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預謀砸船廠也有竅門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292
  鄭國泰的嘴唇幹得起了層皮,隨著他說話的吐字簌簌地輕顫著,手中的帕子覆在眼下,正端得是淚盈於睫,朱翊鈞見了他這樣,雖然沒被他的眼淚所打動,卻也在心中替他惋惜,鄭國泰要生在現代鏡頭下,當一個明星演員,這麽哭上一哭,起碼能賺上個兩百萬,可惜他活在大明,哭得這樣俊美,也隻是為了保命。

  “貴妃,快給你兄長遞杯茶潤潤喉嚨,這有一句沒一句的,哭得聲音都啞了。”

  朱翊鈞側過身,很有丈夫派頭地朝鄭貴妃瞪了一眼,他這時仍然不像個君父,隻是把君父的口吻給學像了,聽起來就有丈夫架子了,

  “這同一件事,一氣兒說出來不就得了?自家人麵前何必吞吞吐吐的?科道官奏事可不會如此,一句話跟著一句話,就揣度著朕的臉色稟奏,漕工預謀糾集又不是你的錯兒,你怕成這樣作甚麽?”

  鄭貴妃受了朱翊鈞這有模有樣的一瞥,忙趁著遞茶的工夫給鄭國泰使眼色,

  “我的心跟皇上的心是一樣的,你有甚麽猜疑,甚麽難處,盡管說便是,就是看在三哥兒的麵上,皇上也不會怪罪你的。”

  鄭國泰喏喏著吃了兩口茶,又拭了一回淚,這才輕聲慢語地開口道,

  “皇上勿怪,臣覺得此事不同尋常,似是有人在幕後煽動操縱,臣以為,皇上若想令臣等繼續開辦輪船招商局,必得‘快刀斬亂麻’,下旨派出官軍清剿那些烏合之眾,殺盡首惡,以此昭告天下,彰顯皇上開海之決心。”

  朱翊鈞看著鄭國泰淚痕未幹的俊美容顏,暗自歎道,看來自己剛才的那番話算是白說了,

  “這殺不殺、怎麽殺,到底還是該由朕來做主。”

  朱翊鈞低下頭,讓萬曆皇帝那兩隻白皙的手安穩地交疊在自己的腹前,他這輩子當了一年多的皇帝也沒親口下旨殺過一個人,忽然同人像討論宰豬一樣得討論殺人讓他有些不習慣,這方麵他甚至還比不上躲在張鯨背後的萬曆皇帝,他在現代連看到虐貓殺狗的新聞報道都能感到生理性不適,

  “你先同朕說清楚了,你為何覺得此次漕工預謀生亂,是有人在幕後操縱?”

  鄭國泰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著喝過茶的嘴角,

  “倘或光是砸船廠,臣也不會有這般疑心,問題在於,臣聽那範明所言,那些漕幫放著清江、衛河那四個總廠、八十二個分廠不砸,偏要預謀去南京糾集,砸了當年鄭和下西洋時專造寶船的龍江船廠,皇上,臣就是再不學無術,也能看出這背後鐵定是有人指使的。”

  朱翊鈞不急不慢地問道,

  “那依鄭卿看,倘或這背後無人指使,這些漕工應該去砸哪個造船廠呢?”

  鄭國泰理所當然地回道,

  “當然該去淮安砸清江船廠了。”

  大明共有三大造船廠,分別是南京的龍江船廠,淮安的清江船廠,以及臨清的衛河船廠,到了萬曆一朝,隨著國家海運的沒落,曾經輝煌一時的龍江船廠亦已衰落,取而代之的是清江與衛河兩大主要為漕運製造漕船的船廠。

  其中,清江船廠負責製造南京、湖廣、江浙等南方地區的內河漕船,衛河船廠負責製造少數用作海運的遮洋船,以及山東、北直隸等北方地區的內河漕船。

  到了嘉靖三年之後,臨清的衛河船廠及其下屬分廠被全部並入清江船廠,與清江原來轄下的京衛、中都、直隸三大廠並列,這四大總廠又下轄若幹衛所分廠,各擔負一定數量的造船任務。

  因此龍江船廠和清江船廠雖然聽上去是一個“廠”,卻並非是現代用來盈利的私人製造工廠,而是和軍器局、兵仗局一樣,是一個由工部和兵部聯合管理的國家製造機構,從性質上來講更接近於近代的“國營工廠”,隻是大明的工匠並不像近代國營工廠的工人能享受到如此之多的福利保障。

  現階段的朱翊鈞並不反對大明造船業的“國營化”,大明的造船業和大明的火器製造業的問題可謂是大同小異。

  說到底就是機械化、自動化的程度太低,每個製造環節都極度依賴純手工技術,這種情況下立刻就搞市場經濟的“國企私改”那一套,最大的可能就是到最後他這個皇帝一條海船都用不上。

  “為何非要砸清江船廠才不算是受人指使呢?”

  朱翊鈞反問道,

  “此二者皆受朝廷照管,反海貿自然是要砸寶船廠,朕卻不知其中有何不妥?”

  鄭國泰回道,

  “自有不同,淮安不但有清江船廠,還有漕幫所熟悉的漕運總督衙門,專管漕運事宜,倘或如皇上方才所言,這些漕工單單是為了爭取權利,去淮安糾集才是上佳之選。”

  “淮安乃大運河與淮水交匯之處,南接長江,東近大海,自古以來便為江淮之要津,漕渠之喉吻,隻要身為漕工,沒有不熟悉淮安的。”

  “退一步講,我大明十二萬漕軍,百萬漕工,皆分散各地各衛,即使不去淮安,這些按地域結盟的漕幫去清江船廠的各處分廠糾集示威,其危險也一定小得多。”

  朱翊鈞點了點頭,鄭國泰的意思他明白,晚明各地的衛所早就糜爛不堪,平時頂多也就維持一下各地的守備安全,真要和決心起義的農民軍硬碰硬地打仗,輸贏結果還真是很難說,朝廷對此心知肚明,群眾的眼睛自然更是雪亮,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專挑軟柿子捏嘛。”

  朱翊鈞總還是為老百姓說話的,

  “朕先前不是說過要恢複永樂雄風這樣的話嗎?假設漕工們是聽了這樣的傳言才要去砸龍江船廠,那也情有可原嘛。”

  鄭國泰道,

  “假設皇上已然下旨要在龍江船廠修造海船,那漕工前去糾集示威,的確情有可原,但如今龍江船廠依然荒廢,這漕幫過去一砸,卻是得不償失。”

  “南京雖為留都,可六部齊備,南京兵部負責包括南直隸在內的整個江南地區的軍事防務,名義上管轄的兵力多達二十幾萬,我大明東南的軍政大權大半在於南京兵部,地方衙門見到漕工糾集,考量是否調動衛所,尚且要瞻前顧後,可南京卻沒有這層顧慮。”

  “倘或漕幫當真僅是想爭取權利,即使真要打砸,也斷然不會選擇風險大收益小的南京龍江船廠,再者,漕工的力量在於罷運,若是砸了清江船廠,朝廷可能還會顧念不可耽誤白糧轉運而對首惡者從輕發落,但若是去砸龍江船廠,除開多了層事態擴大的風險,漕幫又能得到甚麽好處呢?”

  “因此臣鬥膽猜測,這漕幫預謀糾集打砸龍江船廠,表麵上是為了爭取權利,實則是打著反對海貿的旗號,惡意擴大事態,以此要挾君上,皇上且想,如果漕工們當真去打砸龍江船廠,又當真遭到了南京那二十多萬守兵的鎮壓,這朝野物議……”

  朱翊鈞接口道,

  “朕不怕朝野物議。”

  鄭國泰的眼眶一瞬間又蓄滿了淚水,他舉起帕子,淚眼盈盈的樣子比現代任何一個能日賺兩百萬的明星演員都要我見猶憐,

  “皇上不怕,臣怕!到時若有人傷亡其中,定會有科道官上疏,彈劾臣等橫行無忌,任意妄為,使得百萬漕工衣食無係,動搖國本,再請皇上罷免臣等輪船招商局之職。”

  “臣自知是外戚,一家上下能得皇上所賜爵祿,已是感恩戴德,不敢再有絲毫逾矩,當著貴妃娘娘的麵兒,臣鬥膽以三哥兒舅舅的身份,對皇上說一句肺腑之言,此事幕後之人定是有備而來,皇上若決心開海,必須關一批、殺一批,立刻將糾集生亂的漕幫首領定為謀朝篡位的反賊。”

  “倘或皇上堅持那些漕工不是造反,那臣便必得在科道官彈劾之前,上疏請辭,臣不知武清侯與永年伯得知此事後會如何反應,但就臣自己而言,是一定會請辭,即使不為了臣自己的一家老小,就是為了三哥兒,臣也必須請辭,皇上若不允,臣就每日跪在午門外叩首謝罪,直到皇上發落了臣為止。”

  朱翊鈞看著鄭國泰瑩如白玉的臉道,

  “你是在威脅朕?”

  鄭國泰忙又拭淚,

  “臣不敢,隻是此事若當真事發,臣定會被千夫所指,除了請辭謝罪,確是別無選擇,有這一項逼死良民、逼反漕軍的罪名,皇上就是即刻殺了臣,或是立刻令臣下獄也不為過,何德何能再為皇上繼續辦差?隻是可憐了三哥兒,有這樣一個不成器的舅舅……”

  鄭貴妃在一邊也跟著動容道,

  “哥哥莫哭……”

  朱翊鈞感到自己交疊在腹部前的雙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仿佛像萬曆皇帝身體裏每日早晨強迫他清醒的生物鍾那般不可莫測,他忙換了個雙手交握的姿勢,麵無表情地緩緩回道,

  “鄭卿這話還是在威脅朕,朕聽出來了,鄭卿是想說,如果朕不將這些將這些意圖生亂的漕工認定為反賊,那鄭卿和永年伯、武清侯便必定一起請辭。”

  “倘或鄭卿等人一起因為徒惹眾怒而謝罪請辭,那朕這開辦的輪船招商局往後便成為了一個空架子,連皇親國戚都被嚇得辭了職、獲了罪,還有誰會願意接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呢?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鄭國泰隻管盈盈垂淚,倒是鄭貴妃及時為自己兄長講了兩句公道話,

  “皇上,妾不懂國事,隻曉得‘望文生義’,皇上所建之輪船招商局,妾聞其官署名稱,私以為其重中之重,理應在‘招商’二字,倘或此事成真,無論皇上如何處置妾的兄長,無論妾的兄長是否會獲罪請辭,這天下的商人恐怕都不敢再為招商局效力了。”

  鄭貴妃的語氣仍是一如既往得自信而溫柔,她身體裏的“母性”賦予了她保護家人時獨特的光環與聖性,一個女人在保護一個男人時總是最義無反顧的,

  “如果商人都不願意效力,那這輪船招商局本身,豈非就是有名無實?既然必定有名無實,那妾的兄長是否請辭,又與皇上的開海大業何幹?若是皇上想強迫商人為朝廷效力,那即刻下旨抄盡家財便是,又何苦左右為難地開辦甚麽輪船招商局呢?”

  朱翊鈞麵對鄭貴妃這種獨屬於女人的“聖性”也有點兒接不上話,雖然論起人格裏的“聖性”,朱翊鈞可能還要略勝她一籌,但鄭貴妃的這種勇敢確實是他沒有想到的,

  “那朕也不能就因此把維權漕工都認定成反賊,百萬漕工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反賊,祖祖輩輩為我大明兢兢業業運了兩百多年白糧的十二萬漕軍也都是反賊,我大明有百萬反賊在大運河上潛伏多年,這事兒你們聽著就不覺得荒謬嗎?”

  “如果你們覺得荒謬,那朕也會覺得荒謬,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會覺得荒謬,即使如鄭卿所說,此事確實是有人在幕後操縱,朕也絕不能做出如此荒謬之事,因為這煽動的人無論是誰,其第一目的就是要讓天下人都覺得朕是個荒謬昏君,朕又豈能如他所願?”

  朱翊鈞交握的雙手握得越發緊了,

  “再者,這漕幫結盟成幫,原本就是因利而合,若非他們的自身利益確實受到了一些損害,也不會一聽到風吹草動,就當真為那幕後之人所利用,漕幫沒那麽愚蠢,冒著豁出自己性命的風險,去給他人做嫁衣,朕剛剛招了個商,又沒下旨裁減漕軍,這些人如此情急,一定另有隱情。”

  “既然另有隱情,朕必須要說了,不管這隱情是甚麽,朝廷都必須弄清楚,否則回回一上來就開始認‘反賊’,那朕就甚麽活兒都不必幹了,天天就在宮裏指揮東廠去民間逮捕‘反賊’,一出事就斬首幾個‘反賊’以儆效尤,鄭卿啊,你覺得這種做法像是明君所為嗎?”

  鄭國泰被朱翊鈞這麽一問,捏著帕子囁嚅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低下頭道,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臣想辦法查一查那幕後主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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