宮。”

  朱翊鈞忽然開口道,

  “你發髻上的‘草裏金’挺好看的。”

  朱翊鈞剛說完就覺得自己這句話挺俗氣的,要是在現代女生麵前說那麽俗氣的話,是定然會被人誤會的,於是他又及時補充了一個更俗氣的問題,企圖衝淡這股因俗氣而引起的誤會,

  “卻不知價值幾何啊?”

  李氏答道,

  “奴婢髻上的這二枚,統共價值二兩銀子。”

  朱翊鈞笑了笑,側頭對李太後道,

  “朕記得從前王恭妃戴的都是烏金紙裁剪而成的鬧蛾,要麽就是絲綢銅絲纏綴而成的草蟲蝴蝶,不似她如此耗費。”

  朱翊鈞其實壓根不知道王恭妃之前當宮女的時候慣常戴的是甚麽,但是他篤定他這麽說李太後找不出破綻,因為曆史上的王恭妃是以儉樸著稱的,這一點通過後世考古亦是可以佐證的。

  李氏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發髻,

  “奴婢自進宮以來,攢了八年的體己才得了這兩枚首飾。”

  李氏在這一刻有些緊張,她怕皇帝誤以為她頭上的“草裏金”是跟她相好的宦官買給她的,接著下一句話就把她給拖出去杖斃了。

  畢竟誰都知道閹人給自己女人花起錢來是最慷慨最大方的,男人還要想著贍養父母和孩子,閹人甚麽都不想,誰跟他們在一起開心他們就能給誰大把花錢。

  李氏放下手道,

  “奴婢在年節時戴這個,不過是圖個吉利。”

  李太後也替她緊張,忙對皇帝道,

  “是麽,她戴著覺得吉利,我看著心裏也舒坦。”

  朱翊鈞笑著點了下頭,接著話鋒一轉,似是漫不經心地隨口閑聊道,

  “老娘娘是不知道,上回朕見那洋教士,便聽說英吉利國在美洲有一塊名叫普利茅斯的殖民地,那裏物產豐饒,比之我中國也絕不遜色,據說像這樣的小葫蘆,在那北美簡直是俯拾皆是,倘或今年能成功開辟海貿,說不定到了年底,這‘草裏金’就不值這個價錢了。”

  李氏聞言倏然一驚,她驀地直起腰來,用一種嶄新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打量著端坐在上位的朱翊鈞。

  朱翊鈞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衝她投去了友好而心照不宣的一瞥。

  他的話是基於現代得來的事實經驗,“草裏金”在現代是文玩葫蘆的一種,其價格是普通文玩葫蘆的一百倍。

  由於出自草木天然的極小葫蘆十分難得,因此一旦出現,便被認為是珍稀文玩,這種小葫蘆在晚明宮眷之間是很流行的,因為它不但可以把玩,還可以做成首飾發簪,或者製成耳環。

  “草裏金”價格最貴的朝代實則是清朝,那時一枚品相不錯的“草裏金”大概要上百兩紋銀,因為小葫蘆的尺寸越小,成熟度就越低,那麽皮質和密度都相對來說比較差,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提前結束它的生命,所以就算是小尺寸的草裏金生長得比較多,但是最終能成熟的少之又少。

  不過到了科技發達的現代,為了改善小葫蘆生長過程中容易走形的問題,後來就引進了轉基因的“美國葫蘆”,現代文玩市場上很多形正皮好的所謂“鐵包金”實際上就是這種轉基因的“美國葫蘆”。

  因此明清古書中真正的“草裏金”,也就是穿越者能有幸接觸一二。

  但是朱翊鈞就不說古代的事,他提示的是未來的事,那艘大名鼎鼎的“五月花”號要到一六二零年才在北美開拓第一塊普利茅斯殖民地,他提前了三十一年就說出了這個在當下屬於未來的曆史事實。

  李太後笑道,

  “海貿再怎麽好,這草植總不會貶值得那麽快罷?難道洋人就不是一塊土種一株苗,一株苗結一個果?”

  朱翊鈞應道,

  “老娘娘說得很是。”

  朱翊鈞又慢慢地轉過頭來,好整以暇地看著座下的李氏,

  “行了,說說你那個‘輪椅’罷,潞王說它能治療足疾,可是真的?”

  李氏盯著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她的嘴巴用力地抿了一下,好像在說,你裝得還挺像那麽回事兒,

  “皇爺之前難道沒聽說過‘輪椅’嗎?”

  朱翊鈞也盯著她,眉頭裝模作樣地揚了起來,好像在說,瞧我多厲害,你裝得就沒我裝得那麽像,

  “朕還真沒聽說過。”

  或許是因為朱翊鈞的眉頭實在揚得有些誇張,李氏總算是收斂了一點,她正兒八經地細細講解了一遍輪椅的運作原理,末了還不忘加上一句,

  “南北朝就有相仿的四輪推車了,奴婢不過是……給它起了個新名兒,將它改進得更舒適了一些,據說那佛郎機國王中風的時候,也坐了一輛差不多的推車。”

  李太後聞言不禁有些疑惑,

  “佛郎機國王中風了?那佛郎機國還跟英吉利國打海戰?”

  朱翊鈞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知道李氏是在回敬他方才的“普利茅斯殖民地”,曆史上的腓力二世要到一五九五年才出現健康問題,

  “大約是潞王帶回來的消息。”

  朱翊鈞替李氏解圍道,

  “去年四弟不是剛從南方回來嗎?她定然是從趙氏那裏聽說的。”

  李氏立刻跟著含糊著應了一句,接著便問道,

  “皇爺可想要試一試這‘輪椅’?”

  朱翊鈞心想,沒想到她對這事兒還挺積極的,這是準備了多久啊,

  “是已經造出來了嗎?”

  李氏道,

  “造出來了,皇爺想試,即可可以召禦用監來問。”

  李氏說罷,又似乎是怕朱翊鈞誤會她跟禦用監的某個宦官互結了對食,忙又補充道,

  “禦用監本就負責造辦禦前所用之物,奴婢不敢居功,皇爺若要給賞,但請賞禦用監全體上下。”

  朱翊鈞笑道,

  “這是自然。”

  半個時辰之後,慈寧宮前的那片寬闊的青磚廣場上就出現了一前一後的兩個身影。

  得了朱翊鈞的囑咐,宮人們都站得遠遠的,隻剩李氏一個人站在皇帝身後,慢慢地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朱翊鈞,這時他們說話很方便,隻須輕聲細語,誰都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講些甚麽。

  “你到底叫甚麽名字?”

  朱翊鈞先放下了架子,這種情況下的確是他應該先放下架子,畢竟他目前還有隨時把李氏拖下去杖斃的權力,

  “你不是真姓‘李’罷?”

  李氏回道,

  “當然不是真姓‘李’了,是我這具身體她本人姓‘李’而已,你難道真的就叫朱翊鈞嗎?”

  朱翊鈞笑道,

  “我還真的就叫朱翊鈞。”

  李氏撇了下嘴,

  “得了便宜賣乖。”

  朱翊鈞一點不生氣,

  “你是甚麽時候來的?”

  李氏道,

  “公元二零二年,你呢?”

  朱翊鈞道,

  “巧了,我也是。”

  李氏問道,

  “你是怎麽來的?”

  朱翊鈞答道,

  “就是睡了一覺,醒過來就來了這裏,你呢?”

  李氏道,

  “我是死了之後來的,現在算轉世投胎,隻不過過奈何橋的時候沒喝孟婆湯罷了。”

  朱翊鈞沉默。

  李氏繼續道,

  “你猜我是怎麽死的?”

  朱翊鈞回道,

  “病死的?”

  李氏微笑,

  “一猜就猜對了,我是在二零二零年二月感染新冠病毒後不治身亡的。”

  朱翊鈞道,

  “這還用猜?”

  李氏道,

  “說不定你也是病死的,隻是你自己不知道,還以為隻是睡了一覺。”

  朱翊鈞笑著回道,

  “那我也太虧了,我之前不但身體健康,而且身高一米八四呢。”

  李氏聞言不語,隻是慢慢將輪椅折了犄角、拐了個彎兒,

  “你知道李文亮醫生後來怎麽樣了嗎?”

  朱翊鈞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

  “他跟你一樣。”

  李氏停下了腳步,

  “誰殺死了他?”

  朱翊鈞吐出了兩個字道,

  “病毒。”

  李氏在這一瞬間捂住了臉,

  “李文亮醫生要是真的跟我一樣,我倒寧願他到大明再重活一遍。”

  朱翊鈞道,

  “那還是算了罷,現代再差能差過封建社會?明末的北京不就是因為鼠疫而變成死城的?”

  李氏問道,

  “那病毒後來被壓製住了嗎?”

  朱翊鈞道,

  “壓製住了,我來這裏的時候,國內的新冠病例數已經清零了。”

  李氏聞言不語。

  朱翊鈞輕聲安慰道,

  “好了,好了,周圍的宮人都在看你了。”

  李氏抹了下眼睛,繼續推起了輪椅,

  “那我比你更虧,我之前還是個自由人呢,現在成了奴婢。”

  朱翊鈞十分平和而自然地答道,

  “你要是想當自由人,我現在就可以放你出宮,理由也是現成的,你造輔具有功,又思鄉心切,我得知之後網開一麵,於是賞重金許你歸鄉。”

  朱翊鈞說這些的時候當真是真心實意的,他是一個頂善良的好人,無論處在甚麽位置都會不由自主地替他人打算,就算當了皇帝也是這樣。

  李氏卻不置可否道,

  “你以後會在宮內用這輪椅嗎?”

  朱翊鈞搖頭笑道,

  “不會。”

  李氏問道,

  “為何不會?是坐著不舒服,還是因為怕有損你的皇威?”

  朱翊鈞道,

  “都不是,是我怕給宮人們添麻煩,你看這故宮裏頭,每所宮殿每處大門都設有門檻,連一條專門給殘疾人通行的無障礙通道都沒有,我如果不用這輪椅,頂多是每次出行的時候多幾個太監攙扶,每回起坐的時候多幾個宮人服侍罷了。”

  “可我要是用了這輪椅,那費勁可大了,那就相當於我每回去一個地方都要多一群人在我身後替我抬著這座輪椅,我去哪兒這群抬輪椅的人就跟去哪兒,這輪椅又不能折疊,抬著又重,宮人們不分早晚寒暑得都要扛著它,又不敢抱怨,這不是平白給人家增加工作負擔?”

  李氏道,

  “這輪椅也不一定要人抬著,你可以下旨把宮裏的門檻都給鋸了,再重新鋪設一條無障礙通道嘛。”

  朱翊鈞擺手笑道,

  “那我不就成了愛新覺羅·溥儀了?這是亡國之君的做法啊。”

  李氏又推著他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才繼而道,

  “你要是不用我造出來的輪椅,那我怎麽算是有功呢?既然沒有功,那我怎麽好意思受你的賞呢?”

  朱翊鈞“哦”了一聲,很是理解地笑道,

  “所以你就是想留在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